王朝末世也许大抵都是如此,任何祖制都经不起岁月的消磨。策问结束之后,接下来没有考校弓马,更没有比试步战长枪。
申勇回到客栈,开始着手该如何走以后的路。前日,兵部右侍郎魏云中言谈间已经向自己透露在武会试取中是铁板钉钉的事,而且将要把自己安排到边镇去署职。
他在苦苦思索,魏云中到底会把自己安排到哪个边镇。首先可以排除辽镇,袁崇焕正在那里督师,魏云中不会眼巴巴的帮他网罗人才。
苦苦思索了半天,申勇还是想不出来,终于叹道,庙堂的水太深,朝廷的内幕不是自己一个无官无职的武进士可以推演出来的,还是走一步算一步。
无论是去哪个边镇,都要先做好准备。他正要起身准备去叫石大富他们两个回庄,砰的一声,石大富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刘二手中提着纸袋小包裹,满嘴是油,见申勇皱眉,他马上用脏兮兮的短袖胡乱揩了一下,讪讪一笑。石大富满脸激动喘着气连道:“大哥,中了,中了。”
见石大富说得不清不楚,刘二上前一把将他拉开,将身子凑了过来,又揩了一下嘴角,才笑道:“申头,俺们刚才正在瞎转悠,看见官差在定府大街贴榜,你名列榜上,名次还很是靠前。”
两人说完,见申勇还是一副淡然的表情,都暗道申头莫非是欢喜得痴傻了?半响,申勇明显不信地怀疑道:“刘二,大富,你们识字吗?”
石大富面露尴尬之色,刘二一愣,原来申头是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他立即辩解道:“当时贴榜有很多人围观,俺们费力挤了进去,嘿嘿,大眼瞪小眼,问过旁边一个识字的先生,将申头的姓名告诉他,让他帮忙看的。”
他顿了顿提起手中的纸袋包裹又道:“喏,这么大个的烧鸡,三钱银子换来的消息,绝对可靠。”
申勇朝他们微微一笑,虽说魏云中前日向自己暗示必取中,但申勇还是觉得心里不太踏实。这些个朝廷重臣,指不定一时兴起拿你开涮也不是没可能的。
现在名列榜上,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下了地。武官不比文官,授职要快得多,一般放榜的次日就会开始授职。石大富与刘二也是眉开眼笑,看得出来他们两个是打心眼里为申勇而高兴。
任重道远啊,暗自感叹了一声后,申勇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随即肃声道:“大富,你立时回庄,传我将令,命高兄弟与吴兄弟停止操练,让马匹好生歇息一日,准备赶路。”又对刘二道:“刘兄弟,你去杨家衚衕知会李老哥一声,让他收拾好行装。”两人拱手领命而去。
待两人走后,又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兵部报喜的人员终于来了。虽说这些小吏在会试的过程中敷衍了事,报喜却和文会试一般无俩,只因这是个油水活,谁都愿意干。
用五两银子将报喜人打发走之后,申勇出了客栈跨上马匹往四海货栈所在的南城而去。
当晚,申仁摆宴席庆贺,还是在南城这一带小有名气的春风楼。申勇在京师几乎没有旧识,张子鸣此时也正在参与文会试,因此宴席上都是自家人。受过几人的轮番道贺之后,大家开始推杯换盏,一阵酒酣耳热过后,申勇突然开口了。
他放下酒杯,出声问道:“大兄,你有没有参与边镇贸易?大兄以后还是要小心些。”申仁迟疑了一下,缓声道:“老五,你这是何意?”继而又道:“和察哈尔,土默特等部的边贸是一直有的。”
申勇连忙起身替他斟了杯酒带着歉意道:“大兄别误会,我只是问问。”又道:“边贸的货物大抵有哪些?”
“用粮米和布匹,铁器这些交换他们的皮货,马匹,也收现银。”申仁笑了笑,打趣道:“难不成你也想学做边贸?”
申勇嘴角扬起,微微一笑也不接话,道:“若是以后有借助大兄的地方,还请相助一二。”
“好说好说,我俩本就是亲兄弟。来,喝酒。今日我已经派人前往家里报信,若是祖母得知你高中武进士的消息,也不知道会有多高兴,还有我那未过门的弟妹,哈哈。”
申勇暗道,祖母若是知道自己将要去边镇,恐怕是高兴不起来的。至于月娘,还是要等事情稍微缓上一缓再回去与她成亲。这山高路远的,也当真是件麻烦事。
宴席过后,申勇回四海货栈歇下。他再一次婉拒了申昌俊跟随自己的请求,但是答应对方如果以后有需要他的地方一定提携。
躺在堂皇富丽的架子床上,申勇按捺住兴奋的心情自言自语道:“一切就看明日了。”想到张子鸣还在文会试的考场蹲号房,又暗自替他祈祷了一番,不久,便带着满腔心事沉沉睡去。
次日大早,兵部大堂正门四十多个新科武进士正七嘴八舌议论着,言谈间基本都是关于此次官职的授予。这些武进士几乎都是各地卫所的舍人,三言两语下来,趣味相投的人很快便打成一片。
明末的卫所官僚机构膨胀,加上只有长子才能袭世职,实缺有限,但凡有点上进心的舍人只能自己另谋出路。
都是年轻气盛的舍人,弓马技艺的底子还是有的,众人原本摩拳擦掌准备比试一番,以求露脸,结果王本兵只考策问,让他们很是丧气。
一个身穿圆领长袍年岁大约二十五六的年轻男子大笑道:“柳兄弟,你文武双全,名次很靠前,发达后可别忘了兄弟我呀。”
“哈哈,苏兄说的哪门子话,不是寒碜小弟么,你一个指挥佥事是跑不掉的,说不得还是我的上官,该你照拂我才是。”
答话的男子叫柳云升,能文能武,有胆色,其父柳国辉是万全都司开平卫的前任掌印指挥使。病故后按惯例由其长兄袭指挥同知一职,作为次子的柳云升只能千里迢迢跑到京师来参加武会试谋个一官半职。
至于柳云升口中的苏兄,与柳云升的境况相差无几。其父苏庆旺为宣府镇中北路的龙门守备,去年病故,世职由长子袭,作为次子的苏望隆只能来京师碰碰运气。
在苏望隆的游说下,柳云升终于与他一起联手出银钱打通了兵部武选清吏司的关节。按那主事透露的消息来看,柳云升将任云州千户所防守官,授开平卫千户职,正五品。
而苏望隆因出的银钱较多,加上苏家在宣府独石路的势力,将很可能被授予开平卫指挥佥事,实授赤城守备。
两人旁若无人的大声交谈引来周围人群的好一阵瞩目,那苏望隆一看引起众人的注意,更是自鸣得意。这次武会试没有考校弓马技艺让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一向自诩为儒将风范,熟读经史子集,策问自不在话下,但要真刀真枪的干,心里着实打鼓。
就在两人互相吹捧之时,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大喊,“那个人来了,看。”“唉,这人比人,气死人。”有风声传言,因兵部右侍郎魏云中器重,这个新科武进士将得到重用。
申勇翻身下马,刘二帮他将马牵到一旁。见人群都盯着自己看,他愣了一下,随即朝众人微微一笑,大步走向兵部大堂正门。人群中的苏望隆哼了一声嘀咕道:“得意什么。”柳云升则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申勇,没有出声。
看申勇要直直闯入兵部大堂,守门的小校也不知是不是吃错了药,上前出声喝道:“瞎眼了?时辰未到,赶着投胎啊,没看外面都在等着吗?”
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个小校也就是个不入流的兵丁,而这些武进士与文进士不同,官职易得,最差的也能混个正五品千户。若在武选司上下打点一番,想到哪个地方就到哪个地方,却被一个小校呼来喝去。
见对方依言止步,这小校心中好不得意。看申勇不以为意的神情,他不满地哼道:“你就是头大虫到了这里也得趴着。”
申勇面无表情朝这小校拱了拱手,道:“是在下孟浪了。”说完便若无其事地走到大门右侧等着授职的时辰。在远处的刘二看到这一幕,阴着脸狠狠瞪着这小校,又瞪了哄笑的人群一眼。
台阶下等待的人看见申勇吃瘪,一阵哄笑,虽然他们先前也曾遭受了同样的待遇。那苏望隆看着更是觉得心中痛快,本以为自己在策问中可以大出风头,却被申勇抢了他的名头,让他心中很是恼火。
没过多久,从早朝下来的兵部右侍郎魏云中坐着轿子来到大堂正门。轿子落地,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宽大的袍服,面带微笑朝新科武进士颔首致意。
包括苏望隆在内的众人连忙行拜见礼,就是那守门当值的小校,也是远远的跪下。
申勇背着双手正入神打量着兵部大堂的院墙,也不知道这院墙有什么地方吸引他。这让众人暗道等会有好戏看了。
按惯例,别说你一个新科武进士,就是一镇总兵又如何,见到兵部侍郎这样的上官,都是要行拜见礼的。
申勇其实早知魏云中到了,暗叹一声这该死的拜见礼终究是躲不过去。他也连忙转身,拜伏在地。任谁都能看出来,申勇是存心拖延的,都等着看好戏。
事实让人大跌眼镜,魏云中只是皱了皱眉,示意跪倒在地的人群起身之后,提着袍服宽大的下摆,缓步走到申勇的身旁,亲手将他扶起,神情亲热地抓起他的手让他与自己并肩同行。步入大堂时,那小校偷偷见到这一幕吓得战战兢兢,苦着一张脸。
还在台阶下的苏望隆心中一片呐喊,天道不公,真是不公。柳云升也是感到奇怪,暗自想道申勇到底什么来路,如此受器重。
又过了一会,辰时到,一个武选司的书吏从大门出来朗声让等待的人群入场。绕过一个跨院,穿过长廊,众人来到武选司的值房外。
申勇也神色肃然站在这里,兵部右侍郎魏云中已经不知去向。新科武进士们这时顾不上打量申勇,因为书吏开始唱名了,被叫到名字的要一个一个进去领取腰牌和敕书,个个都是满脸期待。
“山西布政使司潞安府长治县新科武进士申勇,入堂。”
按惯例,领取诰书时是要下跪的,不过这并不是官方明面上的礼仪,只是后来形成的陋习。申勇一毛银子都没打点得了个守备职,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守规矩不说还坏了那主事的财路,那主事正要刁难他,又想起这是右侍郎魏云中特意关照的人。
魏云中何许人也?天启朝时就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之职巡抚宁夏,不提现在位高权重署理部事,就是论资历名望,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主事能得罪的?只得强忍心中怒火,冷着脸瞪着他。
当申勇表示自愿入军户籍时,那主事很大方地大笔一挥将他的名字录入了军册,心中阴笑着,丘八就是丘八。就为一个卫指挥同知的官衔便入贱籍。对此,申勇心里跟明镜似的,军户籍别人逃都来不及,他却自愿跳进去。
一刻钟左右的时间,申勇从武选司值房内出来,手上拿着腰牌和署职诰书,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还在等待的其他人则一脸羡慕的看着他。他冲他们微微一笑,随即便离开了。
苏望隆正想讽刺他一声,听唱名书吏喊道:“万全都司开平卫新科武进士苏望隆,柳云升,入堂。”他慌忙整理了一下仪容,与柳云升一起入堂。还没被叫到名字的人,个个心焦难耐,有人还踮着脚死命地往值房内看去。
申勇满面春风出兵部大堂的正门时,那小校忽地朝申勇跪下磕头道:“小的有眼无珠,请大人莫怪。”申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按照洪武年间定下的祖制,这等不入流的小校对上官本就该行拜见礼的。人走茶凉,到现在已经没多少人恪守最初的礼仪。
见申勇满面春风从兵部大堂走出,刘二早早将马牵了过来,他笑道:“恭喜申头,以后俺该改叫大人了。”申勇笑骂道:“就你话多,回庄。”
策在马上,申勇想起那武选司主事的猪肝脸就觉得畅快,大笑出声。刘二平日很少见申勇这么张狂,大着胆问道:“申头,你被授予什么官职?”
“宣府镇独石路赤城堡守备,万全都司开平卫指挥同知,从三品。”
第一卷风雨欲来从这章起结束了,魍魉翼在这里有几个问题说一下
1:在明朝,五品官及以上的任命以诰书写成,只有六品以下的官员才用敕书。现在有些导演就是扯淡,全部用的敕书。
2:武进士直接担任参将,副总兵的都有,区区一个守备,并没夸大,况且有署理部事的右侍郎特意提携。
3:还有前面的章节,衚衕是明朝的称呼,满清才叫胡同。也是有史料依据的。
4:像魏云中,职方司主事李中正等人都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有史可查的,就不一一列举了。某些龙套就自己随便取了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