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备营穿过八达岭长城的关口足足耗费了半个时辰。关口的守备是宣府中北路龙门卫人。
他得知申勇要去赤城堡署职,见申勇的麾下兵强马壮,起了结交的心思。两人都是武举出身,谈起各自在武会试中的经历,又称兄道弟一番,要不是申勇以军务在身为由推脱,恐怕要被强留在八达岭宿营一日。
按照兵部职方司给的抽象派地图,申勇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去赤城堡的路线搞清楚。从八达岭关口出,先到怀来卫城,再到沙城堡,往北走经过长安千户所,再到龙门卫,还要走上几十里才是目的地赤城堡。但如果走这条最近的路线,就看不到那有天下第一驿站之誉的鸡鸣驿。
上了通往怀来卫城的官道,这个时代的官道可不能与后世平坦的公路相比。沿着崎岖的官道直直向西急行军一个时辰的样子,守备营绕过了怀来卫城,抵达沙城堡。
后世的怀来县城沙城镇现在不过是一个千户所城,两丈高的城墙,外面包砖。后来修官厅水库,怀来卫城被淹没,这才将县城迁徙到沙城堡。
沙城堡旁边不远就是桑干河,河边麦田忙碌的军户们停下了手中的农活,以充满好奇地目光打量着这些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守备营将士几乎都没来过边地,披甲一路急行军虽然非常疲惫,但各人还是兴致高昂。路上的风土人情,让他们不仅大开眼界,也深有感触,此时都在对着路边的麦田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
张佑发打量着正在麦田劳作的军户,蹙着眉头对乙总的把总官吴章义道:“大人,你看这些军户哪有半分军士的摸样?分明都是些连饭都吃不饱的田舍汉。”
吴章义朝干燥的黄土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斜着眼不耐烦粗声道:“要你操什么心,去,去,带好你的兵,乱了阵型挨军棍可别怪老子,大富兄弟丁点情面都不讲的。”
张佑发讪讪一笑,连忙拨马回到自己那哨人马的前头,大声呵斥着他们。
申勇策在马上做沉思状,好像在做决断,过了一会,他自言自语道:“鸡鸣驿不去也罢,日后有的是机会。”
此时他已经将官袍换成了对襟锁子甲,头戴六瓣明铁盔,这身装扮给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他瞧了后面的守备营将士一眼,高声道:“天色还早,直接去赤城堡。”
随后将马鞭凌空一抽,呼喝一声,守备营将士轰然应诺,随后转向往北边的长安千户所而去。
险峻的牛头山,山下沿途有不少小屯堡。据那八达岭的守备说,长安岭山头有伙穷凶极恶的积年老匪,专门去外地打劫,反正没有破坏本地的治安,因此当地的卫所官军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甚至会从劫匪那里得到脏银分润。
为安全起见,申勇早早地换好了锁子甲,当走到一个叫杏林堡的小屯堡时,申勇下令守备营将士全部下马原地休息,过了一刻钟才又开始赶路。
刘二带着中军总的军士前头开路,守备营顺利通过了长安岭。申勇这队人马一看就是精锐的官兵,哪个不开眼的土匪会来送死。
过后,李青山还私底下向甲总哨官猴子笑道守备大人太过于谨慎了。又是一路前行,守备营先后绕过途中的长安岭守御所,龙门卫,日薄西山时终于进入了开平卫的管辖地界。
申勇将手扬起,示意身后的守备营将士可以稍稍放缓马速。他张望了一下四周的丘陵山地,一片空旷寂静,只有飞鸟走兽偶尔窜过灌木林的声响。
“多美的地方啊,就是偏了点。”感叹了一声,他扬起手中的马鞭高声道:“将士们,已经到我们的地方了,往前二十里就是赤城堡,有敢纵马踩踏麦田者,立斩不赦。”众人轰然应诺。
龙门卫与开平卫交界处的大岭堡和怀来卫的杏林堡一样,也是一个小屯堡,归赤城守备管辖。按朝廷的规定,堡内设有一名百户官,管辖卫所军士一百余名,在此地屯田耕种。
堡外东南方向一里处有一个叫三羊墩的火路墩,墩内有守军五人,家属随军。要是敌军来袭,墩台的守军便会按照来袭敌军的数量点燃狼烟,警示周围的屯堡,和长城附近的边墩作用一致。
已经是黄昏时分,墩内的几个守军懒懒地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中,无所事事正胡侃着。
突然大地微微震动起来,沉重的马蹄声紧接而来。一名身手矫健的军士迅速爬上了墩台,他眯起眼眺望着远处滚滚而来的大队骑兵,对台下的甲长笑道:“林头,没事,是过路的客军。”
叫林头的汉子是墩内守军的甲长林有金,身上破烂的鸳鸯胖袄也不知多久没浆洗过了,黑乎乎的,精神头倒还是不错。平日管着墩内的五名军士和随军亲属,他摆出上官的架子,对正在眺望的墩军沉声道:“姚凤,你小子可瞧清楚了?”
“你就放一百个心,我老姚啥时候有过看走眼的事。”这叫姚凤的墩军一跃跳下墩台,也不怕摔着。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大大咧咧道。
林有金瞪了他一眼,马蹄声越来越近。他又竖起耳朵凝神听了一阵,暗道不太对劲。急忙走上墩台眺望,只见几个身穿火红棉甲的骑兵策在马上,远在四百步之外,静静打量着三羊墩。慢慢的,他们身后的骑兵越来越多聚集在一起,都如先前的将士那样往这边张望。
墩台下面又开始胡侃的姚凤和其他几名军士见林头呆立不动,互视一眼也快步走上墩台,站到了林有金的身旁。
林有金转头瞧了身旁的姚凤一眼,自言自语疑惑道:“这些官兵没打旗号,看不出是从哪来的,他们杵在那里不走到底想干什么?”
姚凤是三羊墩的夜不收军士,他小眼内的眼珠滴溜一转,问道:“林头,要不小的过去问一下?”
林有金瞥了其他人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还是你小子懂事,小心些,别冲撞了上官。”
这姚凤并不动身,他试探着道:“那晚饭能不能....”
“晚间你同我一道吃白面馒头。”林有金这么一说,其他人个个捶胸顿足,顿时肠子都悔青了,暗道,早知有这等好处自己也去,问个话又丢不了性命。上头已经几个月没发足钱粮,现在能吃饱就是奢侈的事了。像白面馒头这么好的东西只有在年节时才能吃上一回,错过大好机会。
守备营的几个将官簇拥在申勇身旁,都是心下不解。不明白自家守备为什么对这个小小的火路墩如此感兴趣,一路走来大家已经见过不少这样的墩台,有什么新鲜的。
他们当然想不到申勇心中的打算,赤城堡管辖的地界并不大,他要对各堡各墩的情况都有了一个详细的了解,才能放手施为。
申勇正要打马过去,只见远处一个墩军疾步往这边跑来。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身旁的高翔笑道:“这小子气色不错,看来情形还不是很糟糕。”
高翔冷峻的脸闻言微微一笑,附和道:“大哥说的是。”
姚凤很快便跑到了离守备营不远的地方,他喘着气俯身以手抵在双膝上,过了一会又抬首来回扫视着眼前的大队骑兵,瞧见被几个穿对襟锁子甲簇拥在中间的申勇。
他慢慢走了过来,先是拱了拱手,干瘦的脸上带着点畏惧的神色,朝申勇低声问道:“不知上官停留在此.....”
还不待他说完,申勇便出声将他的话头打断,正色道:“本官是赤城堡新任守备,你叫什么名字,可是这墩内的军士?”
姚凤啊的一声,慌忙拜倒在地,结结巴巴道:“小的见过...守..备大人,小的姚..凤,是守卫三羊墩的夜不收军士。”
“三羊墩?”
也难怪他如此慌张,一个连小旗都不是的墩军,平日哪跟一堡守备说过话。在这些最下层军士的眼中,别说守备,就是操守官,防守官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姚凤的心神还在恍惚中,不可置信地暗道:自己居然能跟守备大人说上话,不会是在做梦吧?他偷偷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小腿肚,“哎哟”。
守备营的将官见状都是大笑出声,申勇瞪了他们一眼,温声道:“起身吧,不用紧张,本官只是路过,了解一下堡情。”姚凤依言慢吞吞地起身,低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墩台上的林有金远远看着这边的情形,心中猛然想起,莫不是新任的守备大人到了?他自言自语嘀咕道:“不会啊,来的怎么这么快。”
但是看姚凤那小子慌张的模样,来的必然是上官无疑。又暗道,不管是哪里的上官,要是攀上一点关系说不得自己就时来运转了。他打定了主意,疾步下了墩台,准备过去看看。
申勇示意刘二赏了姚凤一两碎银,便领着守备营将士纵马往三羊墩滚滚而去,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墩前的壕堑边。申勇勒住马头,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三羊墩。
这是一座很不起眼的火路墩,围墙仅一丈高,歪斜的门匾上写着“三羊墩”三个大字,上首设有一个悬楼。
本要上前迎接的甲长林有金几人吓了一大跳,生怕被马冲撞到了,在守备营纵马冲来的时候吓得赶紧避在一旁。
此时,他又快步跑了回来,姚凤也紧跟在他后面。林金玉大步走到申勇的马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卑职林有金,拜见守备大人。”
“你就是守卫三羊墩的甲长?起身吧。”申勇跳下马匹一脸和气道。
“多谢大人,卑职在三羊墩戍守已经有五个年头。”林有金称谢过后依言起身。申勇如此和气,让他紧张的心思缓和了不少。
他微黑的脸挤满了笑容,以讨好的口吻躬身问道:“大人鞍马劳顿,要不要进墩内歇息一下?”
申勇淡淡瞧了他一眼,随即笑道:“进去看看也好。”
他示意守备营将士留在墩外,只带上中军总的刘二几人,由林有金领路,通过吊桥进了火路墩的大门。
林有金几人从最初的惶恐已经镇定了不少,姚凤跟在后面心中暗自嘀咕守备大人如此年轻,如此和气。
那些家丁反而看上去个个都不是什么善茬,尤其是跟在守备大人后面的那个将官,更是阴着一张脸。
进到三羊墩内,申勇就感觉有一股霉味直冲脑门,蹙着眉头没有出声。刘二还好,他在流浪时居住的窝棚区就是如此的,早已习惯。后面的甲长林有金看守备大人皱着眉头,不知原因出在哪里,心下又开始不安起来。
他的女人李氏和其余几个军士的亲属妇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这边,见自家男人神色恭敬跟在那个年轻将官的身后,知道是大人物来了,都不敢出声说话。
墩内的生活杂物垃圾乱七八糟堆在一起,居然还有粪便,现在是春夏之交,蚊蝇横飞。
申勇边走边看,忍无可忍地出声道:“林总旗,你这墩内的卫生搞得太糟糕了。”
林有金低声疑惑道:“大人,卑职不知大人说的卫生是什么,还请大人给卑职解惑。”
申勇轻轻咳嗽一声,道:“就是太脏,明白了?”
林有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连忙道:“卑职明白了,等大人走后,立即带着他们将这墩内清理干净。”
申勇淡淡嗯了一声,问道:“墩内平日都用哪些武器守卫?”
“三眼铳,神枪,弓箭,刀枪,......”林有金平日虽然对墩内的环境不甚上心,但对武备却是烂熟于胸,连珠炮似的道来。
查验过武备,申勇比较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林有金对武备的保养做得还算不错,就是不知道他们用起来熟不熟练。
那叫姚凤的夜不收军士壮起胆子,当场表演了他的弓箭技艺,让刘二等人一阵喝彩。守备营正要补齐编制,申勇问他是否愿意到守备营,这让姚凤大喜过望,连声应下,又是连忙磕头拜谢。
墩内就他一个光棍,平日待在这里一到晚上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其余表现不佳的几个军士则用羡慕嫉妒的目光偷偷盯着他。
将申勇等人送走之后,林有金长长出了口气。虽然新任的守备大人言谈间温声和气,但官职的差距实在是过于悬殊,对答间给他的压力让他难以承受。
他女人李氏穿着粗布衫,走过来迟疑地问道:“有金,刚才那个年轻的小哥是什么来头?”
平日待她还算平和的林有金出声喝道:“闭嘴,无知妇人,什么小哥?那是新任的守备大人。还不快去准备饭食,老子饿死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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