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匆匆赶到府里,老爷还没有回来,他今天去了西山镇的典当行。这会子丝柳、管妈和吴婶正在伺候她梳洗、更衣。吴婶心里清楚,太太今天是为她的话到货栈走了一趟,结局如何她当然非常想知道,可按规矩是不能问的。吴婶心里并没有不安,这次她是实话实告,那壮壮确实是半工半读,分明是每月四个大洋,太太怎么想、如何处置是她的事。她窥探太太的脸色,不能谓之难看,也没有与大先生闹僵的迹象,吴婶猜不出太太此时的心情如何,只是感到对自己不热络,并无嘉奖之意。
太太见到吴婶可谓怒从心中起,却又奈何一边生。在回府的路上她就思量起来,今天自己在子通面前出乖露丑全是因吴婶的挑拨而起,可难以言表的是,吴婶这次并未添油加醋、搬弄是非,她说的全是实话,只是她以为这是大先生的不公,而正是这一点引起了自己的共鸣。太太知道不能说吴婶什么,也不好给她脸色看,否则在她面前也掉了身价,便在进门后把她丢在一边,恨而远之。
“管妈,你到厨房吩咐一下,今晚加两个菜,我与老爷要吃些酒。”太太一边伸着手穿衣服,一边对管妈说道。
“是。”管妈心里很清楚,太太要与老爷长谈壮壮的事情。
“还有,今晚用餐放在内堂。”太太道。
“是。”管妈应道。
太太用余光瞥了一下吴婶,脸上略带厌恶之色,平静地说:“今晚我与老爷饮酒,管妈作陪,丝柳与吴婶退至堂外听候。”
三人同道:“是。”
管妈出去办事了。
吴婶像是吃了迷魂汤,脑中糊里糊涂,心里七上八下。她刚才看不出太太的喜怒,现在也辨不清这位女主人此举的用意。管妈是小姐的奶妈,自然是有头有脸的下人,她今天又陪太太去了货栈,如果太太有重要事情与老爷密谈让管妈在场也是在意料之中的,然而,太太要与老爷商量的显然与货栈和大先生、壮壮有关,这样看来自己是个要紧人呐,为什么太太不让自己侍席呢?这其中的深浅吴婶一时难以把握。
正在这时门上喊了起来:“老爷回来啦。”太太率一众人迎了出去。
“老爷回来啦?我也刚回来。”太太说着领丝柳和吴婶帮老爷梳洗更衣。
“货栈的事办完啦?”
“是的。一会子吃饭时我跟你说,我已吩咐厨房我们今晚饮酒。”
老爷看太太有些神采奕奕,想必没有与子通弄僵,心里也就高兴起来:“饮酒?你怎么想起了饮酒?是不是把女儿也叫来一同乐一乐啊?”
“不用,女儿最近身体不好,每天睡得很早,不去打扰啦。”
“女儿身体怎么啦?怎么不请郎中看看呢?”
怎么啦?太太心里暗忖道,真是宁靠穷娘不跟富爹呀,女儿今年十九岁了还待字深闺,做爹的却若无其事。表面上太太还是平静地说:“没什么,女儿家常有的事,无特别不妥。”
他们说了一会子话,管妈报厨房送餐了,太太一声吩咐,丝柳和吴婶赶紧出去把担篮拿了进来,一样一样摆开。老爷看了有些不解,怎么在房厅上饮起酒来?想必是太太特地关照,也就站在一旁不做声了。
“老爷请。”太太笑嘻嘻地说。
“太太请。”老爷兴致也很高。
老爷正面入座,太太相向归位,其余人退了出去,管妈倒起酒来。“管妈,你也坐下吧。”太太说道。管妈笑了笑,说:“老爷太太饮酒叙谈,老丫头只能在一旁伺候,哪能与主子比肩而坐呢?”“你是小姐的奶妈,今天我要说的事也与你有关,还是坐下吧。”太太道。管妈不再礼让,致谢告坐。
见都妥了,太太举起杯来:“老爷,今天我和管妈货栈一走,收获颇丰,心里特别高兴,来,我们先干一杯!”
“尽管我不知你是探来喜讯还是觅得珍宝,先干上一杯吧。”老爷笑着说。
大家一饮而尽,太太放下杯子,说了起来:“老爷,昨天可能是日出西面啊,吴婶说得一点也没有错,货栈上真的有一个壮壮,真的是半工半读,真的是拿四个大洋一个月。”太太笑呵呵地一连说了三个“真的”,可老爷一下子有点儿理不出头绪,他知道太太听了吴婶的话今天去栈上踏看过,可太太昨晚说的传弯里曲他并未往心里去,现在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太太又笑了,知道自己心急了,老爷看样子还没有明白,便细细地说来:“老爷,我今天在货栈见到了吴婶说的那个壮壮了,他是个读书人,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读书人怎么能说英语?”老爷纳闷。
“他出身书香门第,辍学后到货栈做工,子通见他潜质很好,就教他读经,还找了一洋人教他英语和科学,如今他是学贯中西呐。”太太说得非常慎重。
“哦,能有此事?子通不简单哪。他父母出身如何?”显然老爷也正经了。
“壮壮父母都是读书人,且都出身于书香门第,他爸爸在城里教书,只是家里穷壮壮才辍学的。”
“哦,他叫壮壮,看来是根正苗壮呐。”
“要说壮哪,这要感谢子通哪。”
“怎讲?”
“子通让他半天读书半天出工,壮壮做了五年多粗活才有了健壮的体格。”太太拿起杯来呷了一口。
“倒也是。不过也亏得我们羌府呀。”老爷也喝一杯。
“这又何讲?”
“做半天活我们出的工钱可是四个大洋哪。”老爷诙谐地说着,放下了酒杯。
“你可不要这么说,我为此羞愧难当呢!管妈,你把这事跟老爷说一说吧。”太太夹了一根咸鸡骨头放在嘴里。
管妈赶紧把大先生如何垫付壮壮五年工钱的这茬说了一番。
老爷听后唏嘘不已:“子通此举令人费解啊,这非亲非故的如此使力,也是难能可贵呀。”
“子通说啦,他也是为府里培养人才呢。壮壮的英语以后在SH一带与洋人做生意会大派用场的。”太太渐渐接近了她在回府路上想好的正题。
“这么说,壮壮以后还会为府里办事?”
“那当然,我已有准备。管妈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已让子通更改账本,欲将工钱悉数奉还。”
“用意何在?”
“我想让壮壮到府里来,现在就开始为羌家出力。”
“他现在是小孩,还在读书,能办什么事呢?”
“大事。”太太平静而深沉地说着,余笑不留,一脸严肃。
“什么大事?”老爷见状也紧张起来。
太太沉默了,她低着头,好像流了泪,管妈一边瞅着,欲言又止。这两个今天出去似乎办了大事的人此时静默无言,房内气氛霎时生变,倒把老爷撂在了一边。许久,太太抬起头来红着眼睛说:“老爷啊,日落西山头,东床在何首?你知道吗?我一见壮壮就感到这孩子与我们羌家有缘分,遽生招婿之意,这回来的路上我就没有断过此念。”
兹事体大,老爷也陷入了沉思。要说女儿的婚姻,多半为羌府的名望拖累。尔玛庄打西域迁来,又是依山而成,与四村八乡本来有着诸多隔阂,几代下来,羌府非但在尔玛庄而且在方圆百里成了首富,可择婿却成了一件难事。按规矩,像羌府这样的豪门选婿先得定下方寸,是招上门女婿还是嫁千金小姐,可老爷太太却拿不定主意。他们先是着眼于庄里和商界的西域人,可又适逢那有头有脸的几家没有中意的人选;羌府也曾想放开去招乘龙快婿上门,结果不是怕人图财,就是觉得委屈了女儿。久而久之,这就成了老爷太太的心病。眼下见太太提起壮壮,老爷又恍惚起来,不知如何决断。
“老爷,以前我们只顾家庭出身,专听媒妁之言,无法看到人品和才能,这次见了壮壮,我感到自己相婿和别人做媒是不一样的,自己看中的当然准一些,故而我想请老爷也看一看。”
“怎么看?我明天也到货栈走一遭?”
“我看不要这样抄袭旧文章,让人觉得不妥,我想让壮壮来府里做事,我们冷眼观察,女儿也可一旁思量,如果觉得合适再作打算。”
“太太的意思我明白了,这叫做走一步看一步,可如果我们最后没看上,或女儿根本不中意,如何?我们看上了,而壮壮家倒无心上门,又如何?”
“我们看不上自然也就谈不上招婿了,壮壮最后不免要返回货栈;壮壮家不愿意,我们还可以想法子,事在人为嘛。”
“那让壮壮在府里做何事?”
“协助老总管核账。”
“太太,你是胸有成竹啊。”老爷笑了,“为太太的雄谋大略,干杯!”。
“我也是刚憋出来的。”太太有些不好意思,笑着一饮而尽。
“哟,太太,我想起来了,子通那里怎么办?他是呕心沥血,我们是顺手摘桃啊。”
太太笑了笑,说:“我明天再去货栈走一遭。”
酒喝完了,老爷太太就着茶谈兴依旧。看时间晚了,太太叫来丝柳和吴婶伺候漱洗后夫妻俩上床安息了。
熄灯后太太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听老爷鼾声未起,知道他也未进梦乡,就轻轻地叫道:“老爷。”
“嗯,还没睡哪?”老爷的声音非常清晰,果然醒着。
“睡不着啊。我在想我们这一生犯了个大错啊!”太太喃喃地说道。
老爷听了一碌而起:“我们犯了大错?”
“躺下吧,又没有灯,你坐起来干嘛?”太太还是十分平静地说,“我们太宠女儿就是错,我们宠女儿到了不想再生儿子的地步就是大错。”
老爷沉默了一下,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们是犯错了。”
“这错多半要归我。我自己生的儿子没了,应该及时为你纳妾生子才是正路,可我当时想的是别人生了儿子,我这个太太就成了有名无实的了,便一直拖了下去,又看到吴婶不能生育就凭她与你闹去,我甚至想过让你将吴婶收房,只是觉得吴婶有点贱怕玷污了羌家名声才作罢。老爷,你的错跟我的错不一样,你是太宠女儿了,以为有了女儿就有了一切,对儿子承家继业的大事疏忽了,现在只能另辟蹊径了。”
“你现在不是想着招婿上门吗?这样与生儿子没有区别。你说壮壮很出色我心里就踏实了,你呀就别一再后悔,于事无补嘛。”黑夜中老爷抚摸着太太的头安慰起来。
“老爷,壮壮确实非常适合做羌家女婿,你以后看到他就会知道。我已经对不起羌家,对不起你了,现在只能亡羊补牢、临渴掘井了。”太太说完呜咽地哭了起来。
老爷紧紧地抱住了她,深情地说:“不晚,正是时候,你说壮壮能成为羌家的女婿,他就一定会承继我们的家业。太太,现在我要跟你说一句心里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有了你,我就有了一切,羌家就有了一切,家事商事你在掌控,艰难险阻迎刃而解。我们招个女婿也就弥补了过错,没有什么伤心的。”老爷的无限深情穿过眼前的一团漆黑传递给了太太。
“谢谢老爷的宠爱。”太太说着,接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