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府里的车就到了,太太让小得福和小得贵带着青儿来接壮壮。羌府自太老爷起就使上得福、得贵、得禄和得财四人为男主人跟班,后来他们又辅佐少东家经商。光阴荏苒,一转眼少爷变成了老爷,这四人也慢慢告老闲赋起来。老爷太太念及他们为羌府两代人效力之功,恩准他们各家出一个儿子世袭管家之位,取名小得福、小得贵、小得禄和小得财,他们清一色是光棍,府里还没有为他们配婚。小得福和小得贵玲珑油滑,善于捕捉主人的心思,见太太如此慎重地迎接壮壮,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昨天把车厢收拾得干干净净,天一亮就出了府,现在小得福到账房去禀报大先生,其余两位在车旁迎候。
壮壮昨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在大先生那里喝完酒后,温子他们在货栈东廊等着他,大家说了很久分别的话。躺到床上后,壮壮又想起进府以后可能碰到的种种难关,他也想到了吴婶是否还会像以前那样招摇蛮横,惹是生非。鸡叫头遍他刚入睡,不一会子就被温子他们拽了起来,漱洗完毕后拿了个包裹,与温子他们一起到账房,见大先生已经端坐在那儿了。
“等会子先吃早饭吧。”大先生见到壮壮招呼起来,看温子等人躲躲闪闪,就冲着他们说:“温子,你们一起来吃吧,长根嫂把你们的也准备上了。”温子他们这才安心地坐了下来。不一会子长根和长根嫂各拿着两个竹担篮走了进来。
早饭是特别的——大馄饨,长根嫂昨天听了大先生吩咐后立即买来皮子连夜包起来的,一个个肉鼓鼓的,闻起来好香。这要是在往常早就形成节日气氛了,可今天不同,大家看了以后没有声响,好像没有食欲似的,一个个呆在那里。大先生昨天已经关照自己,要欢欢乐乐地送壮壮到府里去,便特地安排温子他们一起饯行,没想到这帮小孩比自己还要忧郁,只得支撑着招呼起来:“哟,这么香的馄饨呀,大家快吃啊,吃完为止哟。”说完带头吃了起来。壮壮知道,现在需要自己改变这沉闷的气氛,也动手拿碗了,并不断地招呼温子他们快吃。大家勉强地吃了起来,没有人说话。
长根嫂在一旁看着,思绪万千。五年来,她照顾着壮壮的起居,洗洗晒晒,缝缝补补,裤脚短了放长,袖口破了接上,看着壮壮一点点长大, 她心里像是一次又一次地在收获。她的儿子死了,壮壮再次成就了她的慈母情怀。为了壮壮她宁愿多吃苦,挤出时间照顾他;为了壮壮她受尽了吴婶的冷嘲热讽,不惜最后与之决裂。现在壮壮要走了,往后她的亲情哪里宣泄?她的母爱何处表露?今天不流泪,相逢泪已无!
终于,长根嫂忍不住了,呜咽起来。她这一闹带动了大家,这帮人说是男子汉,不会号啕大哭,却也齐刷刷地停住了碗筷。大先生一看急了,好不容易让大家吃了起来,现在又砸了,他看了看长根嫂,欲言又止,只好愣在那里。长根嫂知道坏了,想收住哭声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反而哇地一下大哭起来,情急之中奔了出去。
这顿早饭好不容易在大先生的操持下结束了,见小得福来报,大先生领着壮壮一众人向大门外走去。
“壮壮,这是府里的小得福和小得贵。”大先生一旁介绍起来。
“两位管家好,我是壮壮。”壮壮显得不卑不亢,彬彬有礼。
“壮壮好。”两人赶紧还礼,“太太让我们一路照顾壮壮,请上车吧。”小得福知道,眼前这位在太太眼里着实了得,他满脸堆笑,与小得贵一起搀扶壮壮上车,青儿收起板凳,也从另一边跳上了车,和壮壮坐在一起。
“周叔,再见!长根叔、长根嫂再见!温子、歪雀、二挑子、仁哥再见!”壮壮一一作别。
“再见!”
车厢动了起来,前面有一轮刚升起的太阳照着,壮壮拉起后帘看到后面还有一批人。
上路了。壮壮坐在车里,打量起身边这位小孩模样的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青儿。”
“几岁啦?”
“我今年十岁。”
听到这个岁数,壮壮心里有些触动:自己也是十岁出来的,满以为出道早,哪知道这十岁当差并不是新鲜事,真是天下穷人多哪。见有趣,他便摆出大哥哥的样子问道:“这么小,府里派你来做嘛?”
“太太派我来服侍你和那位洋人的。那位洋人叫……叫阿里。”
壮壮笑了起来,说:“叫查理,看你人都没有搞清楚呢。”
青儿摸了摸后脑勺天真地笑了:“噢,叫查理,洋人的名难记,我一会子又要忘掉啦。”
壮壮故作正经道:“打你两下屁股就不会忘记啦。”
青儿吓了,赶紧说:“叫查理,查理,查理,我不会忘啦。”
壮壮被他逗乐了,顺口问道:“你读过书吗?”
“我不识字。”
“服侍我不识字怎行?以后我教你,你要认真学,学不好真要打屁股啦。”
“是。”
“你要有礼貌,看见那洋人要叫查理先生,知道吗?”
“我知道了。”
壮壮转念一想,这孩子称自己什么呢?叫大哥哥?似乎不妥,便问青儿:“太太让你叫我什么呢?”
“太太没有吩咐。”小孩声音轻了起来,显然他也陷入不解之中,憋了一会子,“我叫你壮叔吧?”
“壮叔?”壮壮笑了起来,第一次感到自己长了一辈,听起来挺舒服的,可他这么叫着让别人听了自己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思索片刻便道:“我姓田,还是叫我田先生吧。”他在货栈从来也没有用过姓和大名,这会子到府里去帮总管核账、跟着老爷做生意,还不是先生吗?他觉得这个称呼挺好,感到很得意。
“是,田先生。”
壮壮看着这个小孩,他是第一个称自己为先生的人,也是第一个使用自己姓的人,觉得有纪念意义,摸着他的头笑了。
前面在驾车的两个人听到“田先生”的称呼,这才知道后面这位姓田,想刚才称其“壮壮”似有不恭,还是称先生为好。车到府前,青儿匆忙下去放好板凳,小得福、小得贵赶紧拉开车帘说了声:“田先生请。”他们扶着壮壮下了车。
田先生下了车,在羌府前面伫足凝视,心里纵是忐忑不安,神色依旧不慌不忙。总管义伯开正门迎接,说老爷太太吩咐正厅相见。田先生踏进大门,见羌府果然不一般:迎面是一硕大的影壁,足有两三丈宽,它挡住了外人的全部视线。绕过影壁后顿觉豁然开放,是一宽敞的院子,两边长廊上铺有漂亮的琉璃瓦,一根根柱子雕刻着精致的图案。从院子中间穿过就到了大堂门口,老总管引领壮壮进入正厅,让他在客位的第一把交椅上入座,即有丫环送上香茗。老总管照看壮壮喝茶后,告其休息片刻,就匆匆向内走去。不一会子里面传来“老爷太太出接”的呼声,壮壮心里紧张却还是从容地站了起来,后退至大堂中央,整衣拂袖,躬身相迎。
脚步声来了,听起来有点嘈杂,好像有很多人,壮壮微微抬起头来,见两厢各有丫环涌出。壮壮看着东首,有八个丫环齐刷刷地依墙而立,心想那西边肯定也是八个,便慢慢移过头去用余光瞟了一下,果然如此。
厅上刚静了会子,壮壮又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只见东廊又走出四个装束一新的丫环,站到了客椅背后。他余光一扫,发觉对面座椅后也站好了四个丫环,她们显然是由西廊而入。这些丫环看上去年龄很小,似乎只有十二三岁,她们后面还站着四个男丁,其中两个是小得福和小得贵,这会子两人煞有介事,目不斜视。
这下着实沉寂了一会子,壮壮知道下一波主人要出场了。果然里面又传来了:“老爷太太出接。”话音刚落,首先出来的是总管义伯、两位着长衫带眼镜的中年男人和青儿,他们走到了壮壮座位后面站好,跟着就是老爷和太太临场了。壮壮不认识老爷,可看架势就知道谁是这个府里的男主人,他背后有四个年长的家丁,太太则由一个丫环和两个老妈子相拥,其中一个竟是吴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