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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窥密

壮壮他们回到货栈已经差不多到了开晚饭的时分。这五个人拿起碗就奔伙房,见还没发饭就在那儿候着。通运货栈的伙房管着三十几号人吃饭,屋子很大,紧挨着账房后院。伙房分里外两间,里间小,置了灶台、案板、碗橱、水缸等物,通院子。院子里堆着柴禾,有一口井,还搭了些木架,夏天可晒黄瓜、豇豆、茄子等蔬果,靠墙放了五六个大缸,是用来腌咸菜的。外间摆了七八个大小桌子,角上那几个是连起来的,供发饭时用。这当口,吴婶和长根嫂正忙着将饭装上木桶、盖上,把烧好的菜和汤分别舀出来放在木盆里,再端到大堂的桌子上。吴婶已经站在角上,准备着给脚夫们发饭。两位账房先生吃的饭菜是小灶做的,也已经备齐,由长根嫂用竹担蓝送去。陆续进来了几个人,歪雀他们马上跟了上去。吴婶这次没有理会温子他们,不过等轮到壮壮时,她还是笑咪咪地问玩得怎样,壮壮只说了句去了周王庙。

伙房里的人越聚越多,热闹非凡。

“吴婶,晚上的菜怎么又闻不到一点肉味啊。”一脚夫高声问发完饭正在收拾桶盆的吴婶。

吴婶头不抬腰不直边干边说:“吃傻啦?中午刚喂了红烧肉,晚上还惦记啊?”

另一头一个胖子嚷道:“中午吃什么红烧肉,还不如来点肉丝匀着吃,看这秋天的落苏都生了籽那么难吃,放点肉多好啊。”

“看你多会吃啊,吃得那么胖,你老婆一定是匀着做菜哟。”吴婶嘴不饶人,说得大家都笑了。

有个叫三富的人在一旁冷冷地说:“他老婆可不像你那样体贴哦,大家说说吴婶一个月给我们吃几顿肉哪?”

大伙儿七嘴八舌数落起来,都在抱怨伙食太差。

吴婶一听急了:“哎,哎,你们不要搞错了,吃什么是大先生定的,我只是照做,别冲着我啊,有本事跟大先生说去!”

三富仍然阴着嗓门说:“可你也得体贴一下我们哪,别光顾着我们张哥一个呀。”说完整个堂上哄了起来。

吴婶急红了眼,话就拣毒的说:“你老婆才偷汉子呢!还匀着吃呢,都匀给汉子啦!”

大家又是哄堂大笑。

三富仍然不急不慢:“至少晚上她没偷汉子,一直跟我睡呢。”

三富这番话说得大伙儿乐翻了天,笑得前仰后合。

吴婶骂骂咧咧地哭开了。

“三富,你说谁偷汉子,偷什么汉子?!”张工头啪地一声猛拍桌子站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爆了出来。

三富急忙说:“哎哎,张哥,你不要生气哪,又不是说你,又不是什么好货。”说完用眼瞟了一下吴婶。

吴婶看到了三富那鄙夷的目光,又瞅了一眼张工头,见他有些发愣非常失望,哇地一声哭跑到里间。

张耀虎生得人高马大,虎头虎脑。他跟吴婶有一腿子的事大家都有所耳闻,却并无真凭实据。看到吴婶受屈,自己又不能直说,张工头也急了:“三富,你欺负人家女人,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就没个完!”

“张哥,别这样,我不是说过么,不就是玩玩嘛,又不是什么好货,何必这样上劲?”三富说话软中带刺,含含糊糊却是影射分明,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张耀虎怒不可遏冲上去要打,三富一跃而起,手中已经拿起屁股下的凳子,准备自卫。张工头见对方手中有家伙也顺势操起脚旁的长凳,众人一见动了真格就拉起架来。

温子他们原先听三富一伙取笑吴婶觉得挺痛快的,现在看到双方要打起来了也赶紧围上前去。

那两人在大家的劝说下收了架势,张工头转过身去闷着头生气,三富坐到自己位上盯着他看。

众人见他们消停了,又坐下谈起山海经,这回他们小心了,注意回避原先的话题,只是捣鼓那些轶闻近事。温子他们五个人仍旧挤在一起吃着说着,完了拿着空碗出去洗了。

走出伙房,歪雀憋不住了:“哟,过去我只觉得那乌笋对那张蛤蟆挺好的,原来他们真是在轧姘头哪!”

温子赶紧制止:“别乱讲,小心张工头打你。”

“怕个啥?你看今天三富说他,他都不敢吭声,都冲过去了却不打,心里虚着呢。”二挑子不买账,很痛快地说道。

温子正色警告他们:“別惹他们。他们一个管着发饭,以后扣克斤两你憋屈不?另一个派活时专门让你做重的累的你受得了吗?”

歪雀扬着头说:“我不怕,我去跟大先生说,他们怕大先生。”

温子不以为然:“这么小的事大先生也管?再说你有什么凭据?”

歪雀和二挑子不吭声了。壮壮在一旁听着,觉得温子讲得非常有道理,不免也担心起自己如何与那两人相处。

回到住处,壮壮看见一人在黑乎乎的角落喝酒,就愣愣地站在门口,不知如何同他打招呼。

温子见状点了一盏灯走过去,边走边回过头来说:“壮壮,这是胡叔,人都叫他糊涂烧。”说完笑了起来。

那糊涂烧正咪着酒,听见这话立即眼一瞪,重重地置下酒杯:“混小子,你也敢叫我糊涂烧,看我不饶你!”

温子赶紧走上前去,堆下一脸笑说:“我哪敢叫你糊涂烧?”说着将已经走近的壮壮拉到他跟前:“胡叔,这是壮壮,是大先生弄来做工的。如果我不说一下糊涂烧,以后人家说起糊涂烧他怎么知道你就是糊涂烧啊?”温子软腔微调一口气说了三四个糊涂烧。

糊涂烧倒笑了,觉得温子还有些理,不追究他了,转眼盯着壮壮。

壮壮赶紧叫了声:“胡叔好。我叫壮壮,是新来的,承胡叔关照了。”

“好,好。”糊涂烧瞅着壮壮,见他眉清目秀,鼻正口方的,只觉得他单薄、瘦小,便说道:“壮——壮,你可一点儿也不壮哪,今年几岁了?”

壮壮恭恭敬敬答道:“十岁。”

糊涂烧有些惊讶:“才十岁?就来做工?你爷娘一定是没有法子了!这世道,唉!”说完大大喝了一口酒。

温子把早晨大先生在账房里训话时说的讲与糊涂烧听:“胡叔啊,壮壮可是个读过书的人呐。”

糊涂烧停住了酒杯:“读过书?读了几年书啊?”壮壮说:“四年国民小学,读完了六年级。我爸爸是教书的。”

“教书的?教书的连自己的孩子都读不起书吗?看,读书有什么好?”糊涂烧叹完气再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又咕嘟起来,“咳,你那薄薄的身子怎么做得动货栈的活啊?这要是继续读书该有多好啊。”

仁哥听了半天知道糊涂烧又犯糊涂了,便打趣道:“胡叔,你一会子读书好,一会子读书不好,到底好不好啊?”

糊涂烧瞪了他一眼:“读书好!你这小孩懂什么呀,还乱插嘴,一边呆着去。”说完又喝了一口。

温子顺势说:“胡叔你慢慢吃吧,我们到那边有事。”说完拉了壮壮走到门口歪雀的铺边。

仁哥又点了一盏灯,五个人在歪雀铺旁围坐。

温子开口了:“壮壮,从现在起你教我们认字,我们都听你的。”

仁哥说:“壮壮就是我们的先生了,我们要不要磕头啊?”

大家笑了起来。

温子说:“现在不时兴拜师了,大家就行个礼吧。”

歪雀、二挑子觉得好玩,就把壮壮按坐在铺上,他们四个人就行起礼来。壮壮只是一个劲儿地笑,有点觉得无从说起。大家行完礼,就去搬来几个小凳子,原先在铺上的,也坐到了凳上等着壮壮说话。

壮壮想了想就说:“其实不光是认字,你们还要学写字,还要明白其中的道理,这就叫学习。”

大家齐声说:“我们听你的。”

壮壮继续说道:“我上学前在家里跟我妈妈学了几年,学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童蒙须知》什么的,这些都是旧学,在国民小学一年级上学期跳了一级,二年级又跳了一级,第二年就跟上四年级了,学的是新学。你们说是要学旧学呢还是新学?”

那帮人早已被壮壮的“跳了一级”、“又跳了一级”搞糊涂了,还有什么“上学期”、“下学期”的根本听不懂,也不知新学是什么,倒是对《三字经》、《百家姓》有些耳熟,一时你看我我看你没了主意。

正在沉默间,糊涂烧突然走了过来说:“还是学新学吧!你们看看那帮读书人整天之乎者也有什么用!”

温子感到既然是新学,必然现在管用,便也附和着说:“要不就学新学吧,壮壮,你看呢?”

壮壮也感到新学好,就说:“那就学新学吧。”

糊涂烧在旁又开腔了:“你们跟壮壮学?好!认了字就不会做睁眼瞎了——像我这样。”

仁哥要赶他走,就说:“要不胡叔也跟我们一起拜壮壮为师?”

糊涂烧瞪着眼说:“我这黄土半截的还学?拿我取笑哪?你这小子,看我不饶你!”

大家笑了,温子趁势扶着他回去:“胡叔,你就接着吃吧,别理他。”

壮壮见差不多了就说:“那就学第一课吧。”没有课本,壮壮全是背出来的:“第一课叫‘职业’。”

歪雀窜了出来:“壮壮,什么叫职业啊?”

“职业就是做事。”壮壮解释道。

“做事也要跟你学呐?”二挑子蹦了起来。

“不是学做事,而是学这两个字怎么写,为什么要做事。我不是说过学习就是为了明理吗?”

温子觉得这般乱哄哄无法学习,就站起来说:“我们不要随便插嘴,等壮壮讲完有不明白的再问。”

那头糊涂烧的声音传过来了:“温子说得对,歪雀、二挑子就是话多。”

等大家静下来了,壮壮接着说:“还真是这样,我们课堂上先生讲课就是不许随便插嘴的,要问得先举手,得到允许才能发言。”

歪雀低下头向二挑子吐了一下舌头,不做声了。

壮壮让大家跟他念:猫捕鼠,犬守门,人无职业,不如猫犬。

解释了课文后,就让他们背起来,一会子功夫,大家都背熟了。接下来要写了,壮壮担心歪雀又要闹,就说:“今天先写三个字吧,笔画少,好写。”

那三个字是“人”、“犬”、“门”。壮壮用左手掌当黑板,右手写了个“人”字,讲了两个笔划的名称,再讲了“犬”字和“门”字如何写。仁哥拨亮了灯芯,大家就在自己的手心上写了起来。

壮壮见差不多了,就叫四人拿出笔和簿子,准备用铅笔在纸上写,大家这才发现铅笔还没有削好呢。仁哥找来一把小刀,把铅笔一头顶在凳面上就要切下去,壮壮赶紧阻止:“仁哥,不是那样。”壮壮接过刀和笔削了起来,不一会子,笔芯露出,他再在头上轻轻刮了几下,笔尖形成。仁哥心细,跟着学了起来,慢慢地也削好了。歪雀和二挑子说是闹学,做起事来却也不差,很快他们的笔也成了。

壮壮在他们每人簿子上每行首写了“人”、“犬”、“门”三个字,然后要他们写成一排。这四个人握笔时壮壮傻了眼:个个都是用拳头拽着笔,这怎么写字?壮壮又不会教方法,只是握着笔给他们看。四个人依葫芦画样,用左手掰着右手指,姿势对了却又写不成字,急得汗都出来了。

果然歪雀又闹了起来:“我不写了!我早已说过,叫我写字就头疼,这比做活还要累呀。我……我还是在手心上写,或者在地上写吧。”

二挑子也叫起苦来:“这比划了半天,拿对了吧又写不了字,我看还是拽着笔写容易。”说完又改用拳头了。

壮壮没了主意,温子和仁哥抬起头来瞪了他俩一眼,没理他们,壮壮见状忙又掰着他们的手指纠正起来。歪雀一下笔,就把“人”的一撇写得长了去,自己也笑了,壮壮赶紧从自己包袱里拿出橡皮把它擦了。歪雀一见这玩意儿觉得好新奇:“哟,这东西倒不错,看哪,能擦掉写的字呢。”二挑子一看说:“这下我放心了,写不好擦呗。”仁哥凑过来说:“这玩意儿好,也给我擦掉吧,我写得太大了。”就这样四个人写了擦,擦了又写,总算动起手来了。

好不容易,大家写了一个“人”字。

“这造字的也不想想我们写字的,撇和捺都是弯弯的,直直地该有多好啊。”歪雀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温子也感到笔下似有千斤,不过他咬着牙没有吭声。

见每个人都写了三行了,壮壮叫停了:“大家写得太大了,而且越写越大,应该就着格子写,写得比格子小一点,每个一样大小。”

二挑子拿起歪雀的簿子:“看那,哪是‘人’啊,分叉要么在天上要么在地上,还扭来扭去的。”一边说一边笑着递给大家看。

“看什么?看什么?你们写得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歪雀一把夺过簿子嚷了起来。

温子见状索性说:“大家都亮出来吧,让壮壮逐个说一说。”

大家这一吵嚷惊动了糊涂烧。此时他酒足饭饱,剔着牙嘟嚷着“看看你们闹得怎样?”走过来,凑着灯火见铺上那一排簿子上的字惊奇地说:“就这么会子功夫你们已经认字啦?写字啦?好啊!好啊!”一边说一边再仔细盯着他们写的字念起来,可他只读了一个“人”就打住了,不识“犬”和“门”字。他起身用混沌的眼光打量着这五个人,当他转过头来看到壮壮时,突然展开双手抓住壮壮的双臂使劲摇了摇:“孩子啊,你了不起啊。一转眼你就让他们认了字,还写了字。你看我这一顿酒的功夫,那打牌的、闲聊的还未完呐,他们就认字了,学习好啊!”说着他的眼睛也湿润了,嘴上不停地说着“学习好啊!”,走到他自己的铺上倒下就睡着了。

大家转过身去目送着他,谁也没有说话。壮壮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感到他那双手还在那儿。

接下来壮壮让他们合上簿子,在手心上默写那三个字后,抽了歪雀写“犬”字,二挑子写“门”字,两人都写对了,特别是二挑子不简单,“门”字笔画比较多,他居然都写对了,而且笔画都顺。

此时,大家都在静心地、悄悄地学习,好像怕吵醒糊涂烧似的。不觉戌时过半,温子他们的学习歇了,正好一帮在厨房打牌和喝茶闲聊的人也回屋了,温子便领壮壮一一见过,有些人白天看到过壮壮,也打探得他是大先生弄来做工的,就对他特别客气。温子他们又领着壮壮到厨房取来热水洗了睡下。

仁哥与壮壮的铺靠着,两人躺下后他悄悄问壮壮:“壮壮,你说你一年级跳了一级是什么意思啊?”

壮壮轻轻答道:“就是一年级下学期跟二年级的下学期学。”

仁哥又不解地问:“什么是上学期、下学期?”

壮壮答:“就是上半年和下半年”。

仁哥思索着认真问道:“壮壮,你说说这书要读多少年才算读完?”

壮壮也闹不清楚,只能按自己知道的说:“书是读不完的,小学要读七年,还有中学、大学。”

仁哥眨巴着眼睛:“哟,这要读到猴年马月?我可不想读那么久,我只要把字认完就好了。哎,你说要多久才能把这些个字全认完?”

壮壮说:“字也是认不完的,我还有很多字不认识呢。”

仁哥一脸迷惑地看着壮壮,实在搞不清楚这学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发起呆来。

壮壮怕泄了他的学习劲头,就补充道:“只要把常用字学完就可以。我们先生说了,常用字大概有五千个,认了这五千字,就可以做事了。”

“是吗?”仁哥开始盘算起这五千个字要多久才能认完,估摸着一天认三个字,一年一千多,这五千个字要学五六年呐。他觉得有些长了,就认真地对壮壮说:“壮壮,从明天起你一天教我们六七个字,这样两年出头就成了。”

壮壮点了点头说:“好的。”

仁哥还要问什么,那管灯的起身吹了灯,屋内霎时一片漆黑,仁哥也就不说话了。

乡村的夜晚万籁寂静、人畜安详,只有思绪在漂移。

壮壮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此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他到货栈的第一个夜晚,他不是睡在自己的床上,他也离开了父母弟妹和那个熟悉的家。白天与温子他们相处冲走了他的一切思念,而此时独身一人他又陷入了无限的惆怅。他无法入睡,无法洗刷他的情感与忧愁。

眼前渐渐有一些光了,壮壮知道今天有月亮,它在灯火消失后短暂的时间内又露了出来。以前读唐张九龄诗句“天涯共此时”并不觉怎样凄惨与思恋,现在壮壮感到了这首诗的魅力。是啊,今晚的月亮,照着货栈,也照着家里,父母都是读书人,此刻必定也在月下忧伤。

对自己家生活的窘迫,壮壮是有感知的:他五岁那年,曾祖父和外曾祖父先后去世,听妈妈说,田家和钱家自办了两个老爷子的丧事后,家道直落而下,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两家儿女都在城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只得自己扑在田里,长年累月,风霜雨露,一个个累坏了身子。后来他们请不起雇工了,只得将地交给叔叔、舅舅家,吃口现成饭。以前自己和弟弟小,家里还有一些体己回去,等小妹出生后,再加上自己读书,父母也捉襟见肘了。

壮壮知道,近两年爸爸妈妈一直在为生活发愁,妈妈这才狠下心让自己出来做工。做工就是谋生啊,想到这里壮壮猛然意识到,自己一天工还没有做呢!白天领饭时,吴婶初次听到他来做工后露出的表情,刚才糊涂烧一个劲儿地说他瘦小、单薄的话语,此刻都涌到壮壮的眼前、耳边……他不禁犯愁起来:自己做不做得成工呢?自己谋生到底行不行?他不免彷徨起来。

呼——不知谁开始打鼾,不一会子竟有几个也跟了上来。身边的人已经进入梦乡,而壮壮却思潮依旧:明天开始就要像他们一样做活,如果做不动怎么办?温子他们肯定会帮,可怎么帮呢?总不能叫他们代做吧?他们的活不是一样吃重吗?妈妈说在这里要听周叔的话,那做不了活算是不听话吗?妈妈还说,如果支撑不了就回家,可那怎么行?看样子自己一定要咬紧牙关出力气,否则回家岂不增添了爸爸妈妈的忧愁?

“做不动就不要做!”蓦地一个声音传来,壮壮吓了一大跳,以为谁在和他的心灵对话,再一听没声了,这才意识到原来是有人在说梦话。吓劲儿过后,壮壮突然要小便了。白天温子他们带他到过茅房,歪雀还说了,晚上随便哪里都可以,可壮壮现在觉得还是应该去茅房,便起身披了外衣,套上外裤,趁着月光摸了出去。

哇,屋外星光灿烂,月亮竟显得有些耀眼。白天看这些房子、这些场地、这些工具充满着喧嚣,现在感觉它们都静静地躺在那里修养安息。壮壮想反正睡不着,倒不如游看一下这月光下的货栈。

他在小河畔徜徉,河水悄然细流淌;他到场地上踱步,屋院无声晒月光;他挨木栅门端看,栏静风动拂面庞。一路寻走到工棚南头,壮壮突然发现这里有间房,是东面唯一的屋子,白天没有注意,不知是谁住在里面。壮壮绕过东屋顺着工棚摸到底,一看是牲口棚,见里面有两匹马和一头驴,心想走了那么久才看到这三个活的,便停下脚步细细地端详起来。那驴和马也看到了他,尽管觉得有些陌生,却也显得安然。壮壮看着它们不免遐想起来:动物思维毕竟简单,吃的粗燥物,做的笨重活,住的肮脏地,却是无怨无悔,无忧无虑,一如既往。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奶奶家住的时候奶奶经常说的话:人生有轮回,下辈子是做牛做马还是做人,是做穷人还是做富人,全在于这辈子积德与否,积德多少。壮壮不免怕了起来——眼前这三位曾经有不积德的人生?想到此他便速速离开。

转过头向西就是住屋的东端,有几间小屋,早上听周叔跟妈妈说,这是工头和几个年长脚夫住的,壮壮估摸着那张工头就住在这其中的一间,他不免又想起了晚饭时的情景。壮壮准备打住屋的北边过去,到底就是他的睡房,忽然听到嘎吱一声,那东端第一间屋的门开了,一个男人全身光着转到墙根撒尿,壮壮吓了一跳,退回几步将身子缩进了牲口棚暗处。那人光着屁股背对着壮壮,壮壮分明听到滴溜的水声,完了那人三步两跳地回去关上了门。壮壮不料看到这一出,不免觉得好笑,他知道乡村男男女女都是光着身子睡觉的,没想到这个人那么懒,连出屋小便也不穿裤子。这么一折腾,壮壮不敢再走北边了,转而贴着窗想从南面顺过去,谁知刚到那间房的窗下,他突然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还是个女的。壮壮觉得不可思议,刚才明明看到是男的,怎么现在听到了女人声音?他不由得在墙根下停住了脚步。

“外边冷不冷?”是个女的声音,娇娇的,壮壮没听出是谁。

“不冷。”是个男的声音,壮壮判断可能就是刚才出来的那个人。

“哎,刚才我忘了跟你说了,大先生弄来一个人说是来做工的,叫壮壮,可他瘦瘦的一点儿也不壮,大先生待他可好了,叫温子他们照顾他,今天下午还带他去镇上逛了呢。”女人继续说道。

壮壮听到他们说起自己,身子凑得更近了。

“来做工?我这个当工头的怎么不知道?”

壮壮这才吃准了,张工头就住在这一间房。

“跟你说了半天你没听哪?今天温子、歪雀、二挑子和仁哥他们四个带他逛镇去了。你看哪,保不定是大先生什么亲戚的小孩呢,对他那么好,怕他生疏,叫了人不上工陪他,还哄他玩呢。今天吃午饭时我看见他了,瘦瘦小小的,看他明天怎样做活!”

听到这里,壮壮似乎有点印象了:这女人好像是吴婶!只不过她的声音细细柔柔的,与晚饭时吵架的嗓门大不相同,壮壮不习惯她那娇声娇气的说话声。

“做不动来做啥工?”张工头继续问。

“你别管人家做不做得动,我给你提个醒,你明天不要难为他,他可是大先生弄来的,知趣点晓得不?”那女的说得如此,那语调却是忿忿的。

张工头不吭声了。壮壮也听出来了那个可能叫吴婶的女人对自己的妒嫉,感到有些失落、害怕,听他们不再说话,抬脚想走。

“我教你一招,你明天见到壮壮只管对他客客气气的,给他派些轻活,这样吧,就把他放在仓库里,而将温子他们四人与他分开,专挑重活让这些人做,他们累着了也就顾不得他了。要不这五个人抱成一团,后面有大先生撑着,还不翻了天?以后你还怎么管?你说这主意好不好?”

“不错。就这么办。”

壮壮一听汗都出来了:这个女人可真毒。自己初来乍到与她并不相识,她怎么这样对自己?自己也没见温子他们对哪位长者不恭不敬的,她竟然如此下毒手!看来温子他们要为自己遭殃了。想到这里,壮壮不免害怕和担忧起来,站在那里不动了。

“差不多了,我可以回去了吧?”

“还早呢,才刚子时。”

“等会子睡着了还要撑着起来,你说我累不累?”

“在这儿有吃有喝的还累个啥?”

“谁稀罕哪?跟上你这个臭男人还不累啊?每次都是我半夜三更跑来,天不亮回去,提心吊胆,失魂落魄,第二天一早还要开那么多人的伙呢!”女人轻轻地嚷了起来。

这下壮壮终于吃准了,这个女人就是吴婶!原来吴婶真的跟张工头在鬼混哪!怪不得张工头在吵架时底气不足。壮壮不知道吴婶在哪间屋住,她要回到哪里,他生怕让吴婶出来撞着,拔脚便想离开。

“哟,阿花啊,别生气啦,让我再抱你一会子,你就在我怀里躺着吧,丑时到了我会叫醒你的,我的心肝宝贝哦!”张工头放软语调在恳求吴婶,壮壮这才知道吴婶的小名叫阿花。

“你别嘴上抹蜜,心里放不下那臭婆娘,早就叫你把她打发了,偏留到现在,你看着吧,总有一天不得安宁。今天……今天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我还没有说你哪,今天我被三富欺负成那样,你都不敢出来护我一下,那怂样……啊……我的心都凉透了。”

“又来了,不是为你出头了吗?只是一时觉得不好怎么说话,我们的事又没有捅破,我总不能在大伙儿面前把它认了下来,这不只能收场生闷气。我寻思着三富正想逼我们这么做呢,我们可不要上他的当啊。”

“还说为我出头呢,刚冒了半个头就像乌龟一样缩了回去,你那么壮为什么不打他呀?”

“不是说了打他不就认了我俩的事了吗?”

“你不会说你是为他无辜欺负人家正经女人而打抱不平吗?”沉默了一阵,吴婶自己似乎也觉得那句话不妥,就又说了起来,“这样饶了他大家就不知道我俩的事吗?我看他们听三富说话一点儿也不惊讶,好像都知道,正好打了也就打了,可以镇住他们,以后叫他们不敢随便乱嚼舌根,你说呢?”

“你别想得这么简单。我若打了三富,就等于把这事认了,以后人家当面不说,背后疯传,到了大先生那里、到了尔玛庄,他们会怎么处置?大先生会把我辞了,让三富做工头,这不正中那小子下怀吗?老爷、太太会把你叫回去,说你败坏货栈风气,这事如何了得?岂不是闹大了!”

“你就是怕,就是怕大先生把你辞了你养不活那婆娘。我不怕!闹大了,老娘躺倒在地上什么都不怕,把你的丑事一桩一桩翻出来让大伙听!”吴婶的声音更大一些了。

“你又来了。不说了,快睡觉吧。说来说去我还不是怕晚上抱不到你啊,我的心肝宝贝!”

壮壮不听了,悄悄走了起来,到茅房小便后,又摸到床上躺了下来。他思绪如麻,剪不断理还乱,倒把自己的忧愁忘记了,一会子功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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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获第三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网络文学奖】【荣获2018华语言情小说大赛最佳风尚作品大奖】夏朝诏帝晚年,天现异象,奇闻诡案频发,百姓人心惶惶。番邦使臣离奇被杀,国宝龙图阴阳玉不翼而飞,武阳县少年师爷龙星图临危受命,她断奇案剿恶匪,为死者伸冤,替活人讨命。义庄女尸频频失踪,护城河一夜之间寸草不生,究竟是妖邪作祟,还是人性泯灭?荒野老村鬼火现世,究竟是阎王爷的鬼灯笼,还是冤魂不散?牛棚藏尸、坠落的戏子、皇觉寺的索命钟声,重重迷雾背后,又隐藏着怎样惊天大秘?龙星图一生有两个心愿:天下无贼,女子从政。她曾赌上性命助贤王谋朝篡位,也曾为了一个男人身败名裂。后来,她成为夏朝史上第一位女提刑官,名扬天下。
  • 补天元师

    补天元师

    九古之后残留一线生机,缺心之人徘徊在九古的宿命中,这一世武道是一把钥匙,一把解开轮回秘语的钥匙。少年秦元,以天地为师,悟万象之灵,成天下元师,天道有缺可补之。
  • 职场后宫传

    职场后宫传

    在职场摸爬滚打多年,看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经历了颠倒黑白,无中生有,见识了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想将这些整理成书,公之于世,慰藉那些走出职场的人,警醒那些混在职场的人,提醒那些即将踏入职场的人。想将职场的水之深,心之浑悉数浸透在字里行间中,并以此纪念自己多年经营的职场之路。绝大多数人都要亲历毕业、求职、工作、退休的人生历程,8小时工作时间占据了每天最重要的黄金时间段,如何度过这8小时时间,如何度过这三十多年的工作时间,也是举步维艰,须步步为营。
  • 放下就是幸福

    放下就是幸福

    佛家讲,放下就是幸福。现实生活中,人们往往面临着众多的生活不如意,比如工作的压力、生活的平淡、人情的冷漠、朋友的误解、爱情的无味……其实,幸福就像流沙一样,你抓得越紧,它就流得越快,不妨放下生活中的不快吧,给别人,也给自己留一点空间。放下,就是幸福!《放下,就是幸福》从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只要属于自己的人生,你带不走的身外之物,有一种爱叫放手,每天给自己一点阳光,转个弯就是阳光普照,心灵右边的石头等几个方面铺开陈述,以故事透析哲理,以哲理贯穿人生,引领读者探索何为幸福。放下欲望心灵就得到放松,放下包袱身体就特别轻盈,放下恩怨情操就得到升华,放下能让人生变得魅力无比,放下的人生才是幸福的人生。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成功与你只隔一个冬天

    成功与你只隔一个冬天

    成功是一个人实现人生价值的体现,但生命的奖赏总是远在旅途的终点,而非起点附近。所以,我们要放眼未来,勇往直前,抱着一个合理的信念、一个明确的目标,坚定不移的走下去,那么,成功就不再是海市蜃楼,它就会在不远处向我们招手。本书通过自我认识、树立信念、确立目标、制定人生计划、塑造心态、相信自我、突破障碍、矢志不移的坚持下去等几个方案,促使我们改头换面,彻底的改变人生的不佳状态,从而帮助读者创造奇迹,走向生活的成功。
  • 蓝颜罪

    蓝颜罪

    蓝颜的罪过,要有人说,你与我的罪过要有人定,但我无罪,我才不是红颜祸水,你是才是蓝颜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