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鸣鸦叫,风清月朗,入夜后的帝都城显得格外安宁。
出了宫城之时便已是宵禁,故而道路两旁几乎连灯光也不多见,只余浅浅的几分月色,分外清明。
赢煌与拓跋凌两人骑马回府,一路上凌神采飞扬地与他分析着今日吐蕃队击鞠的战术云云,虽是自说自话却仍是饶有兴致地侃侃而谈,“今日皇上可真是高兴,屈尊奏乐不说,还那般重赏了那个翰林待诏,可真不像平日的样子。”
赢煌兀自安静,夜色里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见他悠深的声音半晌方才漫漫响起:“你也觉得不同了?”语气淡淡,却又颇有些深意。
凌的兴致似乎也随之减淡了几分,扭头看向了他,“说真的,皇上确实是有些变化了,这次回都我就发现皇上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关心朝务了,我只当是此次大军全胜令他心生安逸了,如今看来这变化确实有些……”言罢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过也难怪,毕竟煌哥这次也算是为朝廷除去了一心腹大患,再说皇上他也已经渐入暮年了,想要过些安乐的日子也是人之常情嘛。”
赢煌似是隐隐一笑,“这次与突厥人的交战亦只能算得上是投石问路,虽然小胜一局,却也免不了今后双方的一场殊死决战,若此时便开始谈什么安享荣华,未免也太早了些。”
凌闻言一默,此言确实不虚,暗忖举朝上下如今的形景,确是有些安逸的太过了,“‘开怀今日酩酊醉,显出安邦定国志’,今日那个甄甲倒不像是个只会吟风弄月之辈,可惜也只落了个尴尬的收场,倒是有些可惜。”
心头似是被他这话一点,倒是涌出了几分先前的疑虑来,那人确是有些才华不假,可凭他孤傲的性情和寒微的身份,若不是经人有心安排,只怕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机会在圣驾面前一展文采的。
浅笑淡淡,轻语盈盈,一双素手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拨,便将翰林院十余年的陈规腐矩轰然打破,虽只是浅尝辄止,却不难看出她于朝政之上的心思和手段。
凌见他不语,亦默然了许久,他分明知道这话里的隐意,却不愿坦言相告,也不知他要把那心思沉闷到什么时候才罢。
“你觉得灵姝怎样?”忽然间却听到赢煌问他。
凌蓦然一顿,立刻便带了三分笑意回道:“我看她倒好,虽是玄机道长突然安排的人,却也没看出她有什么不坦荡的地方,煌哥,我们是不是谨慎太过了?”
黑瞳微微一缩,知他话中之意,“我知道她没有恶意,也并非是不信任她,只是不明白师父此举的用意何在,何况这里面本便是已经暗藏了万分的凶险,我也不希望再有人参与进来。”
凌似是松了口气道:“我知道煌哥的心意,一个女孩子家的,硬要淌这趟混水做什么呢。只是煌哥想想,她自幼孤苦,又是那样的际遇,很多事也并非是她能决定的啊。”
赢煌好似在听他说话,又似若有所思,良久方道:“她是幽冥宫宫主。”
凌十分惊讶,不可置信的看向他,“那幽冥宫于江湖上可谓是声势浩大了,没想到主人竟是个姑娘,她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啊?”
赢煌含笑淡淡,却不复再言。
月色淡淡地笼罩了天地,将二人的身影拉的悠长。出了宫城已经很远了,喧闹之声也早已平息,二人沉默下来,便再也听不见一丝响声了。
二人徐徐行至一座石拱小桥,只听桥下小溪潺潺流水之声,静谧无限。
双骑一前一后分别踏上小桥,马蹄声不疾不徐地错落而过,眼见便是要到了质子府。
夏夜微凉,先前薄醉的酒意早已散去,此刻静冷的暗夜倒叫人更添了几分清醒。
甫一过石桥,原本行在前头的赢煌却突然停滞了下来,凌近前将马一勒,扭头探寻一视,暗夜里也辨不清赢煌此刻的表情,却可以清晰地听到赤尊蓦然变得粗重的鼻息。
凌一见此状,立刻便警觉了起来,赤尊驰骋万方,断不会无故鸣警,马上多年的并肩杀敌让兄弟二人早已有了过人的警觉与默契。
赢煌神色一凛,眸光转寒。冷月寒光蓦地生出了森森杀气。
凝眉侧脸,乍然的刀剑出鞘之声细致入耳,干将剑稳稳悬于身畔,一只手已然缓缓地覆上了剑柄。
拓跋凌俊颜冷毅,眼里寒气森森,一个飞身凌空翻入高台,手下精准当即揪出了一名刺客来。
那人尚未反应之际已被手到擒来丢下了阁楼。凌青衣翩飞,落地之时剑锋同时亦抵住了那人的喉颈,寸许之差便可以见血封喉。正要逼问间,却听见四周刀光剑影乍时轰然而起,赢煌抬眸一探,只见来人皆是黑衣魅影,难辨来历。
那刺客见状,便意欲借势逃脱,凌不慌不忙手起剑落,挑起一道血痕飞溅。“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既不欲多言,那就来杀个痛快吧!”
杀气扑面,凌一声厉喝穿入了黑衣人之间。一百零八式狂风快剑如暴雨突袭般洗掠而过,十余名黑衣刺客大半飞身跌退,利刃相击,只闻得“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刀锋直奔赢煌而来,干将剑倏然出鞘,寒光锋锐。
刺客眼中本能地一惊,刀剑刹时交击,刀锋铮然应声而断,不及思量,干将剑早已穿透胸膛。凌退敌之后,立刻飞身回至赢煌身畔,以背相抵,呈四面御敌之态。
刺客虽个个武功高强,却未能料到二人杀气如此之重,手法如此之狠。见折了一阵,便马上变换了个阵型,几人一组,自三面凌空夹击而来,欲将他们逼入死地。
见此情形,二人心中已然明白几分,沙场多年,更兼深明兵法之道,只以这群刺客的手法阵型为据,便能判断出这些人绝非是寻常的江湖组织。
此时此刻,怕是只有先发制人,方才能寻到到破解脱身之法。
玄影飞起,干将剑寒芒爆现,闪电般切入敌阵。展开剑法,冲破连锁阵型,所到之处无不毙命。
然而那刺客却并未因同伴倒下血肉横飞而退缩胆寒,反倒越挫越勇,不过几十人之数竟令人生出了一种杀之不绝之感。
凌抽身一笑道:“煌哥,这是群不怕死的!无需再留活口,杀他个片甲不留便罢!”
干将剑何等披靡之势,剑到人亡,果真并不留丝毫活口,血战之中已是横尸遍地。
若不是此刻夜黑天高,视野里一片模糊,只怕此处便已无异于那地狱罗刹之境了。
循着干将剑锋芒,凌始终不离赢煌方寸之地,杀红了眼,双方皆有了同归于尽之意。血肉横飞中,凌身上已是又填了两道血痕,黑暗中冷冷环视:“煌哥……”
借着微弱的月光,赢煌扫视到了凌肩臂上那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黑衣人不断地到下,可却还有数十高手环伺,前仆后继,雕楼密林内不知还藏了他们多少人马。
任这样拼杀下去,即便二人武功再是高强,亦难免有体力透尽的时候。
血,顺着赢煌的手臂汩汩流出,沿着剑锋滑落到地面。
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徐徐向后靠近着,压低了声音:“我缠住他们,你寻机会快走。”
凌霍然回首,愣了片刻,复又挑眉恢复了平常的玩世不恭,朗声一笑:“煌哥自己做英雄,却要我做那贪生怕死的小人?”
赢煌冷冷回视:“你以为凭这等货色便能要了我的命?”仗剑在手,冷然卓立,唇角亦挑起一抹冷笑。
阴云浮过,翳起了湛湛的明光,却丝毫难以掩去干将剑嗜血的锋芒。
凌不着痕迹地向前趋近了一步,低声道:“煌哥,这群人来头不小,看来是有备而来的,发令召玄踪骑来护驾吧!”
“万万不可!”赢煌迅疾侧首,双眸射出了一道异样的锋芒。
帝都城内,皇城脚下,私自动用铁甲禁军护卫意味着什么,不消他明说凌亦应当知晓其中的利害轻重。
只是这群杀手狠毒至此,却是非要二人的性命不可!凌恨恨咬牙:“煌哥,可......”
话音未落,却见战阵中忽然漫起了一阵异动,人影未至,已是血溅四方。
赢煌眸光微凝,已然明白是有人正于暗处出手相助,袖箭暗弩,从武器中竟也难以辨别其门派和来历。
刺客突然遇袭,已有数人当场倒下,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地便作出了御敌的反应。
那偷袭之人亦无心于暗箭伤人,扰乱敌营一阵后便立刻现了身,四面八方竟是一片幽光流影,漆衣玄袍已和刺客混为一谈,难辨敌我。
一片刀光剑影登时响彻长街,利刃破空,阴森的剑气激荡起霹雳火花无数。却有一人不顾混战乱局,施展轻功径直越至二人之前。
红衣艳影,一身单薄形骨,赤色纱巾覆面,难掩双眸明灿之辉,却是一名女子。
一双短剑于她手中极是轻便自如,一路上几乎没作一丝停顿,手起,剑落,人亡,几乎是顺理成章的自然。
“二位将军先走,此处自有在下收拾。”声音冷酷的亦不带一丝情感色彩,更像是在机械的完成一个命令。
赢煌纹丝未动,眼底闪过冷然之色:“你是何人?”
女子似是一惊,双眸略略一抬,却又在那道慑人的光芒下倏然垂落,几乎本能地便坦言了身份:“在下幽冥宫莫愁,奉宫主之命特来为将军差遣,请将军速速回府!”
火光乍起,刹那映得长街骤亮,双方皆是黑衣蒙面,火光下依旧不甚分明。只见双方刀剑相拼,激鸣声震人心魄。
凌顺着火光看了一眼战局,刺客虽人多势众,却仍不及对方如魅迷踪,两相缠斗间竟是势均力敌之态。他将目光转向了赢煌,蓦然察觉到了那背上汩汩流血的伤痕,立刻上前劝道:“煌哥,我们还是先回府再作计较吧!”
赢煌低头看住那女子,在乍一听到‘幽冥宫’三个字的时候,他确实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心,片刻之后却又释然了开来。
这女子若是要认真起来只怕是谁也拦不住,她若定要趟这淌回水,那便由着她就是了。
煜王府,清玉阁,更深夜长。
书案上一盏清茶,已是凉了大半,却没有人动。赢煜在收到了消息之后便一直陷入了死寂的沉默,只剩下他人焦急万分,却又不敢出声。
终于按耐不住了心中的焦躁,赢爝率先发声道:“七哥,实在是那拓跋兄弟俩太过嚣张了!夺了老四征战之功连同神御军统领之职不说,父皇竟又准其入了皇籍,还进封他为霸原君,那可是比我们的位分还要尊贵。哼!我看他这一步一步的,只怕就要谋夺那太子之位了。”
赢煜不待说完便喝止住了他下面的话:“住口!如今竟还是这样的沉不住气。西北一战老四指挥不当贻误战机险些令全军覆没,父皇不定他个失职之罪已属恩旨。更何况如今赢煌已然归入了皇籍,你即便心里再不服也该当称其一声皇兄。”神色微冷,目光里亦是难得一见的锋利,“你居然敢伙同老四派杀手行刺,这事他一旦呈报给了父皇,我看你两个要怎么担当!”
“七哥,人都是老四派去的,可与我无关呐!”赢爝面色讪讪,见赢煜动了真气,心里已知鲁莽,便低声说道。
良久不见赢煜回音,便又开口:“那兄弟俩命也真够大的,百余个顶尖高手都有去无回,老四那帮人也真是废物。若当初派出的是咱们的人,如今哪有这等麻烦。”
赢煜剑眉一扬,以手拍案:“你当那赢煌十几年的赫赫战功是如何而来的,还想着派人的事,如果你真的派了人,那连我也保不住你了。”
赢爝见他如此,慌忙起身:“七哥息怒,这事确实是老四一手安排的。那天我见他愤愤不平的样子,也只是替他抱怨了几句,谁知他竟真的着人去杀他们。要不这样,我先去向父皇禀报此事,如此才好彻底地撇清关系。”
赢煜神色微澜,手中缓缓地把玩着碧玉绿盏,沉声道:“千万不可,如果你去揭发老四,那只会令父皇对你更感到失望。”灯火幽静,看不清他瞳仁下那抹清冷的悠重,却只觉得意味深长,“你不必太担心,这事尚有转圜的余地。京畿司的消息还压在我这,如今就只能看他们兄弟俩的意思了。不过据我的推测,他二人亦不会声张,倒是你切莫再有举动,以免引火烧身,打草惊蛇。”
他那最后的一句‘打草惊蛇’显得格外凝重,赢爝不由抬眼,神色一变:“臣弟明白。”
无量寺一场精心的谋划,醉翁之意原本便不在刺杀,而在于那个迷雾重重的惊天之谜。赢煜眉心轻锁,微微闭上了双眼,心中波澜丛生。
赢爝微微抬眼,顿了片刻道:“老四这次怕是麻烦不小,呵,枉费他野心勃勃,竟想逞匹夫之勇逼宫太子大位。画虎不成反类犬,他还想为大皇子夺下一个保驾之功呢,纵然七哥这次不出手,太子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容他了。”
四皇子燱王乃为贤妃所出,自幼便极擅弓马骑射,十五岁已能领军出战,十七岁便晋封为燱王,军功卓著。却因好武斗狠,疏谋少略,始终不能担当主将大任,直至此番征战,抗命擅调神御军突袭处罗汗王,反遭其伏击几乎以至全军覆没。
赢煜冷哼一声:“不自量力,贪功冒进,妄图借此功劳一举将御林军军权掌握于股掌之中。我从来便没将老四之流当过敌手。”
赢爝亦淡淡点头,唇角浮现出了一抹邪魅的笑意:“说来这次也是蹊跷得很,听说老四行刺之时本可得手,却未料到半路又杀出了一路人马来。”
猛一皱眉,心头蓦地涌起一股沉塞,几乎立刻便闪出了一个不可遏制的念头来。
当一个人总是出现在谜团的周边时,这谜团的答案便或多或少的都会和这个人产生着莫名的关联,或许,她原本便是解开这谜团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