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自上云间,群山环抱孤城。古城敦肃,南枕祁山、西接幼泽、北靠北塞山、东峙羽山。奇山异水、流光溢彩,宛如大漠之上一颗璀璨的翡翠。
契利请盟金匕酒,将军归卧玉门关。
大漠边关入夜时分,虽已值春,却仍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御林军十五万铁骑军纪森严,哪怕是携大胜而归,却亦丝毫不见半分的懈怠。
一道道烽烟战火,一幕幕血雨腥风。眼前是挥之不去的粘稠血色,耳畔是散之不尽的凄厉哀嚎!
五年前那场震惊天下的传奇血战,从前,只是一个遍传于御林军军中的神话。如今,在亲手领教了那个男人诡谲莫测的狠辣之后;在亲眼目睹了玄踪骑嚣狂披靡的战力之后;在亲身经历了这场凄怆惨烈的厮杀之后。如今已没有人敢再去怀疑古朝雄驭万方的至尊之位,同样,亦没有人敢再去非议拓跋煌身为主帅的异族身份。
广漠染赤,尸横遍野,疯狂的嘶吼,汹涌的杀意,生死只在瞬息之间,瞬息之间却足以涤荡了每一个生还者的灵魂。
何谓战争?何谓家国?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不为满足那掌权者的翻云覆雨,滔天野心,却只为了守护着那内心深处的魂魄所依,血亲故里。
冷月遥遥悬于天际,流光清凛,更添了几分肃杀寒意。玉门关城楼之上旌旗密布,吊桥紧收,城内的大帐之内却依然是灯火明彻。
“煌哥兵锋所指,突厥人无不束手,这一仗打得可真叫痛快!”鲜卑二公子拓跋凌银甲未解脚步轻快地掀帘入账,一面卸下了贴身佩剑一面快意地说道。
未落的帐帘被风吹得一动,复又落下,抽动的烛火倏然明明灭灭,将男子削挺的轮廓映衬的愈发孤冷。黑衣玄袍背身负手而立,只留下一道深默无边的长影。
男子静静地望着眼前那柄悬于檀木架上的古朴宝剑一言不发,只默然探手抚上了剑身缓缓地摩挲着,眼眸微细,良久方淡淡笑道:“佗钵可汗逝后,蕾罗和大逻便两人便为了可汗之位争个你死我活,如今又有摄图参与其中,局势亦变得愈加复杂。此次大军全胜而归实属必然,凌弟也不必过于高兴了。”
说话之人声音十分沉稳冷峻,正是御林军左将军神策军统领拓跋煌,当今天下威震乾坤、勇冠三军的少年主帅!
千里大漠中拓跋煌亲率三千玄踪骑闪电奇袭突厥五部落,一柄干将长剑劈疆裂土,锋芒迫日。三千铁骑如同天降神兵,千人一心,千人一身,恰如拓跋煌一抹颀长魅影般诡秘难测,又如地狱罗刹般惊悚骇人。
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玄踪骑的铁蹄如鬼魅般横空灭顶袭来,五部尽现惊怖幻影,无人能辨真伪,阵脚方寸瞬息大乱,十五万大军如洪水般席卷了北域的万里疆土,大地震动如雷!
连斩突厥二王的捷报百里加急传至帝都城,英帝闻讯大悦,当庭急令拓跋煌乘胜追击。武威、张掖、酒泉、敦肃,一路势如破竹,古朝军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收复了西域四郡之地,一时间震荡朝野上下。
大军归期未定,英帝恩旨已至,为表拓跋煌盖世功勋,着即更敦肃名为敦煌,另刻石立像,以显奇功。
拓跋煌轻轻抽开了剑匣,长剑倏然出鞘,凛凛寒光缓缓流泻而出,却又在半空中蓦然地滞住,最终,又敛去了所有的锋芒。
拓跋凌望着兄长坚毅的背影和他手中精利的长剑,心底微微一漾。
二十三年前,父王奉召将刚刚降世的兄长和自己一并送入了帝都作为质子。幼年时每当自己受了他人的冷眼与欺辱之时都会暗自怨憎父王,恨他既知此番前程定然艰辛无比,却又为何又那般狠心,要将自己唯一的男嗣全部置身险境!
这么多年来,煌哥为了保护自己,究竟承受了多少痛楚与磨难早已经无从计数,两人虽然同庚,可兄长却似乎更早地便学会了承担,一直担当着守护自己的责任。十余年军旅生涯,煅就了他们钢铁般的身躯,更淬炼出了煌哥那颗无坚不摧的心。
而他也越来越能理解父王当年的决定,愈是艰辛之地,愈该有着亲人的陪伴。
眼前这个漠如暗夜的男人,于世人眼中,是睥睨天下、孤冷狂傲的无敌战神;于他的眼中,是生死相依、恩深如山的如父长兄。
可那份如渊的深默背后,他又是谁?心里又究竟在想着什么?
如冥夜色中灯影重重轻曳,而这一切的答案似乎也都随着那道深沉的影子,最终又没入了那无际的深色之中……
意识到了身后过久的沉默,拓跋煌俊冷的侧颜向后微微一转,眉峰微挑:“怎么,你有心事?”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俊颜一展轻轻叹道:“无论如何,河西四郡也是煌哥的功劳,你我兄弟也算不负众望,此番归朝看那些纨绔子弟们还有何话可说!”
拓跋煌见他高兴,冷峻铁面也微微和暖,显露一丝悦色:“阳关那里,霍恩可在么?”
凌听他问及此,便正色道:“霍恩和春姽领煌哥军令已率五万神策军驻守阳关,明日便可与我军一起开拔归朝。”
拓跋煌点了点头,再未言语,回首沉吟抚剑,若有所思。
凌微拧了眉心,亦回身取过了自己的佩剑,细致擦拭,看得出为将者对兵器的爱惜,自顾漫声道:“我这把剑也算得上极品了,可与煌哥的干将宝剑相比,那便是云泥之别了。”
借着烛火幽明的光芒,拓跋煌微起眼眸,细考起青铜古剑上精美的纹饰,眉心亦渐渐皱起。
他永远也忘不了十三年前,质子府孤狭死寂的庭院内,他第一次见到师父的那一夜。
他带着一身的血污与伤痛一脸静冷地望着那个几乎是从天而降的男人。可当那人摘下了覆面的斗笠,含笑询问着他是否要随他而去之时,他几乎世是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向那人伸出了手。
男子似明似暗的笑容于皓皓月色下显得格外迷离,宽大的衣袍一带,眼前的一切便都消失于晦暗之中。再次重现光明时,已是身处峰凌山巅。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了那柄孤芒的利刃,稚嫩的他尚擎不动那剑身的力道。后来他才知道,这柄剑名叫干将。是相传于上古时期的神明之剑,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用血肉之躯方煅铸而成。
以璀璨之焰火,留驻绝世流光!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夜男子对他说过,“若你能降服得住这把剑,你便能降得住这世间的苍生万物。”
脚下奇峰几欲插入云霄,九天明月如临眼前,男子柔和的笑意于月光下如梦似幻。从此他的手中便多了一柄利刃,身边亦多了一个亲人,而他唤他作‘师父’。
一身盖世武功,满腹韬略战谋,十余年铁血征途,自此再无敌手。此恩此情,已逾君父。
拓跋煌收敛了思绪,缓缓回身,面沉似水,悠悠说道:“凌弟,我昨日见过师父了。”
凌含笑的俊眸微微一怔:“玄机道长来过了?”诧异之后却又渐渐地恢复了一贯的漫然,轻叹着笑道:“玄机师父不愧是世外高人,来去如幻,行止莫测,只是他此次前来的如此突然,想必定是有要紧事吧?”
拓跋煌清邃的眸心轻轻一触,却漠然地摇了摇头,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帛,递了过去。
凌忙探身取来,凝眸细看,却是一行十六字的笔墨谶言--“冥冥浮世,自有宿缘;莫邪剑出,顺天应命。”,笔锋恣肆,宛如行云流水。
修眸中写满惊愕,疑问脱口而出:“煌哥,这是……”
一语未毕,目光却又重新落到了剑匣中深敛的幽芒之上,拓跋煌静静抽取剑身,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感触着剑上每一道古朴的纹路,幽深的眸光似要将长剑看透,最终却又凝结成了更深的迷雾。
夜色深魅,大营之内寂寂如水,凌盯着宝剑看了一会儿,蓦然一笑:“有些事既然参不透,那便是还不到时候吧,煌哥大可不必如此自苦。”
拓跋煌回头看住他片刻,缓出淡淡一笑:“沙场历练果真非同寻常,看来今后我再出征,身边还少不了你了。”
凌望了眼干将剑快意一笑,叹道:“若有朝一日我能得那莫邪宝剑在手,方才堪与煌哥并肩杀敌,傲视群雄呢!”
拓跋煌闻言戏谑轻笑:“即便那莫邪剑果真出世,也决计到不了你的手中,你可知天下间有多少人想要得到它?”
凌将眼光从长剑上移开,懒洋洋地向椅背上一靠,清朗一笑:“我啊也就是说说罢了,即便这莫邪剑果真存于世间,也该归属一佳人所有才是,届时也好与煌哥成双成对嘛!”言罢自己连忙举手一摆,皱眉摇头道:“不好不好,煌哥若将来真找了个舞刀弄剑的姑娘,像那霍春姽一样,我可不要头疼死才怪呢!”
话音方落,便听见帐外的守军前来通传:“锦衣卫校尉霍春姽求见!”
凌大咧咧翘起了二郎腿,唇锋一扬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丫头不在阳关和他哥哥守城,却又来这里做什么?”
灯影微微虚晃,夜风轻拂衣袂,一抹碧影艳色已然入帐,褪去了一身戎装,女子容颜淡淡,却稍减了那份英姿飒爽,更添了几分柔美和清丽。
霍氏门庭嫡女春姽,古朝军中不让须眉的巾帼红颜,十三岁起奉职于皇家军卫锦衣卫,十四岁便随军征战突厥,十九岁已然升任了锦衣卫校尉。武威一战中,仅率劲旅五千便将敌军两万困死孤城,巧施计谋未废一兵一卒便将敌军守将生擒活捉,英勇谋略早已名扬三军。
凌抱手含笑着上下一番打量,神情之间仍旧是一副悠游闲散的模样:“你这丫头不披盔戴甲的,原来还颇有几分姿色嘛!”
二人自幼便相识,于军中更是时常并肩作战,故而十分熟稔,于言语之上从来便是互相戏谑,互不服输。
春姽柳眉一挑,恨恨地横了他一眼,却没有和他纠缠下去的打算,只径自向拓跋煌近了一步,轻轻换了一口气道:“末将有军务禀报,还请将军过目。”
拓跋煌默默地接过她呈上的卷册,凌凑趣一般上前瞧了瞧,不禁哑然失笑:“这不是霍恩营中的赏功名册吗,怎么是你送了过来?”
春姽一时语塞,悠悠地瞥了他一眼,解释道:“哥哥他正在巡视东城,因此不能前来。”
“那你何不遣一小军送来了事,何苦又自己冒夜前来?”凌显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继而又问。
春姽面色尴尬,涌上了一抹红晕,语气生嗔:“这么要紧的东西又怎可假他人之手……”
凌忍俊不禁,却不再逗她,兀自回身取出了一坛美酒来。又摆上了三只酒盏,朗朗一笑:“你敢说你不是循着我这儿的好酒而来么!”
春姽不料他如此举动,下意识地望向了拓跋煌的方向。却见他转身将佩剑敛起,只随意地扔下了一句“你们喝酒,我出去走走。”便掀帐而去了。
凌刚刚斟满了酒,正欲递盏的手臂却戛然凝固在半空之中,只得无奈地换了个方向递到了春姽面前,调侃道:“这世上,唯有知己与美酒不可辜负,可煌哥他却不懂得这个道理啊!”
春姽收回了复杂的眸光,默默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朗月悬空,天地明彻。淡淡水华流泻,只令人觉得无比安宁,无比清净。
帐外汗血宝马仰头长嘶,如腾雾凌空,那是他的坐骑--赤尊。它仿佛也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一般,亦轻嘶呼唤着他。
多少年了,除了凌弟和师父,也就只有它是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旁了。
拓跋煌唇边轻轻展开一缕微笑,悄然负手仰望。广寂寰宇,昊昊苍穹,是无穷无尽的晦重,探不到底的幽冥。
干将宝剑寒光凛凛,夺人心魄,丧生在此剑之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干将饮血,魔性未除,它的宿命便是驰骋沙场,戮尽敌手。师父曾说过,不是他选择了干将剑,而是宝剑选择了他,可他的命运又是什么呢?
他有着太多的沉重,太多的迷惘。都道万化由心,无心无念,方得解脱,可谁又能真正地做到一念不起呢?
一丝极微极轻的幽光摄入了眼中,眸光隐隐为其一动。拓跋煌缓缓取下了腰间的佩玉细细摩挲,这玉是他自幼便带在身上的,仿佛是他与生而来的一般,从未与他分离过,那也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明净的月色之下美玉浮光莹透,温润流光中那个‘灵’字镌刻分明,他唇角扬起了一抹淡漠的笑,只是那笑容之中却分明夹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