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萧家送葬队伍已经到了紫金山山脚下。远看是座山,近看,却只是个不过十多丈的山丘。
唯一特别的是,这座只比建康城城墙高出两倍的山丘,却是这片平原中的最高处,站在山顶远眺建康城方向,甚至能看到南齐皇宫闪耀着金色的瓦片。
陈庆之与萧家子侄,萧清,萧刑与萧江一同从马车上将萧顺之的棺椁抬了下来。一直跟在整支队伍最后的几辆马车,萧衍之母,萧顺之之妻,张氏也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带着几个侧室夫人走了下来。
张氏乃建康世家张家的长女,十五岁与萧顺之结为夫妇,两人伉俪情深,几年后便有了萧懿与萧衍两兄弟。
长子备受皇帝赏识,一经出士便扶摇直上,成为朝中柱石。次子萧衍虽然年岁还小,但自小便天资聪颖,跟随家中谋事学习后,更是倍受称赞。这位养尊处优的妇人,本应在丈夫的疼爱与儿子们的孝顺中,平静的度过一生。
仅仅一天,长子遭当朝宰相陷害,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丈夫得知消息,气的口吐鲜血,愤然离世。
这位妇人面对亲人接连遭遇不测,伤心过度,几次昏厥。
以她现在虚弱的身体,就算是不去祭拜自己的丈夫,家中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但是,他现在最担心的其实是萧衍。这个孩子在一天之间就突然承受了太多。她必须站在萧衍的身旁,给予其现在最需要的支持。
萧母张氏用力甩开了身边丫鬟的搀扶,一阵眩晕,双腿打颤,眼看着就要倒下,身边几位侧室夫人想要上前搀扶,被张氏坚定的眼神制止了。
张氏用力扶住身旁的车厢,用力过度,被修剪的十分精致的指甲从中断裂。鲜血顺着车厢滴落到地上。
“夫人。”几名侧室夫人惊呼。
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张氏还有这样的坚毅的一面。在她们的心中,这位正房夫人性格温和,对新进家门的年轻小妾不会刻意排挤,平常说话是永远带着微笑,从未大声训斥过任何人,永远一副慈祥的当家主母形象。
手指上的巨痛在此刻已经无法动摇张氏的决心,她看着远处儿子孤寂的身影,她知道,自己必须站在他的身后。
张氏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陷入沉思的萧衍察觉到身后的异动,回头看去,却发现平常面容时常带着笑容的母亲,此刻却面色苍白,双腿颤抖的向自己走过来,两只白皙精致的手上还有鲜血在不停的流下。
“母亲,您怎么了。”萧衍疾呼一声,连忙走上近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张氏。
“我没事,当务之急是安葬你的父亲。”张氏没有拒绝亲子的搀扶,坚定的看着萧衍。
“父亲生前说过,想睡在这紫金山上。”萧衍看着萧顺之的棺椁说道。
“我们走吧。”张氏说着就要上山。
“母亲,您还是不要去了,我跟子云他们去就行了。您的身体要紧。”萧衍担心的说道。
“我必须陪你父亲走完这最后一程。”张氏说着,不等萧衍回答便迈步上了山。
陈庆之在远处看着这一切,他明白,这时候张氏的支持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治疗萧衍心病最好的药。
看到张氏已经上山,陈庆之回头示意萧清。
萧清与萧衍同辈,是这一辈中年岁仅次于萧懿的,早已在朝为官,是领兵在外的归德将军,萧家遭萧宝卷打压,他这个军方实权派人物也受到排挤,失去了军权。
萧顺之吐血身亡时,他也在旁边,听到了其对眼前少年的托付。自己虽不是萧家嫡系,但也是萧衍很近的叔伯哥哥,萧顺之既然将萧衍托付给他,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虽然心有疑惑,但对其的要求,萧清还是会不折不扣的执行。
陈庆之与萧清带着萧刑等人,抬着萧顺之的棺椁,跟在萧衍与张氏的后面一同上了山。
几个萧家长辈跟在其后,其他的下人,丫鬟,连同萧家的媳妇,姑爷,没有成年的男孩与已经成年的女子都等在了山下。前代家主下葬,他们是没有资格跟随的。
紫金山统共不过十多丈,虽然道路崎岖,蜿蜒曲折,但众人还是很快便走到了山顶。
没有什么人类居住的痕迹,这座山被野生松树与灌木覆盖。
陈庆之与萧清等人将棺椁放下。从族中长辈手中接过了预先准备好的铁锨。
山顶面积极为有限,一副棺椁再加上众人,站在这处灌木密布的所在便有些拥挤。
萧衍拔除随身佩刀,手中熟悉的触感让他的心中一阵平静。看了一眼这把平时被他极为爱惜的长刀,眼中的泪水便要夺眶而出。
这把刀是在他成人礼是,萧顺之亲手为他戴上的,刀身上还有萧顺之亲手刻上去的“爱子萧衍”四个字。
张氏从背后按住了萧衍的肩膀。
萧衍就这样生生将泪水吞了回去。“母亲,你放心,我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哭了。”萧衍坚定的说道。
走到山顶最大的一棵松树前,正对建康城的方向,萧衍奋力挥下了手中长刀。
一下,两下,直到百下,松树前一片空地被萧衍清理了出来。
陈庆之与萧清将棺椁抬到近前。
萧家长辈从随身带着的布袋中拿出几棵拇指粗的钉子,就要上前封棺。
“叔叔伯伯们,请等一下,我想再看他一眼。”张氏突然上前制止。
“这。”几位萧家长辈有些为难,看向萧家现在的家主萧衍。
这其实极不符合规律,萧顺之的遗体已经入檩,再打开便是对死者不敬。
萧衍知道母亲与父亲身后的感情,这个要求虽然违背规律,但是萧衍无法拒绝母亲的要求。
“烦请几位叔叔,把棺椁打开吧。”萧衍看着棺椁说道。
几位长者将棺椁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萧顺之慈祥的面容。
“烦请几位,我想跟萧衍单独说几句话。”张氏说道。“子云,你留下吧。”陈庆之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从血缘关系上来讲,他应该才是最应该离开的人。
萧清萧刑与几位萧家长辈退到了半山腰处。
张氏眼中通红,却已经流不出眼泪,看着萧顺之的遗容,张氏努力的挽起了一个笑容。
眼睛在萧顺之身上停留片刻,张氏抬头看向陈庆之与萧衍。
“子云,你自幼便在萧家长大,我与老家主一直视你如几出。萧衍的哥哥死了,从今以后,你们就是亲兄弟。萧衍有什么困难,还请你多教他。”说着,张氏竟然向陈庆之这个仆人之子深深的鞠了一躬。
“夫人,您这是做什么,我与叔达本就情同兄弟。我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啊。”陈庆之急忙答道。
“是啊,母亲,我与子云的关系还用说吗,您这是做什么啊。”萧衍更加感觉奇怪。
张氏没有多说什么,反手从怀中抽出一个布包,奋力召开。
一个斗大的鲜红的萧字,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出现在两人的眼前。
“萧衍,我现在说的话你要一辈子记住。陈庆之永远是你的兄弟,面对灾难,你不能背弃他,面对荣光,你也不能抛弃他。”张氏站直身躯说道。
萧衍欲回答,被张氏挥手打断:“这是用我的鲜血写就的战旗,有朝一日,我要看到它飘扬在这天地之间。”
张氏用尽全力,手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又崩裂了。
“以后的路,我不能跟你走下去了,孩子,我不能用我残破的身体拖累你。孩子,请你好自珍重。”
“母亲,你在说什么啊。”萧衍仿佛看到了即将要发生的悲伤的事,情急之下大喊道。
“萧衍,你给我记住,我与你的父亲,你的兄长,就在这里看着你,总有一天我要看到我萧家大军兵临建康,总有一天,我要你用萧宝卷的人头来祭拜我们。”说要,张氏便一头撞向萧顺之的棺椁,生命消逝,只有血的光华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极为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