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屋房间,庄无颜推开临水花窗,脚踩矮凳翻过窗栏,落入停泊月下的乌蓬小舟。
“胡公子,让你久等了。”
小舟上,胡打铁向庄无颜身后寻看问:“丑女人,怎么不见我的秋水?”
“秋水姐姐不会来。”
想通了就不怕了,庄无颜恢复一惯乐天的笑颜,眸光好似月下山泉水明快跳动。
“胡公子,你若真心喜欢秋水姐姐,该好好对她讲。抢人不是光明磊落的作为,大石哥绝不会这样做。小石哥嘛……小石哥才没那么傻,抢得了一时,又抢不了一世!”
“你说什么鬼话?我的秋水呢?”胡打铁急了,“孙九,把她给我绑起来!”
孙九扑上去,反剪庄无颜的手臂,将粗重的绳索捆上她纤弱的肩。她该反抗吗?可,要如何反抗呢?庄无颜还在努力厘清思绪,只见一团光亮从天而降——
那是……天上的明月……落入……乌篷船?
——不!坠落的不是明月、也非流星,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庄无颜被突如其来的冲力甩入船篷。她身后的孙九则没那么幸运,强壮的身躯一声不吭地轰然倒下。
“谁?”胡打铁回头,寒光顺势架上他的颈窝。
庄无颜躲在暗影里,看一身白衣、手持短匕的男子从船板缓缓升起。那人另一手按胸口,唇无血色,半张面具下的肌肤比天上霜月更苍白几分。
“饶命、好汉饶命!”胡打铁打颤求饶。
“下船。”白衣男子吐出简短的命令。胡打铁连滚带爬着翻下船,“扑通”入水。
船夫跪在船尾,连连磕头:“小的只是个跑船的……”
“嘘。”白衣男子示意船夫噤声,“想活命,就开船。”
.
半轮皎月低低缀在天边,如墨玉般光滑的河面行过一梭乌篷舟。
船夫挥汗如雨,摇动木桨发出不协调的“吱扭”声。
船头,单膝蹲跪的男子岿然不动,好似矗立湖岸的孤狼、又似俯瞰悬崖的苍鹰。
庄无颜蜷缩在他身后不远,脚趾麻木了,却不敢移动半分。她屏住呼吸想,兴许,白衣男子还未发现她的存在?
船行至浅弯,突然舟身一晃,“碰!”船尾撞上横跨河湾的石桥——船夫竟蹿上岸逃命去了。
小舟回旋止于桥洞下。庄无颜的心一沉:是啊,逃吧逃吧!孙九若非昏迷,也会跟着逃走吧?船上清醒的人,只剩她和白衣男子两个。
庄无颜紧紧盯着他的背影。他是谁?为何蒙着面具?他从哪来、要到哪去?他……会不会伤害我呢?种种猜想不受控制地掠过脑海,驱使她的心跳更加杂乱无章。
“姑娘。”白衣男子未回头、先开口,令庄无颜一惊。
逆着月光,他回眸穿透层层夜色望向她。庄无颜本能地往船尾磨蹭,可白衣男子前倾的身躯先一步压住她的去路!
他亮出锃亮的匕首,庄无颜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
“嘣”身上绳索弹开,她惊异启眸,近在咫尺的嗓音如真似幻:“你会撑船吗?”
撑、船?他要她撑船?庄无颜一愣,过了许久道:“你不是……要杀我吗?”
男子一听,也愣住了,但很快,惨白如纸的面颊浅浅露笑,“是啊,我原本要杀你的,可看你模样挺乖巧,不会惹麻烦。所以我决定,不杀你了。”
“哎?”男子一副随意的语调是认真还是玩笑,庄无颜猜不透。
她整衫端跪,微微垂首问:“你,要我撑船去哪里?”边说,她边用眼角余光寻找一口气逃上岸的路线。
男子颇为吃力地侧身,腾出空间反问:“姑娘,你不是要撇下我逃走吗?”
庄无颜惊讶仰面:他早知道!
他早知道她被五花大绑地丢在船里,他早知道她要择机逃跑!而他,丝毫没有强留她的意思,反而主动为她让开一条出路。为什么?难道他不想留下她,由他差使么?
夜晚河面静得诡秘,水波回荡在灰石拱壁间,于二人头顶筑成小小的摇光洞天。
“我原本想逃跑的。”庄无颜安分垂眸,“可仔细看,你不像坏人。所以,我决定留下帮你。”
“帮我?呵呵……咳、咳、咳。”白衣男子一笑引发胸腔剧烈的震动,他闷咳数声,深深吸气,“怎么?我看起来,需要谁的帮助么?”
庄无颜壮着胆子细细打量:豆大的汗珠滚落他凌乱的额发,木面下颤抖的唇瓣泛着青灰色。尽管他试图用微笑掩盖,可她还是瞧得出:他的身体,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你,是不是受伤了?感觉很痛?”
“我没事,不必担心,咳。”
“骗人……”
“嗯?”
“我说你骗人。”
“哈?”
庄无颜用眼神指指昏迷不醒的孙九,“你掉下来,砸在他身上,哪会没事?”
“不是‘掉’,我是跃下楼的……咳、咳。”男子的争论愈加力不从心,他背抵船篷弧壁,每一次呼吸都像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有什么分别?我看你一定伤得很严重。”庄无颜道。
“我没事……呃咳咳咳!”白衣男子又爆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接着是一段安静的闭目沉思。他再看向庄无颜时,目光坚定:“我没事了,姑娘,请你赶快离开。”
庄无颜缓缓摇头,不、不行。
说也奇怪。前一刻,他留下她,而她绞尽脑汁地想逃得远远的;下一刻,他赶她走,而她说什么也不愿离开了。只因有个声音在庄无颜的心底反复强调,她是眼前男人唯一的救命稻草——倘若她离开,如此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生命,或许会,消失啊!
“不行,我走了,谁来帮你?”
“你不走,也帮不了我。”
白衣男子说的是实话。他的伤势比预想的严重,他必需马上鸣响坠在腰侧的跨凤金蝉召唤救兵。否则以他的情况,恐怕撑不到黎明破晓。
但,在那之前,他先得想办法支开船上陌生的女孩儿。
说也奇怪。前一刻,她还是个自顾不暇的俘虏,下一刻,初得自由的她竟操心起别人的事情。不过,白衣男子牵动唇角,像她那样的女孩儿,吓一吓很容易便会动摇了。
“姑娘……”白衣男子尽可能不让自身的虚弱影响语句的威严,“你若真想帮我,就赶紧登岸,一路朝南走,听见任何声音不要回头。否则,你若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我不得不改变心意,杀了你!”
“……”庄无颜犹豫,“不,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唔?”出乎白衣男子的预料,她与他见过的那些女孩儿,似乎不大一样。
而连庄无颜自己都搞不清,她究竟是哪儿冒出的勇气,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白衣男子的命令。她明明是一见到陌生男人就沉默不语,只顾埋头逃开的庄、无、颜呐!
“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庄无颜摇晃起身,双手执奖。
她不懂得撑船,也并非熟识城里每条水路,但既下定决心,就没什么能让庄无颜的眉头皱上一皱。
“我不想牵累你。姑娘,你走吧。”见女孩儿仍没有动摇,白衣男子只得放弃争执。他迈过孙九的身躯,单手按胸,由船头独自上岸。
“你?”庄无颜怔怔看着白衣男子跌跌撞撞地走远。
他拒绝了她的帮助,她不该庆幸吗?至少,该感到一身轻松,不是吗?可,那是何等倔强、何等骄傲的男子啊,庄无颜从未见过像他那样的人。
微风乍起,庄无颜打一个寒颤,低头抱紧手臂。
“空嗵”一响,庄无颜抬眸一看,就向岸上倒塌的白衣身影飞奔去。
“咳呃,噗!”男子吐出一口满是血腥的浊液,藕白衣襟顷刻染上妖冶的青绿。
“你、你怎么了?”庄无颜慌了神,她跪下身,自然而然地将他的头放上她的膝。温暖而粘稠的绿液由他的嘴角汩汩淌入庄无颜的指间,她未曾如此得害怕与不安过!
“唔。”半张木面下,眼神涣散的男子最后一次流露狡黠的笑,“原来那一掌是假,她借我分神,竟给我下毒!呃,好恨毒的女人……”
“下毒?”庄无颜无法完全辨识他说得模糊的句子,她轻摇他的肩头,而失去意识的男子渐渐合上了双眼,沉沉入睡。
“你醒醒、醒醒啊!”徒劳呼唤,却无人应。周遭空气如一潭死水,停止了流动。
庄无颜无助仰望夜空。再过两个、不,不足两个时辰——天,即要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