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你东西?”年轻男子以扇掩嘴问,“什么东西呀?”
庄无颜的头寸寸低垂,余光不安地瞥见横街上的人们由四面围拢。
宋大石上前一步,将庄无颜挡在他身后道:“这位姑娘,讲话要有根据,不要仗着年纪小,就随便开口诬赖人。”
“我诬赖人?”少女指着自己的鼻头,扬声反问。
她身旁的丫鬟护主道:“好你个睁眼瞎子,你可知我家小姐是谁?德昌宫使刘大老爷的独生女!”
“噢!”围观众人一片赞叹,齐齐看向粗衣布裤的宋大石,想他定是理亏的一方。
“官家小姐又如何?”宋大石却不屈服,据理辩驳,“凭什么诬赖我们是贼?”
少女缓摇头,脑后乌髻金玉齐鸣,说:“你这人是真傻还是装笨?都跟你说了,我爹是德昌宫使,天下府库归我爹掌管!难道我会为一根小小的钗子,跟你过不去吗?”
“妹妹、妹妹。”年轻男子轻拍少女肩头,少女回目对他解释:“哥,那只一品百花步摇是年前我亲自定下的,五十贯的打钗钱都付了。哪知前几日,金银行的掌柜跟我说,打好的钗弄丢了,要重新来过——是她,这女贼偷了我的钗!你说可气不可气?”
“啧……”年轻男子为难弓腰,“妹妹,你有什么证据说,那只钗是你的钗?”
“我有。”少女鼓气昂头,“钗上刻有暗含我名讳的四字:‘婉静惜仪’!”
众人充满裁决意味的视线聚焦庄无颜,宋大石正义凛然道:“无颜,拿给她瞧!”
庄无颜落下眸子,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缓慢而艰难地拔出金钗。
半天落日的晖光炙烤着她的左颊,庄无颜的右颊不知怎么,却也同样灼热。
她的指节细细摸索过金步摇上如火如荼盛开的簇簇花团,借着黯淡的光线庄无颜看见,就在那发针的尾部镌刻有四个细小而工整的字迹。
庄无颜不识字,她甚至认不得自己的名字。
“念啊,怎么不敢念?”刘惜仪步步紧逼。
“婉……静……”庄无颜的唇齿颤个不停,她知道这钗并不属于她,她早该知晓!
——那晚,小石哥带她停留的银楼,是胡家的金银行。大石哥不知情,从小石哥处取得金钗,又转赠给她……是这样的、定是这样!一切都想明白了,庄无颜雾眸噙泪。
“无颜?”宋大石从她颤巍巍的手中拿过来一瞧,顿时又气又惊。
“哼!”刘惜仪面带万分得色,“怎么,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宋大石两眼冒火、鼻翼翕动,这金步摇确是小石头昨日给他的东西。小石头让他转送无颜,他问弟弟哪儿来的,小石头神神秘秘地说是朋友抵债还的,宋大石没有多想。
“我……无话好说。”宋大石紧攥金钗的手,指甲深深掐入肉里。小石头没有错,无颜更没有错,错的是他头脑一热燃起的粗心与愚蠢,连累无颜一同陷入此刻的屈辱!
“刘公子,刘大小姐——”此时,“还有这位小哥、庄姑娘,万福。”
端庄脱俗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袅袅走出人群,从容地向两边行了两个福礼。
女子转向刘家公子刘惜材,和颜悦色道:“刘公子,我家主人听闻令妹丢了发钗,着实为她惋惜。主人特地送上珍珠花簪一只,聊表心意。”
说话间,她掌中锦盒开启,盒内发簪如同该女子一般清丽、耀目!
刘惜仪探出脑袋,听她徐徐详陈:“这银簪上镶嵌的六颗珍珠,分别是湖蓝、岱青、萤黄、石粉、脂白和墨翠,取自万里之外的南洋。每一颗,皆是天下无双。”
“送我的?”刘惜仪急急伸手,女子则扣上锦盒道:“当然是送给刘小姐的,主人说:有一失必有一得。”
刘惜仪一愣,那漂亮丫鬟说,有一得必有一失,意思是,她丢了金步摇才能收得这只珍珠簪?刘惜仪一双傲慢的眼,扫过满面涨红的庄无颜和愤然压制怒气的宋大石。金步摇虽好,不过是金子的,再打造就有了,哪比得上个头罕见的南海珍珠?
刘惜仪矫揉作笑,接过锦盒说:“呵呵,我再仔细瞅瞅,那只破钗不像是我的。替我多谢你家主人的关心,礼物我收下了。”
刘惜材走上前问:“这位姑娘有些面善,不知我们在哪见过?”
女子掩嘴,“刘公子与我家主人是旧相识,主人正要请刘公子来府上做客。”
“哦?”刘惜仪把玩珠簪,“你家主子是谁?送我簪子,难道不想见我的人吗?”
“主人久仰小姐芳名。小姐若不嫌弃,也请来府一聚。”女子紧接着说,“但在那之前,主人还有一事嘱托嫣儿……”
刘惜仪好奇抬目,那自称嫣儿的女子却没再靠近她,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眼前的影像飘浮不定……耳边的对话也忽近忽远……庄无颜升起一双眼帘,见陌生女子走近她,温婉的声音将庄无颜拉回到现实:“庄姑娘,来,我瞧瞧。”
黎嫣端起从宋大石手里取过的金钗,在庄无颜面前,辨识其上字迹:“这钗上刻的是:婉、静、淑、瑶,呵,果与庄姑娘的人十分相配。”
“啊?”刘惜仪吃惊。宋大石压低一双浓黑眉宇,望向说谎女子的背影。
“来。”黎嫣拉起庄无颜的手,将钗放回她冰凉的掌,寓意深长地告诫:“主人说:‘良马择骁将,宝钗配美人’。这是主人的奖赏,请庄姑娘务必好好珍惜使用!”
奖赏?庄无颜的心头一颤。
……
是你救了我?待我回去,定要重重地奖赏你。告诉我姑娘,你想要什么?
……
庄无颜大梦方醒,回忆如潮涌。莫非、莫非,奇香缭绕的房间和藕白衣衫的男人,都是真实的?昨晚,他究竟带她去了什么地方?
如果说,木面男子就是之后的白衣男子。那么,庄无颜倒吸一口寒气,他既一度把她掳走,因何再送她回来燕楼!?
黎嫣达成使命,转身离去。
“钟、离公子?”庄无颜轻吐,黎嫣顿步。
记忆中,庄无颜曾试图开口问那白衣男子“你是谁?”。对方的回答,她依稀记得,惟有姓氏“钟离”二字。
黎嫣没有回应,与刘惜仪、还有刘家公子分别坐入早已等在路旁的三顶小轿。
等庄无颜回过神来,轿队已然行远,横街上人群四散。
庄无颜慌张抬眸对宋大石解释:“大石哥,小石哥的事我……”
“他的事你不用说,我也能猜得出个大概。无颜,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讲吗?”宋大石严肃问。
比如,为了帮他们二人解围而当众说了谎话的女子是谁?她背后的主子又是谁?甚少出门的庄无颜何时结识了那般高高在上的人物、却不曾对他提起?
明明她是从来不会对他隐瞒的乖巧女孩儿啊!
宋大石坚韧的侧脸侵染无名的痛楚,他的心情与其说愤懑,不如说怅然若失。
“对不起,大石哥……”庄无颜结结巴巴。她隐瞒大石哥的每一件事,到头来,以始料未及的方式被拆穿。她只有不断地向他认错:“对不起、对不起,我……”
高高低低的姜黄纸灯沿街点亮,宋大石像那样,望了庄无颜许久,她却始终没有给他一个完整的答复。
“算了,无颜,我们回去吧。”宋大石倦了,放弃追问。
多年后,他回想起来,原来无颜与他的渐行渐远始于那么微妙又不起眼的转变。仿佛当时自己的心再多坚持一刹那,命运便能改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