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无颜立定,轿内秋水屏息,巧儿走回来甜甜一笑:“这位是调琴的庄姑娘。”
“嗯。”管家点头说,“大喜事的,蒙什么白纱?去,赶紧进里面换了!”
“是,大人想得周到。”巧儿应下,轻推庄无颜,庄无颜才解冻一双僵直的腿脚。
管家不察异样,转向别处一阵张罗:“看管牲口栏的小石头呢?他介绍的两个帮手到了没有?今日太夫人大寿,动作都给我麻利着点!手脚慢吞吞的,一律讨打!”
“是!”门前,三五家丁忙着装裱“寿”字彩绸。
轿夫抬小轿入府。庄无颜目不斜视,紧随轿子,两步跨过刘府高高的包金门槛。
雪白面纱巾内,心跳声作响如雷。庄无颜单手扶颊,生怕这声音溜出去被人听见。
向府内曲折行了数十步,四周逐渐趋于平静,庄无颜这才发现他们一直沿着右手的十字镂空花墙走。花墙另一端,飘进芳草香与潺潺的溪水声,使人不禁驻足。
“好美啊……”庄无颜一看,便惊呆了。
墙里八角亭台映水,水面山石成双,近处的灰瓦乳墙勾连相生至望不到尽头的浓淡翠色中。虽说来燕楼的风景也很美,但这里处处透着匠人的巧艺雕琢,尽显华贵雍容。
“无颜姐姐?”巧儿回头低唤落队的人。庄无颜连忙跟上轿子,左转进一道窄门。
江南坊间,有首流传多年的童谣,庄无颜依稀记得她幼时听说过……
赵王不是王,将军不披甲;河山虽姓李,金山在刘家!说的,正是金陵三大豪贵。
“老爷。回赠宾客的小礼,请老爷亲点。”
昏暗房间,珍宝环绕,婢女垂首托一银碟送至富态男子面前。他从中挑出一串血玉佛珠说:“这件就交给李侍郎吧。”
——李建勋之父李德诚拥立南唐烈祖有功,受封赵王,虽同姓李,与宗室并无血缘关系。李建勋娶广德公主,辅佐妻弟元宗为相,李家府邸一时冠绝金陵。
但李相于二十年前过世,名下一子只做到工部侍郎的闲官,家景大不如前。
“老爷,这只绿宝石镶金钮玉爵,要送给哪位宾客?”
座上人以三指梳理稀松白须道:“给皇甫将军送去。”
——皇甫继勋之父皇甫晖本是北唐王李存勖帐下猛将,为避契丹人过江,深受烈组优待,后死于周世宗与南唐的对战中。皇甫继勋以家世徙高官,身不披甲、资财万贯。
但他为人放浪形骸,朝中人表面逢迎,暗地对其多有不满。
“老爷,这件饕餮纹玉圭是密州出土的宝物,据说主人是那周代的齐桓公……”
“拿来我瞧瞧!”富态男子贪婪地捧在掌中看,“好、好呀,这样难得的宝贝你好生收在库中。若不慎弄丢了,我要你偿命!”
婢女跪下:“是,奴婢谨记。”
——刘承勋,出身不明何处,起家于一个小小的粮料判官。烈祖委以管理天下府库的重任,称德昌宫使。刘承勋出入宫掖、经手帑藏,先后受三代国主的倚重。
刘府一砖一瓦、一食一具之奢靡,连李家和皇甫家都自愧不如,真可谓三贵之首!
“剩下的你拿去给太夫人和夫人,让她们看着分分。”刘承勋摆手。
“是,老爷。奴婢退下了。”
婢女与另外三名家丁手捧重宝,弓身倒退出屋子。
婢女转头吩咐:“行了,你们放下东西,做事儿去吧。”
“这,不大好吧?”一名家丁微微抬首,赫然是宋小石的脸。
“有何不好?你个下人,还想进内眷的园子?”婢女厉声数落。
扮作另一名家丁的林虎儿帮助解释:“不、不,我们只是怕姐姐你累坏了身体。”
“哦?”婢女斜看他,“少油嘴滑舌,你们几个的那点坏心思我能不知?”
三人皆愣住,紧张得直咽口水。回廊婉转,廊外浅黄新绿,树上流莺空蹄两声。
“什、什么心思?”林虎儿问。
婢女掩口:“哼,还不是见到太夫人,嘴甜几句,向她老人家讨赏?”
“对对对!姐姐神算!”林虎儿竖起大拇指。在旁观察许久的宋大石开口道:“有没有赏赐不重要,只是,太夫人年岁大了,还要为这等琐事烦心。若闹得她老人家不高兴,少不了罚些月俸钱。”
婢女果然上钩,急声询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宋小石含笑默看宋大石依计提议:“东西太多,不免挑花了眼。不如送些回去,姐姐拿着轻巧,太夫人挑着也省心。”
“也对。”婢女想想说,“你们三个,把手里的东西送还珍宝库,看管库门的人会清点,可不要半途遗失了。”
“姐姐放心!”林虎儿一笑,计划成功一半,现在,要尽快找到无颜她们……
刘府厨院,一把把菜刀敲击砧板,一排排灶火烧得兴旺。
比来燕楼磨盘还足足大上一圈的竹编笼屉层层垒起,白絮滚滚。
庄无颜持筷小心掀开笼盖,整笼荷叶米糕香甜的味道顿时向她桃红色的面纱扑来。
“五味寿糕蒸好了?多谢你呀,庄姑娘!”使女把小食盒挎上庄无颜的臂道,“麻烦你来帮差,真是过意不去。喏,这点心意,你快拿着,回厢房吃。”
“不、不,你留着。”庄无颜诚心推拒,却听对方一笑:“呵呵,庄姑娘你人真好,不像别家的丫鬟,总欺负我们。对了,你家小姐是谁?”
“是……”庄无颜硬着头皮说,“冯、冯府的小姐!”
“冯相国家的千金?噢,姑娘好福气。”使女赞叹。
“呵……”庄无颜心虚地笑着四下探望,与她一道来厨院的巧儿丫头怎么不见了?
天空碧蓝如洗,一列丫鬟裙摆翩翩,纵穿九曲回廊,无人留意檐上树与树上人。
“——呿,早早把人叫来,连口饭都不给!”
巧儿高高吊在棕绿相间的枝杈上,闷闷不乐地捉摸心事。
“唉,有什么法子?总不能说我贪生怕死。给令娇姐姐知道,少不了一顿说教。”
巧儿再一细想:“不对。宋大石和林虎儿今日也随宋小石混了进来,他们要是在府里闯下什么大祸,把官兵引回来燕楼去……我的身分,岂不败露了?”
更别提,来燕楼藏着她还没发掘出来的秘密,绝不容人窥视。暖阳之下,天空乍现佘尚宫娘娘冷酷无情的眼:“令巧,走漏半点风声,我唯你是问。”
“不行、不行!”巧儿打滚坐起,她得想个办法制止那三个男人做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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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石小径峰回路转,远远地,女孩儿向一队巡备刘府的武丁慌张跑来。
“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巧儿早早瞄准武头模样的男人,五指钳住他的臂。
武头皱眉问:“出什么事了?你好好说。”
“不好……”巧儿弯腰喘气,“府里来了马贼!幸亏我跑得快,不然……”
“马贼?你看清他们的模样没有?”武头手按腰间佩刀问。
巧儿提袖掩面,袖下暗笑,细声回他:“马贼一共三人,伪装成家奴。两兄弟姓宋,管另一个叫‘虎老大’!他们好凶,除了偷马,还想掳走府里的财宝和女人,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