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回溯,秦淮河畔的一家绸铺门前,几树矮桃向阳绽放。
“严老弟,你家御赐的锦缎裁都裁不完,你带我们几个来这穷酸地方做什么?”
“刘大哥,你没听说吗?大约半个月前,来燕楼和城里一家酒楼比酒赢了。输的一方到今日,仍醉倒在床上哩!”
“这件事,元赏略有耳闻,听说来燕楼的琵琶乃京中一绝。”
“查兄,更绝的是来燕楼有个叫秋水的琴女,听说美得天上有、地下无!”
冯休接话:“哼,我不信。小小酒楼,顶多是个略有姿色的乡野村姑。”
“冯兄,你别不信,巧的在后头。这来燕楼里还有个奇丑无比的丫头,叫庄无颜——听听这名字!她倒极少露面,据说一露面,店里就传出杀猪般的惨叫声啊!”
“呵呵呵……”
“冯兄,你笑什么?”
“我有个赌局,你们敢不敢赌?我一人进去,月底之前,叫这一美一丑两人自愿许身于我,如何?”
“哈!好好好,冯弟你若办得到,我刘节甘愿奉上五百两真金!”
“那严小弟我也出五百两!冯兄,你选什么日子动手呀?”
“今时今刻。”
………………
庄无颜感觉身上男人的躯体很沉很沉,压得她透不过气。
连泪水都无力落下,更谈不上积攒力气反抗。
难道、难道说,她的清白要因一场一时兴起的赌局而白白葬送吗?
榻上丝绣帐空悬,漆黑屋内摇曳的烛光越来越发微弱。庄无颜的手被冯休反压在两旁,她的指尖触碰到一角冰冷坚硬的东西。
“——不,他不是钟离公子啊!”
庄无颜的眸子倏尔从呆滞的状态清醒过来。这个无耻的男人根本不是她曾用鲜血救活的钟离公子,任何地方都不像!她为何这么糊涂,直到此刻才发觉?
她要逃出去。不为自己,她要找到大石哥他们,然后为虎娘洗刷冤情!
庄无颜错看了冯休;冯休也错看了庄无颜。庄无颜虽乐天知命,可并不是一味地听天由命。她和别的外表乖巧温驯的女孩儿不同,即便被逼入绝境,也绝不束手就范。
“呃!”庄无颜挣脱左腕,抓起手边坚硬的瓷枕,猛地朝冯休的头壳敲下去——
“哗啦”,瓷片泼洒一帐,冯休抱头,庄无颜敛衣翻下床。
“别跑……”冯休踉跄紧追。庄无颜扑在门上,十指颤巍巍地拨动门闩,却怎么也拨不开。
冯休绊倒、重新站起,出手按住庄无颜的肩头——房门开了,是被人从外推开的。
庄无颜全然没料到那人会出现,她欣喜半刻,即说:“秋水姐姐,快跑!”
“秋水?”冯休一惊,定睛瞧身披长帛、手挑孤灯的秋水一人立在门外。
于是,他笑了,放开庄无颜,拾掇身上装束与头上窄冠。
“秋水姑娘,你看到了?这疯女人觊觎我已久、向我求欢,我逢场作戏应付她一下,秋水姑娘不会介意吧?”
“什么?”庄无颜自觉不是争辩的时候,她拿过秋水的灯笼催促:“我们快走!”
“无颜……”秋水甩开庄无颜的手,前进一步,迈入房门。
庄无颜黯然回首:“秋水姐姐?你相信,他的话?”
冯休面有得色,秋水柔声道:“我怎会介意?逢场作戏的人不止九公子一个。”
冯休意外皱眉,秋水仰眸含笑:“九公子你真以为,我会在亥时与你幽会吗?呵呵,我早约好轿夫,戌时一刻与无颜她们出府。亥时?只怕你等到天亮也枉然。”
咦?庄无颜张大嘴,秋水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你胡说,我不信。”冯休茫然,“你根本就是被我迷住了,我哪里不好?”
秋水掩口,再抬首,露出冯休不曾见的锐厉花容道:“不是哪里不好,是哪里都不好!寿宴的大门我是进了,却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连刘太夫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因为啊,你仅是冯府屈居末位的九公子,挂六品虚衔,说话毫无分量!”
秋水轻叹:“嗯,九公子你曾夸赞秋水貌美,可惜,你的出身远远配不上秋水的容貌。你我二人就此惜别吧!”
说罢,秋水利落夺过庄无颜手中燃烧的灯笼,对准冯休狼狈的面,用力一掷!
“呃!”等冯休忍痛睁眼,秋水早已拉着庄无颜的手跑远。冯休颜面大失、愤恨至极,攥拳呓语:“不可能、不可能……我早晚要你们加倍偿还!”
.
刘府寿堂附近。
“呼、呼,差不多了。”秋水叉腰停足,“我们不用跑了,呼。”
庄无颜不无担忧地问:“秋水姐姐,这里安全吗?冯休他会不会追来?”
秋水累得倒入水边亭椅说:“后边就是寿堂,他追来也不敢对我们怎样,呼……”
寿堂?庄无颜扭头看,十余根紫柱举起歇山宝顶,丝竹声环绕明烛赭窗。满目殿瓦皆裹琉璃,光彩四溢。庄无颜没见过大唐皇宫,但她想,皇宫华美也不过如此吧?
秋水没有留恋身后,她手搭亭栏静观亭下鱼儿穿萍,气息稍稍平复了几分。
“无颜。”
“秋水姐姐。”
二人同时出声,又同时噤语。
庄无颜面朝另一侧紧挨秋水坐下,指尖梳理亭椅上的漆木纹路。终于,她摆脱沉默说:“秋水姐姐,冯公子的话不是真的,我并没有……”
“我知道。”秋水笑道,“他那样诬蔑你,反倒显出他的不堪。”
“秋水姐姐!”庄无颜顿觉感动,心里随之涌起一股歉意。仿佛冯休对秋水姐姐的背叛,她多少逃脱不了干系;又或者,她没能提前识破冯休的真面目,使得秋水姐姐与她一起陷入这场阴毒的赌局。
“秋水姐姐,对不起,我——”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秋水阻拦庄无颜的道歉,转身来与她并肩坐,“我从没喜欢过冯休啊。”
“秋水姐姐,你今日午后,对我说你想给冯休作小妾,也不是真的喽?”
“不,那是真的。”
“秋水姐姐?”
秋水笑语中暗含庄无颜未曾见过的一丝俏皮:“呸,我真想作人家小妾,也不能委身于冯休啊,我得找个比他更好、更出色的男子才行!”
庄无颜凝看秋水的侧脸,她已弄不懂秋水姐姐说的是真是假,不过,秋水姐姐相信她的话而不是冯休的,今天发生的所有一切她都能开心释怀了。
春夜独有的淡香随波飘卷,亭里两个女孩儿双脚在水面慢摇。
“对了,秋水姐姐,你为什么会突然回来救我呢?”庄无颜问。
秋水回忆:“说来古怪。我一曲弹完,府里丫鬟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无颜有难,速回内园’。我虽怀疑,仍是尽快赶了回来,幸好你没出大事。”
“字条?”庄无颜同样迷惑,“会是什么人写的?”
秋水详尽分析:“我猜,那人一定认识你。只是不明白,那人既知你有难,为何不直接把你救出来,非要绕一个大圈子来通知我?好像他不方便露面……”
“不方便露面?”庄无颜重复,符合秋水姐姐描述的人,她只认得一个!……如果说,“钟离公子”不是冯休而另有其人……那么给秋水姐姐传字条的人,就是真正的钟离公子吗?
可他当时若恰巧在附近停留,凭他的身手,大可以出拳打昏冯休,帮她脱身,何必另求于秋水姐姐?
“嗯……”不管怎样,庄无颜不会撒谎,怕秋水姐姐很快猜出她的心事,庄无颜一心想法岔开话题,“秋水姐姐,你真的安排好出府的轿夫了?”
“嗯。”秋水默认点头,她才不会承认,因为庄无颜劝阻她的一席话感动了她,使她改变了初衷!那样,庄无颜一定会非常得意的……呵呵。
庄无颜见秋水笑了,不觉学着痴笑。秋水轻嗔,抬手作势要打她,水亭后传来一个傲气十足的少女声:“你们两个,哪儿的下人?躲在这里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