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条烧得焦黑,余烬散落烛盘。字里的内容,庄无颜本人也不知晓。
但在短短时间之内发生的一切,果如那人所言:“庄姑娘,你只管把它交给徐游大人,他自会帮你解决所有的问题。”
庄无颜怔怔回想,今晚稍早些时候………………
刘府夜深,一只飞影如履平地,一路将曲墙高檐踩在脚下。
“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儿?秋水姐姐发现我不见,定会找冯休要人!”
庄无颜踢脚抵抗,她的身子却像一叶轻飘飘的蝴蝶,安稳划过丝滑柔顺的夜空。
终于,身后男人放开了她,庄无颜双脚落地,一阵晕眩。
怎么办、怎么办?想不到冯休雇人把她掳来这种荒僻的地方,她要如何脱身才好?
夜风在耳边沙哑颤动,庄无颜只手撑雪壁,查觉墙上只映有她一人的影子,莫非……她快速扭头寻,果然,掳她至此的男人凭空消失了!
“不……”庄无颜沿着雪墙小径奔跑,月光下,她慌不择路地推开小径尽头的园门。
“吱。”门轴发出艰涩苦鸣,门缝里填满絮状的蛛网,这路似已有年头无人走过。
门里会不会是死路一条呢?此刻,庄无颜已无暇多想,她四肢并用,以全身的力量顶开窄朽的门板,毫不犹豫地向前跨出一步。
庄无颜喘息着,翻身掩好门,粗掸身上尘,回头望,一下为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二、三、四。”
一面走,庄无颜一面掰手指念数:“……十一、十二、十三……”
玲珑烟水之上,宝塔楼阁飞坐。奇的是,那楼下水不是水,尽是一面面光可鉴人的镜、石!
镜石中月靥交折,一步一幻、步步无穷。庄无颜绕行一周,仍数不清那水镜里承载了多少明月的倒影。
“咳。”
白衣人与镜中月重叠,庄无颜暗暗吸气:他不是冯休,他、是谁?
“人言,似明月,我道胜明月。明月非不明,一年十二缺……”
那人琅琅诵读庄无颜不曾听闻的诗句,一袭茭白月华逐渐向她围拢。
庄无颜转身看,他是,钟离公子?
半张木面下,男子颊肤如玉。多日不见,他比病弱时新添了几分招摇过市的生气。
还好,不是冯休,庄无颜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不对……庄无颜转念想,钟离公子大费周章地把她从刘府掳来,是为了什么?
钟离未感知庄无颜起落的情绪,自顾动情诉说:“庄姑娘你瞧,这座‘镜阁’是园子先前的主人,依据白氏长庆集中的名句,出重金、命工匠建造的。此处一年三百六十日,皆能观赏到云水落月的胜境,连朔日也不例外!”
“……”庄无颜无言以对。
“庄姑娘。”钟离像个如数家珍的孩子,横移几步展臂称,“我身后这片缠枝木芙蓉花丛,每入深秋,花朵累枝,与镜阁形成木芙蓉映水之景、色彩如绘,十分美丽。可惜呐,现在只是初春,看不到一朵木芙蓉花。”
“……”庄无颜仍未应声。
钟离自顾语着:“唔,南方人喜欢搬弄花花草草,这样精巧的园子,在北方可不多见。”
一听此言,庄无颜不禁问他:“哦?北方人喜欢什么呢?”
钟离答得痛快:“舞刀弄枪啊!我从小在我爹的兵营玩耍,三岁上鞍马、五岁习骑射,到七岁时已能百步穿杨。”
“噗哧。”庄无颜被他逗笑,七岁的娃娃根本张不开弓箭,谈何“百步穿杨”?
“庄姑娘,你不信我说的话?”钟离的口气暗含讶异,仿佛庄无颜才是二人之间牛皮吹破大天的人。
不是她不信,如此夸张的故事,任谁听了,都没法轻易理解。庄无颜隐笑,安静看他。钟离侧容面对庄无颜,颇为骄傲地继续道:“若不是后来,我的家人辗转带我来到江南,以我的资质,早该成为北朝勋功无数、名震契丹的一员大将!”
契丹?庄无颜听得一头雾水:“你是,契丹人?”
“不,我不是哦。”钟离笑了,原来他和她说了那么多,她却不表示丝毫的敬佩,是因为姑娘家不懂得兵戎之事,“庄姑娘,契丹人生活在拒马河以北。他们生性野蛮,时常南下侵扰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北方军中的男儿,个个都想杀之而后快!”
“嗯,是这样……”察觉自己一时失言出了丑,庄无颜脸颊一红,垂头闷想:钟离公子大概是想找个人聊聊天吧?可她并不是他的布偶啊,把抓她来只为她听他讲话?未免有些过分,任庄无颜的天性再温和,也开心不起来。
庄无颜启唇弱语:“请问你,还有什么事想对我说吗,钟离公子?”
如果没有,我要赶回去了,秋水姐姐、巧儿和大石哥他们还在刘府等着我:后面半段,庄无颜小心掖在心里,但对方通过观察她左顾右盼的神情,多少能洞知一二。
“你——”钟离停顿,这女人真、不像话!
她误闯入他的镜阁,他非但没有斥责她,反给她讲了镜阁的来历,她却一点不受感动?还有他儿时的抱负,他只对一人讲过,今晚不知怎么,远远瞧庄无颜呆呆立在镜阁下的模样,像是夜晚徘徊湖畔的小动物……他本以为,此情此景,能博她一笑。
谁知,她没有笑。她急着离开他。
“庄姑娘。”男子反问:“我何时告诉你,我的名字叫作‘钟离’?”
庄无颜认真想,钟离二字,好像是她半梦半醒时听来的?那是,一个温暖而有奇香缭绕的房间…………
庄无颜闭目斜靠金丝木躺椅。
“少爷,阿夏带回画舫的姑娘,要如何处置?”黎嫣问。
“唉呀,阿夏真是毛躁。”白衣男子嘟哝着,俯身细瞧庄无颜左颊上一抹烛红摇曳的睡脸,“我看她还在昏迷之中——黎嫣!”男子突然提高音调,倒退两步、仪态尽失,好像他极其害怕躺着的女孩儿就此冲他张开一双沉睡的眸子。
男子半掩面道:“嫣儿,你快来帮我瞧瞧,她是不是醒过来了?”
黎嫣凑近,见椅上人眼眸闪烁不定、似醒非醒,答说:“她在做梦吧,少爷?”
白衣男子听她这么一讲,放下心来,再次凑近凝视庄无颜。
许久,他探出一只修长的掌,轻托庄无颜的下颚,唇边含笑柔情问她:“不如你来告诉我,庄姑娘,你愿不愿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唔,你会如何选择呢?”
男子口中不断重复的问题,何尝不是问向他自己?他若想强留她,她无法反抗。但,他连被她瞧见真正的面容都惧怕,留下她,又能做什么?
来燕楼里的庄无颜,是那么有趣、那么与众不同的女孩儿,他不想鲁莽地改变她。
一阵长思过后,白衣男子说:“嫣儿,叫阿夏来,送庄姑娘回去。”
“是,少爷。”
在他没有探清自己的心意之前,在他没有弄清要不要为了她冒险之前,他决定先放这女孩儿一马。或许哪天,他心血来潮,再去来燕楼拜访也说不定…………
时间回到刘府寿筵,头上明月盘不觉西移半寸,镜阁下月影变幻万息。
“唔……”木面男子发出怀念的轻叹。
“嗯……”庄无颜徒劳回想。
两人怀抱各自的心事,静默伫立。镜石堆迭的空间,宛若真有清流潺潺环绕一般。
与眼前人几次交谈下来,庄无颜稍稍积累了一些经验。倘若她不先发制人,定会再次被他牵着鼻子走。庄无颜定眸道:“那请你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你,是谁?”+s022钟离一愣,微笑垂面:“呵呵。”
“你,笑什么?”庄无颜尴尬地半托左腮,垂眼斜看别处。
钟离一双幽黑发亮的眸子背光直直射向她:“庄姑娘,你当真想知道,我是谁?”
“嗯。”庄无颜螓首深点。
“可你要明白,一旦揭晓我的身分,你便再不能离开我了。”钟离木面下,露出狡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