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佶出门。路孝和收回视线,问林仁肇:“将军,既然连查元恩都被冯延鲁那老贼收买,我们还能不能相信皇甫家呢?”
林仁肇黑面不答,拇指推开剑鞘,剑身反射一道寒光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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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照耀云香楼外的一列朱柱粉墙,楼内一方气焰高涨。
薄可透人的雪白轻纱网如同巨大的羽翼在半空张开,网下众人仰面指点。
“出来吧,羡羡。”何云香笑唤,数名琴女搀扶名叫苏羡羡的年轻女子而出,那人骨架紧小,身上不见半两肉,真是名副其实的“弱不禁风”!
像这种女子,才能信步行走在头顶雪纱网,并解开高悬于网正中央的红绳结吧?虎娘徘徊的目光瞧向秋水,秋水急色推拒:“我、我怕高啊……”
“小姐,让阿寻去吧。”阿拐婆推荐齐姝寻,虎娘反对:“不行,她身子不便。”
“呵,来燕楼要认输了?”何云香笑得轻蔑。
“——不,我们不认输。”所有人转向忽然开口的庄无颜。
宋大石低声勒止:“无颜!”庄无颜坚定迈步出来,单掌半掩左颊,抬眸怯声问:“谁,先摘下红绳,就算谁赢吗?”
“当然。”何云香根本没把一直躲在暗处的无名小辈看作威胁,夸口立下重誓,“你们来燕楼若赢了,我今晚就收拾收拾,出城回老家去,秦淮河畔不再有云香楼!”
面对何云香忽而增大的胃口,虎娘没法轻易答应、更没法轻易拒绝。
“离开金陵城?那倒不用呵。”趁虎娘思考,庄无颜真诚作答,“我若赢了这位姐姐,希望云香楼和来燕楼两家从此能够和和睦睦,不要再起无谓的纷争。这样争来争去,只有让旁人看笑话,没有好处的。所以我认为,所以……”
庄无颜的嗓音和脑袋一同降下来,虎娘还没表态,她似是有些逾矩了。
无谓的纷争?哼,冯休拂去耳旁残留的可笑话,互为敌手的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有和睦可言?林虎儿插臂观望,而宋大石恨不能即刻把庄无颜带回来燕楼去!
窗外柳莺啼鸣,虎娘转身面对何云香坦荡道:“好,就按无颜说的,比一场吧。”
“一、二、三、起。”两名琴女,手心朝上,捧起如燕身轻的苏羡羡。对面,庄无颜颤巍巍地踩上宋大石和宋小石用两双手臂搭起的人桥。
透过细密的雪纱网纹,庄无颜仰面望系在高高画梁之上的红绳,涌起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宋大石交待她:“无颜,试试就好,不必勉强。”
苏羡羡熟练跃上雪网,网的左半边略微沉下。庄无颜眨眸,想要跟着有样学样。
“啊——”怎知,她力道不够,只有半身跃过网,粗布花裙危险地荡在网的边缘!
“无颜!”宋大石兄弟二人想上手扶,却听何云香阻拦:“哎呀哎呀,脚落地算输、自己人帮忙也算输,虎娘你最好看紧你们来燕楼的人,不要跟我耍无赖啊!”
宋大石忍怒锁眉,与弟弟准备接住随时要掉落的庄无颜。
来燕楼一开始就出师不利,云香楼上上下下百十双看客的眼睛全都紧密注视着那左颊生有一块飞红印记的女孩儿。此时的庄无颜,已顾不得许多。她十指死死抠抓雪网,一点一点地向网内爬,脑袋里只剩一个想法:站上去,就有一丝赢的希望!
“大石哥,没关系的,我还撑得住。”庄无颜嘴上说着,可指尖的力道太过集中。薄如蝉翼的网纱被她戳破一个又一个的窟窿。渐渐,整张网颓然向右倾斜。
苏羡羡并不急于抢先,支头侧身躺下,瞧对手挣扎。
“啊!”一声惊叫,像剥落的葱皮般,雪纱网被垂直下坠的庄无颜撕裂一道口子!
巧儿声哑,秋水掩目。宋大石张臂,却错过庄无颜。
“唔。庄姑娘,你早上吃了秤砣么?”及时出手从后抱住她的男人说。
庄无颜只觉脚尖悬空,稍稍回头看,脸色大变:“是你?!放我下来!”
“哦?真的要我放开你?”冯休轻语调笑,宋大石箭步上前:“快点放下她!”
冯休无视宋大石,问向何云香:“你刚说‘脚落地算输,自己人帮忙也算输’,可我不是来燕楼的人,我若帮忙就没关系喽?”
何云香斜嘴,看这年少男子衣冠楚楚的,想必是有身分人家的公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甘愿把来燕楼的丑丫头揽在怀里?她无奈应和:“好吧、好吧。”
“庄姑娘。”冯休双手托举庄无颜道,“快,踩着我的肩,我送你上去。”
“你你、你……”
在庄无颜为来燕楼挺身站出来之前,她以为自己已预想到了一切可能的后果。那一切后果,她都愿意承担。可她从未想过一种可能,必需和冯休这样的男人并肩作战——这实在、实在是大大超乎了庄无颜十多年来累积的力量!
如果这时昏倒该多好,脑筋却比何时都要清醒,冯休的手掌抱着她的腰……
冯休,为什么要帮她?庄无颜不愿多想,机械地登上冯休的肩头。冯休的个子虽不比小石哥的,也足够顺利把她送上右边一块仅存不多的雪纱网。
庄无颜跪坐网上,重量倾向她的一边。
苏羡羡轻飘站起,脚步画着之字型往中间游走。另一边,悬网又沉降许寸。
“无颜姐姐。”巧儿单手扩声说,“不要总呆在同一个地方,会掉下来的!”
“嗯?”庄无颜回神,冲下面人点点头:“嗯。”
庄无颜强打起精神,笨拙迈开脚步,生怕再次戳破脚下雪网。那感觉好像行走在飘忽不定的云端……又像被困在巨大的蛛网上,脚下粘粘的、软软的,不受操控。
“快、快摘下来!”众琴女对站定红绳下方的苏羡羡高呼。
庄无颜脚一崴,再次跪坐,心急抬头瞧。苏羡羡似是累了,也停下来休息。
耳边是自己的呼吸声,庄无颜无助向下望。一张张上仰的面孔交叠相加,却变得异常容易分辨了……那些细微的心声杂而不乱,絮絮传入她明澈的双眸……
“那不是来燕楼的‘无盐女’么?”
“是啊,是啊。看她疯疯癫癫的样子,不摔下来才怪!”
“哼,一个女孩儿家强出头,这下后悔了吧?”
“嘿嘿,有好戏瞧喽!”
骑虎难下——庄无颜早料到会是如此。可她现在有比这些更看重的东西。庄无颜和其他别的一些女孩儿不同,从小大大,内心曾执着的期待少之又少,因此一旦企盼得到什么,就会比谁都要竭尽全力!
苏羡羡歇够了,抬手伸向上方绳结。一道灵光闪过庄无颜的脑海:对局的胜负取决于谁摘下红绳,而不是谁不掉落呀!
“咝。”庄无颜吸气,手指陷入细纱。她的身体,完全是要跑起来的姿势。
庄无颜瞧准目标,毅然飞奔,脚下随之划开雪纱如刃:“嗞啦、嗞啦……”
假使她不这样做,也只能眼睁睁看苏羡羡获胜,而右边已撕裂的一个口子不容她再多想。庄无颜的打算是:在她掉落之前,先苏羡羡一步,伸手抓取红绳!
纱网翻动,云香楼内掀起波浪,苏羡羡吓得团身。
电光火石之间,庄无颜的手触到心中所想,下一刻,云朵散开,她身子一轻。
“无颜!”来燕楼的三个男人展臂接住和漫天雪白流苏一同飘落的庄无颜。苏羡羡紧接着也掉了下来,众琴女忙伸手应。
“哎哟、哎哟喂!”人们叫的叫、吓的吓、倒的倒,落地碎纱经乱步踩踏又浮起,楼内满飘雪屑。
何云香抓起孱弱不堪的苏羡羡,一瞧,她手中没有红绳。
宋小石揉腕,宋大石问:“无颜你没事吧?”庄无颜低头瞧,她手中也没有红绳!
庄无颜转动眸子找寻,何云香的表现更为狂躁。
“呵。”一片混乱中,庄无颜辨认出,暗笑的人是冯休。
——原来庄无颜拽下红绳却没能抓住,红绳随她飞出,无巧不巧,落入冯休手里!
“这……”庄无颜傻眼了,这到底该算谁赢呢?
秋水垂眸,避开冯休刺骨的眼神。冯休本就不关心什么输赢,既然老天开了一个玩笑,他不妨好好利用一下这个机会。记得在刘府时,秋水姑娘对他颇为不敬,呵,或许今日,她已有悔过之心了?
“秋水姑娘。”冯休挑起单侧嘴角,秋水姑娘的面庞真的是越瞧越有味道。听说,那不识抬举的李进宜已被叔父以代国主恤军之名外调金陵,她自该知晓。
“咳咳……”堂内白纱弥漫、骚乱未平,秋水犹豫,她趁乱取过红绳就可以了吗?
不,冯休定会凭此,向她提出难以应对的要求。
“秋水姐姐。”眼尖的巧儿也瞧出端倪。走动的琴女拖着长裙封住庄无颜回望的视线,她眼睑开阖,见许曼曼立在冯休的位置,手擎象征胜利的红绳、冲人微笑!
庄无颜使劲揉眼睛,“无颜?你怎么了?”宋大石得不到回答。
琴女们立马将许曼曼围在中央,何云香傲对虎娘:“啊呀呀,这怎么办?我们云香楼又赢了!”
宋大石扶起庄无颜。人群中,再找不到冯休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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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的另一处。
“驾!”快马钻入东横街的一条巷子,嘶鸣着停于冯府大门前。
门口家丁仓促接过信件,调头小跑入府。
冯府内堂主屋,冯延鲁之妻钟氏正面坐,冯府妾室和四小姐冯雯霏立其后,冯家九名公子分列两旁。
“大哥,你着急找我们回来是为了什么?”冯休压低声音问,“叔父出事了?”
“不,还不能确定……”
冯府大公子,即冯延嗣的长子冯佚,今已年过四十。他头戴方巾、面上蓄须,言谈举止低调得令人倾向于忽视他的存在。二公子冯俦独坐椅上,玩看草笼中的花螳螂。
冯休转视对面五位公子,那些是他的堂哥们,比起处在这边的三人略加不安。
“夫人、夫人、夫人、夫人。”家丁一路急唤入屋,跪在钟氏面前,呈上双手。
钟氏手扶心口,示意冯雯霏。冯雯霏取过信,展开来只瞧两眼,即面如土色。她抬头遇上钟氏问询的眼神,回道:“爹他……爹他病重,宋主特准他回江南医治。”
“爹要回家了?”四公子冯侃催促冯雯霏透露更多的信息,“爹病得严重吗?”
冯雯霏唇齿颤抖,“三哥信上说:‘疾革,不能啖……’”
“老爷!”座上钟氏一头昏倒,众人乱了手脚:“娘/大娘/夫人!”
冯雯霏噙泪望冯休,冯休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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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瓦小楼倒映碧水,桨拨鱼动。
来燕楼输给了云香楼。虎娘虽说不必在意,大家的心里仍不好受,尤其是林虎儿。
“呿,有啥了不起的?”
林虎儿掰着手指,一通细数云香楼的桩桩“罪过”:“……郑福妹壮得像头牛,脑袋太笨;许曼曼软得像面条,心肠太歹毒;至于那苏羡羡,一阵大风吹过,她人就漂在秦淮河上游泳啦!”
巧儿被他逗笑,林虎儿转头问她:“巧儿丫头,你被人暗算,怎么都不吭声?”
“我后来才发觉。”巧儿委屈回他,“为了你们,我的腰快断了,你还说我……”
林虎儿垂头挠后脑勺,“嗨,你快进屋休息去吧,开饭叫你。”
“这还差不多!”巧儿蹦跳入内。林虎儿坐上磨盘。庄无颜蹲着身子喂小羊吃草,宋大石偏头,关心问她:“无颜,你从刚才起就不讲话,是不是哪里摔疼了?”
“嗯?啊不,我没事。”庄无颜放下手中一束青草,心神不宁地抱膝坐。林虎儿似瞧出什么来,代她说道:“无颜,冯休竟然趁机轻薄你?哼,你放心,我见着他一回揍一回,让他绝不敢再踏足来燕楼!”
宋大石一听,向庄无颜微怒核实:“无颜,那人他真的轻薄你了?”
“没有啊!”庄无颜摆手,说不清为什么,双颊泛红。林虎儿傻头傻脑地望她片刻,冒出一句:“无颜,你该不会对那姓冯的臭小子,动了春心吧?”
“啊?”宋大石和庄无颜一同惊讶张口。
庄无颜没在云香楼昏倒过去,现因林虎儿的一句话,两眼金星直冒!她眸子紧张扫过宋大石,嗔怪道:“虎少爷,你在胡说些什么?”
“无颜呀,你见识的人少,又爱轻信他人,这样可不好!”年龄兴许比庄无颜大上几个月零几天的林虎儿,条条是道地教诲她,“看在我们从小一起在来燕楼长大的份上,我就好好地跟你说说吧!”
宋大石装作不在意,弯腰抱柴入厨屋,林虎儿大剌剌的话被他一字不差地收入耳。
“天下好男儿多的是,比如说你虎少爷我;天下恶男儿也多的是,比如说那伪君子冯休。”庄无颜双眸轻眨,林虎儿脚踏磨盘、挺起胸膛,“我若对你坏,并不是真心对你坏;冯休若对你好,也不是真心对你好!”
“像冯休那种风流成性、虚伪不实、当人一面背人一套的卑鄙小人——就算他对你再好、说再多好听的话,你也绝对不要相信他,更不能嫁给他!”
听林虎儿讲完绕口令,庄无颜的头好晕……她何时、何时说要嫁给冯休了?
“你想想啊,无颜。”林虎儿一拍大腿,圆阔的额头闪亮,“你若嫁给冯休,他还不天天出门寻花问柳?而且他家人肯定嫌弃你的身份、欺负你、给你难堪,你不如踏踏实实地嫁个老实汉子,好比,好比包大叔那样的男子,找个真心疼你的人多好!”
一旁的宋大石,悄悄把手头的工作不断拆分、拖延,观察庄无颜的反应。
庄无颜欲语无言。其不论别的,虎少爷从不爱啰嗦,却对她讲了这么多,他究竟有多怕她嫁给冯休呢?再者,冯休根本瞧不起她,她、她……唉呀,这都从何说起呀?
庄无颜思来想去,只有乖乖道:“嗯,我记住了,虎少爷。”
果然,林虎儿心满意足地点头上楼,庄无颜长吐一口气回屋。
留下宋大石一人守着小院惴惴揣测:无颜她……不喜欢冯休吧?可无颜最近是有点反常,难道无颜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啊唷。”只顾埋头走路的宋大石一头撞上墙壁。
向阳芳树伸展碧绿枝条,四面瓦顶如墨敷霜,檐下桃低,雨水飘洒,日升月落……就这样,随着仲春悄然流走,来燕楼的人们托福过上了几天相安无事的太平日子。
早春的花儿飘散,晚春的花儿初绽。暮春三月,金陵柳如烟峦、芳菲似锦。
“小石头、小石头?”阿拐婆把盛好的饭菜放入提篮,叫了几声却无人应。
“阿拐婆,你找小石哥吗?”庄无颜探头问。阿拐婆边擦试灶台,边吩咐她:“林将军的饭菜做好了,无颜,去叫小石头来取。”
昨日,路孝和把送饭的差事交给宋小石。宋小石满口答应,但行动好像不怎牢靠。
“嗯。”庄无颜想想,拿过提篮,“我去找小石哥!”
自林仁肇回到来燕楼,虎娘又可以凭优厚的房钱渡日,东堂的生意没有起色。
庄无颜远远绕过一桌客人,见秋水在琴台上调琴、巧儿趴在窗边瞌睡,唯独不见宋小石。庄无颜心想着,等找到小石哥,饭菜都凉透了,不如由她直接送上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