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堂客满、人声鼎沸,来燕楼好些日子没有这般热闹。
西院里,宋大石劈柴扇火,庄无颜一一将醉仙酒装瓶烫好。巧儿探出头来催促:“无颜姐姐,邱老板点的春笋汤和红焖鸭脯好了没有?”
庄无颜回头看,阿拐婆刚做好,可自己手提四只酒瓶,不得分身。
“我去送吧。”虎娘笑应,阿拐婆灶前叮嘱:“小姐,小心烫。”
虎娘在坐得满满当当的桌子间穿行,巧儿帮她上菜。齐姝寻则负责记帐收钱。
林虎儿从屋檐爬下来,手拎铁锅盖,乐呵呵地跟在虎娘身后一个劲儿夸赞:“娘、娘,你真厉害,我看云香楼那边全空啦!门外的客人吵着要买酒带走,但大石头说,不能卖。十文钱一壶酒是赔本买卖,客人进店点几个下酒菜,我们才能有的赚!”
“你呀。”虎娘笑点林虎儿额头,“快去西院洗洗手去。”
秋水一走,来燕楼的琵琶曲是没戏了,但还有醉仙酒不是?虎娘不信,就凭没有半个客人的云香楼,何云香能养的起那帮穿金戴银的琴女!
虎娘的计划进展得一帆风顺,门外排队的客人交头私语。林虎儿纳闷,凑过去听。
“什么?云香楼的杏花酒十文钱一壶?”
“是啊、是啊,店里还有姑娘弹曲儿助兴呢!”
“那我们还等什么?快去云香楼吧!”
东堂客人闻讯,纷纷起身出走,齐姝寻急得在后追讨:“等等,酒钱还没给呢!”
“给什么?我们不吃了!”
人群汇成湍流,七手八脚地扑向对岸的云香楼。
“酒来了。”庄无颜送酒入东堂,却见一刻前还人满为患的来燕楼,转眼只剩一桌桌的残杯冷菜。巧儿又累又气。林虎儿好不容易合上惊讶的口,委曲喊一声:“娘!”
虎娘叹气,默转腕上金钏。宋大石一问原委,立刻生疑:“这不可能的。云香楼的东西样样比我们贵,别说十文钱一壶酒,就是卖二十文一壶,她们也休想赚分文!”
齐姝寻拨一通算盘,烦躁道:“真倒霉,我们今日不但没赚钱,反赔了不少……”
秦淮水对岸遥遥传来喧闹,虎娘别无他法,只得安慰大家说:“谅云香楼挨得过今日,挨不过明日。你们先收了吧,等何云香赔了本,我们再开张不迟!”
庄无颜不语,手中醉仙酒余温仍在,眼前楼空。事情真能如虎娘说得那样简单吗?
满城柳絮飘碎,上涨的秦淮水淹没了岸边青藻石。
之后的半个月,来燕楼歇店便罢,只要林虎儿一开腔揽客,对面云香楼立即出招把客人再揽回去。
来燕楼说买一壶、送一壶,云香楼就说买一壶、送两壶;来燕楼说一位客官送一碟小菜,云香楼就说一位客官送一桌子小菜!
饮虹桥上,贪图小便宜的酒客随着两边的拉锯,一会儿向北、一会儿往南,跑得晕头转向。价码压得太低,虎娘生怕有客人没钱赚,每次都以云香楼大胜而告终。
庄无颜高坐美人槛,远望饮虹桥头的豆腐店似是要和酱醋铺连起来加盖一层,修葺房屋的三五工匠蹲在屋顶上敲敲打打。庄无颜百思不得其解,云香楼为啥总是赔本赚吆喝?还有,秋水姐姐……好好的,秋水姐姐为什么舍弃大家,去云香楼呢?
“虎娘、虎娘,不好了。”宋大石匆匆跑入,见东堂只有庄无颜一人。齐姝寻从西院穿过来,慵懒问:“什么事?大石头,心急火燎的?”
“寻姑姑。”宋大石卸下肩上柴捆,“客人都被云香楼抢了去,南面巷子的葛老板将祖传三代的店面当掉。我听说,河对岸还有两家小酒馆也要关张了!”
齐姝寻托腰,挺起微隆的小腹,深叹一口气:“唉。照这么下去,我们来燕楼又能撑到哪天?我看何云香这回是发狠心了!”
“不。”虎娘走出,阿拐婆跟在其后。虎娘柳眉凝色道:“云香楼表面阔气,何云香却是个惜金如命的女人。她的云香楼开了十多年,几时贱卖过一两薄酒?”
“难道说……”宋大石暗呼不妙,“云香楼的背后,有大金主在撑腰?”
两扇店门一动,庄无颜越过天井向下望,来的,正是云香楼的云娘子、何云香!
“啊呀呀,虎娘你的店可真凉快。不像我店里,人挤人的,热死了!”何云香手执小扇,高壮的身躯移入来燕楼。与以往不同,这次她一人独来。
齐姝寻用充满敌意的语气高问:“你来做什么?”
“哼呵。”何云香扫一眼齐姝寻的肚子,扭头对虎娘:“我是来找虎娘的。”虎娘紧唇直视她,何云香不想自讨没趣,拂拂桌子坐下,揭开她此行的目的,“虎儿他妈,反正你的店开不久了……”她顿顿说,“把你醉仙酒的酒方便宜卖给我云香楼吧?”
“呸!”齐姝寻直白回她,林虎儿也上前声援:“我娘不会答应,你少做梦了!”
临水花窗外船篙入水,虎娘并不着急生气,轻笑一声,反语问:“呵,你怎知,我的店开不久了?”
何云香转动身躯,阿拐婆戒备看她,日光透过来燕楼大敞的朱灰木门照亮东堂。何云香甩膀一指:“瞧见了么?桥头正盖着的,就是我云香楼的新号!”
——豆腐铺和酱醋铺被云娘买了去?楼上庄无颜惊愕。
楼下虎娘收笑,听何云香扩嗓说:“等我的新号一落成,西接码头、东接饮虹桥,唱曲儿酒席,丰俭由人。到时,你们来燕楼会变得更凉爽呀!”何云香挑衅看虎娘,“你什么时候改主意了,就带着酒方来云香楼,云娘我随时恭候!”
宋大石沉思,林虎儿盯着何云香的背影恨得牙痒痒。庄无颜与阿寻姑姑对望,看出她眼里浓厚的忧虑。是啊,来燕楼已没有了秋水姐姐,若再让出醉仙酒,来燕楼的招牌怕是保不住了……
十几年来,庄无颜从未想过的问题摆在她面前:来燕楼倒了,她要去哪儿生活呢?
不!来燕楼就是她的家,来燕楼不能倒。
大家的心情都一样,林虎儿尤其被何云香的话逼得入魔,他拍拍胸脯称:“娘!我趁夜放把火,烧了那云香楼!她敢再盖,我就再烧!”
“小少爷,你可不要给小姐惹麻烦。”阿拐婆劝说,虎娘一声不语地返回西院。
庄无颜下楼来,立在宋大石身旁听他说:“嗯,若能找出云香楼的金主是谁……”林虎儿大吼一声,愤恨捶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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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四月,繁花极尽荼靡之时,春意却也虚无消逝。
盘绕小楼的最后一对花燕追随春的去处飞往江北,日照秦淮,柳堤翠亮。
隔水老远,便能瞧见饮虹桥头高耸入云的云香楼,层栏珠瓦的影子平铺于楼前明媚河面,绰约宛如仙境。在其映衬之下,饮虹桥尾的来燕楼,显得既破小又寒酸。
一早,大家应约围坐东堂,你望我、我望你,谁也打不起精神。
“都到齐了?”楼门紧闭,虎娘与阿拐婆自西院而出。
庄无颜、林虎儿、巧儿和宋大石四人静坐,不知虎娘召集他们,要说些什么。
“大石头……”虎娘把阿拐婆手边的钱箱推到方桌中央打开,边往外拿银钱边道,“这些年,我积攒了四百多两银子,刨去被焦魁拿去的二百两,还剩下二百余两。”
“虎娘/娘!”众人急切出声,虎娘的意思,明摆着是要拆伙、分家!
“听我说完。”虎娘立掌,阿拐婆脸色难看,林虎儿双掌搓脸。虎娘将桌上摞好的一堆银梃推给宋大石:“大石头,这八十两包含小石头的份,你拿着,别嫌少。”
“虎娘,你这是做什么?”宋大石不接,“店里生意不好,我们可以再想办法。”
虎娘转向巧儿:“巧儿,这十两算是抵上你的卖身钱,你再送十两去给云香楼的秋水……”巧儿手握银梃,惊诧不已,她又不是真的卖身,她的任务是调查来燕楼啊!
虎娘精致的圆眸深藏,话语滴水不漏,巧儿猜不出她所想。
“娘!”林虎儿忍不住问,“你把人都赶走了,来燕楼要怎么办?”
“来燕楼不开了。”虎娘干脆道,“虎儿,这二十两银,你送到包诚米铺。阿寻出嫁时,我们也没能帮她什么……”虎娘掂掂箱底不多的余钱,仰望熟悉的一梁一柱,对林虎儿说:“当了这间小店,你随娘和你阿拐婆,我们渡到江北去,重新生活吧。”
“什么!渡江?”林虎儿“噌”地一下站起来,高语反问。巧儿更是惊忙:“虎娘啊、阿拐婆,巧儿无家可回,你们带上我走吧!”
虎娘眼望巧儿笑了,那笑颇有涵义:“巧儿丫头,你心眼不坏。记得不要盲目受人牵制,白白受苦。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一番话说得令巧儿手脚发寒,莫不是虎娘早识破了她?巧儿低头转眸。
庄无颜半抬眸,诺声开口:“虎娘,我、我呢?”
“无颜啊……”虎娘很少这样真情流露地唤她的名字,庄无颜的眼顿时泛起泪光。
虎娘细细打量她的面,似是头一次、不,似是最后一次见到她。虎娘伸手欲摸庄无颜的脸颊,终半途垂了下来,柳眉平展道:“无颜,我看着你长大,你我也算半个母女了。你放心,在我们渡江之前,我会给你找一个合适的安身之所。”
“嗯?”庄无颜六神无主,除了来燕楼,她还有哪儿可去?
“虎娘。”宋大石是唯一清醒的人,“你们准备哪天离开金陵城呢?”
虎娘看向阿拐婆,阿拐婆简短答:“今晚。”
饮虹桥头,全新开张的云香酒楼门前聚者甚众。何云香作黄裙高髻打扮,脸上敷粉飞落。姑娘们盛装抱琴,门两侧傲立,秋水也在其中。
“请进、请进,我们‘天下第一云香酒楼’有秦淮河上最香的酒菜、最美的琴曲儿,包君满意!”何云香的大嗓门直传到饮虹桥尾。
林虎儿“砰”地一声关上店门,与巧儿和庄无颜三人高低并列坐漆木楼梯上。
“哼,不管我娘和阿拐婆说啥,我绝不离开!”林虎儿信誓旦旦,反响不算热烈。巧儿啃手指甲,琢磨如何通知佘尚宫。而庄无颜愣神想,虎娘说的安身之所会是什么?
林虎儿伸头找找,“大石头呢?他真去米铺送钱了?哎,宋大傻!”
林虎儿腾起,双手拉开店门,吓坏了门外的簪花大婶:“哎哟哟,是人是鬼?”
“你才是鬼!”林虎儿正心烦,没好气,“你谁啊?来这干嘛?”
店里传出虎娘的声音:“虎儿,不许对郝婆无礼!”
郝婆手抚鬓花,跨入门槛,右边瞧瞧问:“这俩姑娘,哪个急着找我郝婆做媒?”
来燕小楼叠瓦流光,楼前门外拥挤十多个心急如焚的男人,争相往门缝里瞅“新娘”的容貌,他们都是媒人郝家婆找来和来燕楼的姑娘相亲的。
楼内,虎娘和阿拐婆坐在一旁看。巧儿瞪眼,林虎儿掀唇。
郝婆眉飞色舞道:“来来来,快跟姑娘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啊?”
“嘿嘿,我叫麻包,今年三十一岁,没娶过媳妇。你若看上我,我铁定对你好!”
庄无颜的眼光垂落磨损的旧桌角。林虎儿跳起,指认那人:“你不是来过吗?”
“啊?”麻包也认出林虎儿,“嘿嘿,大舅子,你妹妹真多呵……”笑声未落,被林虎儿撵出座位:“走走走,就你还想娶无颜?”
巧儿看着为无颜姐姐出头的林虎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郝婆干笑招呼:“这个不喜欢?没关系,后面有的是,下一个、下一个!”
下一个男人溜进门来,坐在庄无颜对面。
“我、我我我叫、叫叫杨五、五五五五五,呃,郎”那人喘口气,按住抖动的脚。
林虎儿不满问:“等等,你腿抖什么?尿急啊?”
媒人郝婆一瞧,忙替杨五郎回答:“五郎他不按着脚,说话就结巴,好在不严重。呵呵,别看他年纪大了点,但家里有田有产。姑娘嫁给他,就享福——”
“滚!”林虎儿一吼,杨五郎吓得按着裤子跑掉。郝婆脸色有几分不快。
庄无颜不吱声,头脑一片空白。早上醒来时她还在来燕楼,难道晚上日头未落,她就要收拾收拾、赶着迁到陌生的男人家里、嫁作人妇了么?
她不明白啊!像梦境,却真实,更可怕。
庄无颜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拧裙摆,从小到大,她认识的地方只有来燕楼一处,来燕楼就是她的家。而她不得不,即将离开。离开后,她不但没有家人,也没有家了……
虎娘默眼旁观,林虎儿插胸斜视新进楼来的男人。
“咦?嗯——咦?嗯——”那人倒是话不多,变着角度看庄无颜低垂的面孔。
看着看着,他上手抓取庄无颜的衣襟。庄无颜惊吓,林虎儿已是一拳凑了上去!
“啊唷!疼啊、疼!”对面人捂鼻,郝婆拉下脸来质问:“亲家舅怎么打人呀?”
林虎儿理直气壮:“谁让他不规矩?”
“哇!”那人吐血说,“她脸上长一块碗大的胎记,我总得瞧瞧她身上有没有!”
“好呀,我让你瞧?”林虎儿挽袖,对方逃跑,郝婆对着虎娘甩脸道:“虎大娘,你让我一天之内帮你寻个好女婿,我寻来了。可你儿子不分青红皂白,他把人都打跑啦!这媒我做不了,坏了我郝婆的名声!”
郝婆要走,虎娘不拦,林虎儿道:“走吧、走吧,不用你操心!无颜,我娶了!”
“——啥?!”巧儿眼珠圆瞪,连庄无颜也回神看林虎儿。
“有病!”郝婆痛骂,门外男人乱糟糟散去。由米铺赶回的宋大石,人立门口。
阳光顺着来燕楼的灰檐瓦照下来,宋大石不知趁他离开的时候,楼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温和笑问:“怎么了?无颜,嗯?”
“呵呵。”虎娘掩口,似是等待已久,她背手站起踱步,“好啊,虎儿娶了无颜,就是亲上加亲……这桩婚事,我准了。”虎娘一反常态,褪下腕上两只金钏,不由分说地塞给庄无颜,“这算是我家小子的聘礼,你先拿着,等今晚过了江,再给你们补办喜事呵。”
庄无颜僵住——嫁给虎少爷的话,家人倒是有了,可,她从没想过嫁给虎少爷啊!
宋大石从后大步流星走上来,握住庄无颜的手,她手中金钏子琅琅落地。庄无颜回眸,大石哥的身影挡住楼门,门外那一束束光线像是大石哥的身体发出来的!
宋大石浓眉森暗,双目定眸看庄无颜道:“……不要嫁他。要嫁,嫁给我。”
“哦?”巧儿的脑筋一下子不够使了。愣少爷志娶无颜姐姐,大石哥也志娶无颜姐姐,是大石哥娶到无颜姐姐、还是愣少爷娶到无颜姐姐,才对她令巧儿比较有利呢?
来燕楼众人静默,半晌,虎娘先发话:“我虽是虎儿的娘,绝不偏袒他。无颜你想嫁大石头也行,这店我不当了,送给你们小夫妻俩。”
“嗯?”庄无颜歪头,大石哥温暖的掌心仍握在她的手背上。如果她嫁给大石哥,那么、那么来燕楼就能保住了?宋大石似发现了她的私心,放开她的手,半因害羞半因为难地别开头道:“无颜,你若嫁我,我大概会带你去找小石头,然后我们重新开家酒楼。名字,你想叫什么都好……”
最尴尬的人,莫过于林虎儿。他挠挠后脑勺,原本只当是救无颜女于水火之中。谁想,引得宋大石较真了?哎,无颜女嫁给大石头也好,他落得个逍遥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