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马德福将那事物呈上,揭开了不知何物混织的朴素布裹,祁舍人眼中一滞,唯恐是自己眼花看错。然而。
小金鱼儿巴巴地又去看他,看完了转视圣人,将那物件儿的用法解释了,马德福一听,忙不迭勘测了圣人神色,随即便忙不迭奔跑出去让殿外洞开了雕花门。
雕花门一开,圣人带着莫名焦躁的情绪,经几次反复窥视后终得其法,却是再坐不住。小金鱼儿在下方俯趴着,见圣人窥视片刻后豁然站立而起,放下眼前的金视筒后,半晌呆滞,显是一时不得窍门,便又软糯道:“父亲道是,若当年有此物在手,莫说北庸赤坪之战,便是那西北咸汤战,也不知能多夺得几何许的先机,省去我大玚何其儿郎的性命。”
圣人闻言脸色煞白,终于恍然大悟,自己手中握的竟是那先机二字!
一时间,大殿中寂静非常。
半晌后,小金鱼儿忽地悄声伏地,规规整整地行了告退礼,圣人无暇他顾,她也不做声,只深深凝视了马德福祁舍人二人一眼,就那么悄悄地退了出去。
这一日,圣人登高,俯瞰了他治下的皇城,心中如何感想无需细说,却是几日后,马公公借了省亲的名头,在宫外会了祁舍人。
马德福是宫中的大总管,年有个一二次的省亲名头,正逢得今年还未曾申报过。
马德福马公公当年是家中腹遗幺儿,实则家中并未穷苦至此,却是马家长兄长嫂做恶贱卖了他,倒是促成了他如今的这一番作为。当年兄嫂作恶,他年已十四,哪曾还是那不知世事的,由此心中生恨,早早与家中断了恩义。他也实诚,只道断了外心,一生侍君。
事到如今,不过是早些年他护驾有功,圣人赐予他府宅,念他辛劳,给了他半日的浮生闲。
祁舍人随着下人仆役指引,手捧一方雕绘取片,顺着花径一路往马公公所在的花厅而去。这马公公当年未入宫便已将一手木工学得有模有样,如今身在高处,这手艺倒是没拉下,一直做雅趣研磨着,到了如今,雕绘在京中不知何时已成了权贵们争相收藏的爱好。
祁舍人手中捧着的这一方雕绘便是昨日马公公遣人送上府来的。
顺着指引来到了花厅外,下人告了歉请祁舍人自行入厅。马德福身在御前高位,往日里忙前忙后恭敬客气,少不得还是阿谀奉承的,就非得到这私底下的时候,世人才知他的样貌。
祁舍人手执那一方由头借口,终究还是来到了马公公府中的花厅前,门前静候的下人见了低声做引,厅内却是寂静得很,祁舍人顺势看去。
天已嫌冷,马公公却竟是在花厅洞开的窗下躬着腰一刀一刀地刻雕绘,想来往日里便是难得回来,也是不做待客的,这花厅之中空荡荡一片,除了刀具木材以及一方不大不小的木作台,便只有一套茶座。
马德福听得门外絮语也不做声,待的祁舍人跨进厅中,不缓不急,正是谁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他侧了下头,见了后生那敬重从容的笑颜,这才放下手中刻刀,回身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开口引了他落座。
这一厅中,唯独茶座上一方咕噜噜烧着的红泥小炭炉,与整洁一新的一组茶具表明着有客将至。
马德福这一世吃的是那身不由己尽心尽力的苦,自十四岁入宫以后,便不再受那风吹雨淋的难,这一眼看着,虽是年事已有,那唇红齿白的斯文阴柔透着贵气与沉静,哪有半点落得人下的?
祁舍人落了座,下人取了温热的手盆来让马公公净了手脸,他便不紧不慢地洗了擦了,祁舍人便自发冲杯闷茶,待马公公打点完了转身落座,却是楞了一楞。
祁舍人将茶水斟了,一杯便在马公公座旁的手边。
马公公楞过不再说什么,正是口中干渴的时候,讪笑着饮了热茶。
“叫祁大人见笑了。”
那称呼比起往日竟是变了一番的。祁舍人受宠若惊,马公公只管摇头,笑笑只道:“读书人有那名言,道是天将大任于斯人。”
祁舍人做恭听状,马公公见他那恭谦自微样,心中嗤地一笑便不再说了,慢悠悠饮起了茶。
倒是叫他晾着的祁舍人半晌后自个儿干笑起来。
马德福解了干渴,又收了作弄,接了闷壶在客主两杯间走了个过场,方才话回正题道:“叫舍人见笑了,这做木雕德也有个魇着了想一气呵成的时候,本想着该是手下那朵儿勾出来的时候的。”
祁舍人总不能赶着拱着他再去雕完的,便笑笑只说自己来早了。
马公公摇摇头,不接茬儿。他本就是务实人,实实在在地也就是一副不久留他的神态,只管将视线落在祁舍人捧回来的那片雕绘上。
祁舍人会意,忙将那方雕绘放正,推回。
昨日马公公府上来人并未说什么,只管将这纤毫毕现的雕绘奉上,祁舍人自是无解的,只得静候,直到听闻马公公今日休沐,赶忙来了。
然而,此事便是马公公,也是要再三慎重思量的。
祁舍人只得再次静候。
半晌后,马公公探手,将那雕绘取来,捧在手中摩挲细看了片刻。随后,他道:“日前新得了一柄绘刃,方才一试,竟是事半功倍的。”
祁舍人颔首,屏息聆听。
马公公纤瘦的指节一寸寸摩挲在雕绘上,双眼却似并未落在绘中。
“世人皆知祁舍人擅音。”马公公斟酌了几捻,面上并无奉承之色,只管问:“若是舍人得了好琴,该何作为?”
祁舍人蹙眉,马公公所言何事他心中竟是无半点着落。思索后保守答道:“自是珍藏。”
不想,马公公竟摇起了头,这会儿方放下了手中雕绘。
“因何不是那制琴的技艺?”
祁舍人心头一跳,惊得面上半点遮掩不住。
话到了这处,也已然无需再遮遮掩掩,或许反而是该说,不可再遮遮掩掩了,如若不然,不管是祁舍人或是不知是否有无的旁人,若是误解了去,定是了不得的一番惊涛骇浪。
马公公不再饮茶,只面上做歉色,正直道:“若非是老奴对米家将军、小姐悉知已久,恐怕也不得领悟,更是愧对将军对圣人对我大玚的一片热忱忠胆。米家将军、小姐行正坐直,可这事却是万万抱揽不得的。大玚律例,内廷及宦官不得干政。老奴观察祁舍人数日,不到今日也万万不敢斗胆冒犯。”这般说着,马公公下地,对着祁舍人行了身份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