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弑光城比北临国还要靠北，断情崖在咱们南枫国，我怎么可能跑那么远去当什么王后。”荆茉镇定地答道，不为所动，“我也不认识百里夜崖，只是听说过他。”
段浅瞥了她一眼，眼里的挑衅表明了她并不相信荆茉的话。
“说来也奇怪，既然是百里夜崖和他爱人的信物，怎么会跑到断情崖？”
“……或许他们有一天云游到断情崖不慎掉落的吧，我死的时候，崖底已经有这么一个发钗，否则我怎么附在上面五百年。”荆茉微微眯了一下眼，揣测段浅是否真的确定了这件事，回答在脑子里想了三四次才出口，表现出平常少有的谨慎，笑意在那双总带笑的桃花眼里被悄无声息地把压下去。这变化看似微乎其微，却被熟知她的段浅清晰彻底地感受到了。
还差一把火，就能把这百般掩饰点燃，剥掉外皮，露出千疮百孔的内核。
“师父不记得也无妨，我倒是一点都不会忘。当年在拍卖行，知道符攸是弑光城的人后，你立即让我把发钗拿去拍卖，说是物归原主，请问师父是怎么知道它归属于弑光城？”
“发钗被埋在巨石之下的坑里，你的魂魄状态搬不开石头，你不好奇留着做研究，反而急忙脱手？”
“什么好不好奇，为师早就研究透了，除了禁锢我就是一个普通发钗……”荆茉嘟嘟囔囔地回了一句，眼神开始有些飘忽。
“嗯，当时你的眼神就不像是第一次见，更像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现在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
荆茉心绪慌乱，没仔细品味段浅这句话，一个肯定的嗯字就把她撞晕了，以为是段浅给的台阶，连忙顺着往下走。
“对对对，那发钗我以前是见过一面的。”
看到鱼儿快上勾了，段浅微微一笑，继续诱导：
“师父在哪看到过？”
“那当然是他们幽会的时候啊！他……咳！咳咳！”一时激动过头嘴瓢了的荆茉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动作之迅猛还发出一声清脆的拍打声，她佯装咳嗽的同时扫了一眼段浅，段浅就用“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的表情回看她。青羽显然也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但那一副惊讶的表情里还参杂着看好戏的兴奋。
“师父，跟踪别人幽会，不太好吧？”
“没有！为师在你心里是这样的人吗！”
“你都不知道他的容貌，怎么认出他在幽会？”
完了，自己挖的坑，自己急匆匆地往里跳。
荆茉捂着胸口，表情痛苦，不会再起伏的胸腔闷着一股气，被堵得说不上话，几欲吐血。
谁家的徒弟会这么不给师父面子啊！
“师父，和什么人相爱是你的自由，我不会指责你和……”
“老娘才没有和那混蛋相爱！”相爱一词给了荆茉闷头一击，她干脆不装了，抛开顾虑尽情宣泄。
“就他？他算什么？一天到晚思想阴沉黑暗，走在他身边都觉得阴风阵阵，总觉得天下人都负他，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死了！如果不是老娘救了他，他都不知道被哪只野兽叼回家当晚饭，害得我迟到了家族聚会被爹骂了一顿！醒了第一句话居然问我有什么企图？全身上下脏兮兮的脸都看不清，我图你身上的泥能拿回家捏泥人吗！好心当驴肝肺！我担心他伤未好会出事，就跟了一小段路，他居然骂我是阴魂不散的女鬼！！！好啊，老娘现在就是女鬼了，跟谁都不跟你！”
荆茉仰天长骂，倾吐着多年前那场不美好的初遇，段浅越看越觉得荆茉像条暴躁的龙在喷着火，龙尾还一甩一甩地鞭挞着空气，一如在抽打那个也逝世多年的男人，可愤怒的身影又隐隐让人觉得孤独。
荆茉骂了一小会儿，像是终于把百里夜崖所有的不好都骂完了，那些令她着迷的好变成了汹涌洪水，瞬间冲垮堤坝，成为一块滋润心田的荷塘。
“他是第一位拥有暗灵力的人，是我见过为数不多天赋极高的人，那样孤僻乖张的性格，我认为一部分是受灵力影响，但更多的是他自身的经历。”荆茉的语气忽然轻缓下来，连呼吸都非常小心，“他对所有人和物都保持警惕，被恶伤得太深，伪善的人也把他心里仅剩的热骗走，他的前路没有善，没有光，他根本走不下去，只能任由地狱把他越拉越深。说来可笑，他一个能够覆海移山的人，让所有人闻风丧胆的人，竟还是会害怕和人接触。”
阴暗、恐怖、暴虐……这是人们对弑光城的固定印象，人们对其谈虎色变，却不知道它的创始人身上留下了无数伤痕以见证人性的恶。
辱骂捂住口鼻，假意蒙蔽双眼，暴力砍断四肢，把人推入罪恶的汪洋，站在岸上的人狰狞地咧开嘴笑道：“谁让他不挣扎不去坐船，死了也活该。”
他是怪物，坏事肯定是他干的，真脏啊。
他是怪物，一定是他害了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干。
他是怪物，我们这么做是替天行道。
必须杀了他！
段浅揉了揉眉心，驱散一些随着荆茉的语言而不断浮现的不好的过往记忆，她几乎能想象百里夜崖曾经是过着何等痛苦无望的生活，就因为灵力特殊，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不祥的标志，没人愿意靠近，自然也不会有人能理解，于是他破釜沉舟，投身黑暗，成立了无人敢放肆的弑光城。
“然后呢？你有拉他一把吗？”
荆茉低下头，而后抬起来正视段浅，苦笑着耸肩，嘲笑以前的自己。
“是啊，我想拉他，却自己陷进去了。在他计划着要建立弑光城的时候，我就多次阻止，甚至大打出手过，你看，我赔进去的命，最多也就算是弑光城的地基，失了身又失了心啊。”荆茉无奈地叹一口气，负手往前飘去，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段浅低垂着眼眸，沉默着跟了上去，直到出了小巷，重新进入街道，荆茉才再次缓缓开口：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说我倾心于他，他不信，那我多说几次好了，多给他一些爱意就好了，我想让他知道，这世上是有人愿意爱他的。他还是不信，我就死皮赖脸跟在他身后，真成了阴魂不散的女鬼。他骂过我，威胁过我，可我就是越来越喜欢他，哪怕他厌烦我。”
她们走过一间首饰铺，荆茉瞧见展示商品的桌上摆着好几个精美漂亮的发钗，她看了几眼，觉得还是茉莉发钗最好看。
“我不顾父母和师父的反对，跟着他离开了西铭国，我看着他开始研究暗灵力逐步变强，看着他收集和整理各种禁术，驯服魔兽，我每次都会出手阻止他，尽力不让他做更多的错事。因为我阻碍他的计划，一开始他想过对我下杀手，但我们灵力相克，最后两败俱伤，他拖着伤也要远离我，我只好暂时离开养伤，等好了再去找他，他便开始想尽办法躲开我。”
荆茉低头看一路沉默的段浅和青羽，段浅感受到她的目光，视线微微向上，正好对上荆茉的视线，被徒弟这么一眼，师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问：
“是不是很傻？”
荆茉做好了被她骂傻的准备，段浅却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段浅当然觉得傻，但她只在心里觉得傻就够了，她不是荆茉，没有和百里夜崖相处过，荆茉说的必然也是挑拣过的，不了解全部真相，不抛却所有感性，谁都不能给一件事做肯定的评价。
“你在心里肯定骂我傻，我还不了解你吗？我不说了！”荆茉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借机中止了她和百里夜崖的故事。
“我在坠崖时，最后见了他一面，他当时骑着契约兽从远处向我冲来，可能是想还我救过他的人情吧，但我已经立下天地契约，我们之间一直都隔着一段距离，茉莉发钗也是那时从他身上掉下来，和我一起掉到了崖底，待我醒来，我已经是灵魂状态，发钗也压在了巨石之下。”
回忆这些往事，面对血淋淋的记忆，无论过了多久，荆茉还是会觉得疲惫，她干脆把自己缩小成巴掌大的小人，坐到段浅的肩膀上，一双腿跟着段浅走路的动作晃动。
段浅眼角往自己肩膀的方向瞥了一眼，知道荆茉不会摔下来，但还是下意识让自己走路平稳一些。
那轻飘飘的一缕魂魄明明没重量，段浅却莫名感觉肩上真坐着个小人，不轻不重，稳稳地落在她心上。
又是无言的一段路，三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考量，非常默契地没有出声，奇怪的是，这份安静没有一点冷场的尴尬。
她们又走过一条主街，来到阔河附近，兽类的眼力一向都比人类要好，所以青羽一下就看到了河对岸的夏家姐妹。当她们快要上桥了，对面的夏琉璃才发现她们，拉住正要往前走的姐姐，兴奋地朝她们招手。
荆茉休息够了就不赖在段浅肩上，她在空中又恢复了原来的体型，背对着段浅和青羽。趁着还未和夏家姐妹会合，段浅赶紧把根源的问题提出来：
“所以，你想去弑光城的目的是什么？”
“……我就是好奇而已，想看看他认为能保护自己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小鸟儿之前带回来的书上说那里终年不见天日，四处飘荡着血腥味，充斥着惨叫，我知道肯定添油加醋了……”
“你还是放不下他。”
“是啊，没办法，谁让这五百年来除了我的亲人和老师，我最想念的就是他了。”
荆茉作深吸一口气的动作，肩膀一松，便转过身来。今日的阳光过于灿烂，像利剑一般穿过荆茉的身影，使得魂魄越发透明朦胧，荆茉并不在乎这些，她看着段浅，扬起一个不知是深情更多还是悲哀更多的笑容。
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不存在的心脏依然滚烫，那里住着她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爱人，哪怕这份感情卑微得可笑，痛得快要窒息，甚至害死了至亲友人。荆茉嘴上不说，其实早已惭愧到发抖，如果可以，她愿意再次立下天地契约，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换他们安稳进入轮回，下辈子不会再遇上她这么一个不孝的女儿。
可是感情本身就是不讲理的东西，悔恨和痛苦纠缠了五百年，仍然没把她的爱撕裂。
人们看到的是杀人饮血、荼毒生灵的恶魔，她看到被一双双人类的手压在沼泽中不能起身的少年。
她想帮他，她想救他，她想爱他。
荆茉眨了一下眼睛，淡得几乎没有颜色的上下唇张张合合，极为温柔地说出一句话：
“怎么办呀徒儿，我还是很爱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