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三年
“姐姐,四阿哥来给皇太后请安。”守门的小太监领着胤禛进了宫门,正遇着凝砚。
“四爷吉祥!太后说话累了,刚刚躺下,这会儿不便打扰,四爷要不先回,改日再来。”凝砚行礼,如实说道。
“不必,我就在偏殿等会儿,等太后起来,我再去请安。”胤禛并无离开的意向。
“那好,四爷请。”凝砚引着胤禛去了偏殿。
进门后,胤禛吩咐人下去,屋里只剩下胤禛和凝砚。
“近日皇阿玛又重提二阿哥的事,说他永无复立可能,你可知道?”胤禛开口道。
“皇上的旨意,这事晓谕前朝**,大约整个宫里没有不知道的吧。四爷提这个做什么?”凝砚不解其意。
“太子这次,绝无翻身的可能。”胤禛再次强调。
“那又如何?”凝砚奇怪地望着胤禛,不知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就不关心皇阿玛百年之后,未来的皇帝是谁?”胤禛盯着凝砚,想看到她的第一反应。
凝砚面部无任何变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说道:“这不是我该关心的,不管是谁,和我有什么干系?我不过还是个宫女,难道说,谁当上了皇帝,还会封我做皇后不成?”
“你在宁寿宫说这么不合体统的话,不怕挨罚吗?”胤禛被逗笑了。
“就是挨罚,也是四爷先挑的头,首当其冲,找不着我。不过,四爷,你问我这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凝砚知道胤禛一向话里有话。
“我只是提醒你,一旦确立新主,所有人的恩宠都会发生变化,不要临时抱佛脚,早作打算才好。”胤禛提醒道。
“敢情四爷是来教我防患于未然,那要请教四爷了,四爷以为谁会是将来大清的正主,我依附谁才可靠呢?”凝砚边说边为胤禛倒茶。
胤禛并未作答,只道:“我这有幅画,给你瞧瞧。”胤禛从袖口像变魔术般抽出一副画,这画不是新作,却没有装裱。这画上有一个打虎人和两只老虎,打虎人躲在一旁看两只老虎打架,之后一只死了,一只受了伤,打虎人此时上去杀死了这只虎。
凝砚认真瞧着这幅画,渐渐看出了些眉目:这死了的老虎是指太子,受伤的是胤禩,胤禛是要做打虎人,坐收渔翁之利。看来,他这些时日低调行事,都是在韬光养晦。可他把这画给自己看,又是为了什么?
胤禛不时观察着凝砚的表情,问了句:“你可看懂了?”
凝砚嘴隐隐在动,终于说了句:“懂了,其实我早就怀疑十三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只是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我想对你有所许诺,若你愿意来到我身边,将来我必不会亏待你。”胤禛满怀自信。
凝砚不解,眼前的人怎么说出如此奇怪的话?难道这么些年,他那儿又进了几位侍妾,裕如也为他生下孩子,他还是没对自己死心?可是,凝砚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有些尴尬,小声道:“四爷,你可知道我和十四爷……”
“小孩子过家家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再说,不还没怎么着嘛。”胤禛并未等凝砚说完。
小孩子?过家家?胤禛到底比凝砚和胤祯大出十岁多,也许在他看来,年少时的悸动谁都有过,可长大了,才知道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真格的。
“四爷八成是在屋里闷得慌,跑来和我瞎白话呢,我可什么都没见到、也没听到,四爷这幅画可不要再让旁人看去了。”凝砚慌张地想往外跑。
胤禛一把拦住她,在她耳边轻轻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当然知道这幅画不能让人看去,但是我忍不住想告诉你,因为我太想你能在我的身边。”
胤禛松开了凝砚,凝砚望着他,居然有些感动,良久,道:“可是,如果我答应了,不是说明我只是为了荣华富贵留在你身边,你不会介意吗?”
“不会,我可以包容你的所有,包括你的虚情假意,只要你能来到我的身边。”胤禛极其认真地说道。他总要娶到凝砚,因为那个预言。
凝砚被这句话打懵了,她没想到,胤禛对她已到了如此地步,但是她不能。凝砚笑了笑,故作轻松道:“四爷的心,我了解了,只是我方才还答应太后说,终生不嫁,好好伺候她老人家。想来太后也是时候起来用膳了,我去传膳。”
“等等。”胤禛一语,凝砚停住,又听他道:“你头上的凤钗还是少戴,不管是谁赏你的,一个宫女戴这样的头饰,总是有僭越之嫌。”
凝砚并未答话,疾步出了屋,只留胤禛一人怅然若失。
十月,外面下起了小雨,紫禁城红墙黄瓦,枫红满地,雨水冲刷着树木,一片静寂。
御花园亭子里,胤禟和胤祯正在下棋,胤誐一个人在斗鸟。远远地,一个身穿樱红色秋装的姑娘打着一把牡丹画的油纸伞跑了过来。
“你怎么才来?他们下棋,都没人和我说话,你来了就好了。”胤誐笑着迎向凝砚。凝砚在宁寿宫当差,皇子们常去请安,胤禩兄弟相聚时,有时也会叫上凝砚,他们已经熟识了。
凝砚收了伞,抖落身上的雨水,冲胤誐笑了笑。
“哎,你可来了,”胤禟抬头望了眼凝砚,想看到救星似的,接着对胤祯说道,“十四弟呀,陪凝砚说话,这棋不下了。”说完,便用手把棋弄乱了。
“九哥,你耍赖,”胤祯一甩手把一颗棋子甩进了棋盒里,侧起身子,对着挨在他身旁的凝砚说道:“你可真赶点儿,帮了他大忙了。”
“你怎么这么好胜,不就是盘棋吗?”凝砚看着棋盘上的残局,猜到胤祯定是快赢了。
“凝砚,你有所不知,九哥已经好多年不和十四弟下棋了,刚才好不容易答应了,十四弟是可惜了这次机会。”胤誐摆弄着凝砚的伞,觉得这伞极漂亮。
“那是为什么?”凝砚跑到胤誐跟前坐下,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他,示意他接着说。
“不许说。”胤禟瞪了眼胤誐。
“那是有一年,十四弟和九哥下棋,下之前,九哥就发了话,‘小十四,你敢和我下棋,不吹牛,下十盘,你能赢一盘就算你走运了。’于是两人就硬耗着下了十盘,结果呀,还真是就只赢了一盘,不过是九哥就赢了一盘。”胤誐学着胤禟当年的样子,滑稽的很。
“哈哈哈——“除了胤禟,三人都笑了起来,胤禟想笑还憋着,食指指着胤誐不停地晃。
“从那以后呀,九哥再也不和十四弟下棋了,刚才被缠的没法,只好答应了,你一来,正好不用下了,你可是九哥的救星呀。”胤誐又道。
“你就糟践我吧。”胤禟摇摇头,无奈地苦笑道。
“好了,别闹了,说正经的,你怎么这会子才来?”胤祯打量着凝砚,一身樱红很衬她白皙的肤色。
“你们差人叫我,可我得等太后午休了才能出来,我可不比几位爷,随时随地地逛园子。”凝砚嘴一翘,说道。
“嗯——,凝砚姑娘辛苦。”胤祯点着头,撇嘴说道。
“凝砚,这伞从哪儿来的,内务府送到我那儿的,可没有这么好看的式样。”胤誐终于禁不住问道。
“那是四爷赏给我的,说是年大人从江南带来的,因为知道我喜欢牡丹花,所以就赏给我了。”凝砚有些后悔拿这把伞出来了。
提起胤禛,胤禟颇不以为意,只瞧着胤祯,像是说:我说对了吧,她跟老四走得这么近,你就不防着点儿她。胤祯只是默不作声。
“难怪,这牡丹花一定是找人精心画的,需费些功夫。”胤誐还在欣赏那把伞。
“八爷呢,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凝砚从来到这儿,就觉得奇怪,这四兄弟就像长在一起一般,今日怎么独独不见了八爷?
“八嫂说是有事和八哥商量,八哥一下朝,就匆匆回府了。”胤祯答道。
“哦,对了,皇上要去避暑山庄打猎,大队人马三日后就要开拔,这次,你们几位,谁跟着去呀?”凝砚满脸期待。
“你倒是消息灵通。自然是都去,打猎,人多才热闹。”胤祯笑道。
“当然了,皇上可是请太后同去呢,我也跟着去。”凝砚俏皮地说道。
“这下又不得安生了。”胤禟敲打着棋子,说道。
“九爷,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弄不清楚原因,但凝砚能感到胤禟素来对她有些冷淡。
“我是说他,”胤禟指了指胤祯,又说道:“走了走了,趁着小雨,回去喝杯暖酒。”
凝砚莫名其妙地看了眼胤祯,胤祯只是苦笑了下。
胤禩府上,夫妻俩正在说话。
“爷,下个月就是额娘的祭日了,咱们该去扫扫墓,烧的纸钱元宝,我已经让下人在准备了。”郭络罗氏点燃三支香,向着屋里供奉的德妃灵位拜了三拜。
“你说的是,可皇阿玛过几日要去热河巡视,我本该随行,这下不是冲突了?”胤禩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想听听郭络罗氏的意思。
“这倒让人为难。不过,死者为大,爷还是去祭奠额娘为好,皇阿玛有那么多皇子陪着,不会寂寞的。倒是额娘,定是希望你去的。”郭络罗氏插上香,回话道。
“额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要是不去祭奠她,就太不孝了。知我者,莫若我妻。”胤禩称赞道。
“爷总是这么说。”郭络罗氏勉强笑了笑。
“那是你做得好,我忙于朝政,这个家,总是你操劳的多,细枝末节,都要打理到位,实在不易。更何况,你娘家的人帮了我多少忙,我心里清楚。上次,镇国公景熙状告托合齐父子,也是看在和你哥哥的情谊上,太子落马,其实是为了帮我……”胤禩想起太子被废之事,这是他这些日子唯一畅快的事。
“爷不必说了,我既然嫁给了爷,自然这些都是应该的。爷当初娶我,不也是为了这个吗?”郭络罗氏坚毅的脸庞露出一丝哀怨。多少年了,她似乎从未放下过这个心结。
胤禩闭上眼睛,说道:“解释为免徒劳,将来,我会证明。”他早已想好,若他日登上九五,只封郭络罗氏为皇后,不封其他的女人,就像当年仁孝皇后在世时,他皇阿玛其他的女人几乎都没有封号,以此来表示两人鹣鲽情深。
“说起将来,爷,你真有把握吗?”郭络罗氏自然希望她的夫君能够成功,只是不免担心。
“太子已倒,众皇子中唯一能与我匹敌者也就只剩下老四,但是这些年,他潜心佛学,并不热衷于皇位,我想我是没有威胁的。”胤禩离开座位,在屋里踱步。
“可是,皇阿玛似乎很在意额娘的出身,为了这个,连你也不待见,不然太子被废时,你上折子说自己病了,不过是防止再发生众臣保举之事惹怒皇上,怎么会遭到皇阿玛的数落呢?”女人心细,一件小事都能记在心里。
“就算皇阿玛再不待见我,他也不能不把江山交给我,因为只有我才具备储君的声望和才干。”胤禩此刻还未发现危机。
“但愿如此,我总是放心不下。”这些日子,康熙没少责备这夫妻俩,郭络罗氏一向处事果毅,却也不免提心吊胆。
“放心吧,我说过,将来我会证明。”胤禩拍了拍郭络罗氏,以示安慰。
自从凝砚的身份被德妃发现后,为保安全,凝砚几乎不再和裕如通信。裕如因为要照顾小弘历,无暇和凝砚通信,两人许久未有来往。如今,弘历三岁多了,裕如省心不少,除了悉心照顾弘历,闲时便博览群书,日子倒是安宁,只是胤禛还是老样子,想起她来,便来瞧瞧。因为弘历的缘故,来的次数还多些。
“小姐,你歇歇吧,别总看这些书,伤眼睛的。你又不考状元,日日看书做什么?”萦青放下茶,便去夺裕如的书。
裕如由着她,起身走到窗口,外面白茫茫的,竟下雪了。裕如笑着,转身迈过门槛,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院子。萦青也跟了出去。
“今年的雪竟这样早。”裕如一脸喜悦,展开手掌,让雪落在手上。
无声无息,胤禛进了院子,萦青拉拉一旁只顾看雪的裕如,裕如这才看到,福了福身子。
胤禛的脸色犹如这雪,冰冷苍凉。走到裕如面前,问了句:“弘历呢?”
“弘历和弘时、弘昼在一处玩儿呢,我叫萦青把他领来。”裕如笑道。
“不用,我去看看。”胤禛穿过走廊,到了弘历他们的房中,裕如也紧跟其后。
只见三人正在下象棋,弘时一人和弘历、弘昼两人对弈。
“呵呵,居然下起了象棋。”胤禛笑了笑。
“阿玛来了,我正在教他俩下象棋呢。”弘时已有十岁,个子比都只有三岁的弘历和弘昼高多了。
“你一人与他两人对弈,看上去倒是吃亏,可是他两的年岁加在一起,还没有你多,真是有趣。”胤禛方才的阴霾似乎一扫而光。
“额娘,额娘,三哥又把我的炮吃了,你快来帮我,我要赢他。”弘历见到裕如,忙跑到她跟前,到底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比娘亲。
裕如被弘历牵着,走到棋盘前,瞧了棋局,好在这局没开多久,还有补救余地。裕如坐在一侧,抱着弘历,道:“弘历,记得你前几日背书时,有句话叫‘夫鸿鹄所以不可制者……”未及裕如说完,弘历便诵道:“……以羽翼在也;欲制鸿鹄,必先去其羽翼。’”
“对,背得好。这下象棋也是如此,你想吃他的‘将’,就必须把守在‘将’身旁的‘士’、‘象’、‘马’、‘車’等消灭掉,让‘将’孤立无援,这样你才能赢。”裕如笑盈盈充满爱意地瞧着似懂非懂的弘历。
一旁的胤禛不断地品味着这句话,直到家仆进来送信。胤禛打开来看,没有抬头,只写着:
八此番祭母,不赴热河,但已选定海东青为礼,欲奉之于父。近日未有其他。
落款是“知名不具”。此人是胤禩身边的人,呆在胤禩身边已两年,因为人聪慧机灵,深得胤禩信任和重用。然而,胤禩并不知道,这是胤禛在胤祥被关之后在他身边安插的密探,以防胤禩再对自己不利。两年多,此人只汇报胤禩各种情况,却从未有所动作,所以胤禩不察。
胤禛望着孩子们热闹地下棋,喃喃道:“去其羽翼,去其羽翼……”每一句都是不同的语气,说了三遍,终于停住。他知道,是时候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康熙已到承德避暑山庄数日。恰逢良妃祭日,胤禩要去祭奠母亲,并未随行,只派人到康熙处说明。
康熙来探望太后,凝砚侍立在侧,一屋子的皇子都陪侍着。
“天气渐凉,这半月余又舟车劳顿,皇额娘可要保重身体。”康熙问候道。
“哀家知道,皇上有大事要处理,不必总是来看哀家,还有他们,都年轻好动,来到这儿,肯定一门心思地打猎,也不必总来我这儿。”太后瞧着子孙满堂,笑得很是开心。
“哪怎么行?皇额娘身边也要有人解闷呀。”康熙道。
“哀家有,凝砚照料哀家无微不至,哀家如今可是离不开她了。”太后瞧了眼凝砚,看她此刻谨慎的样儿,又笑了。
“凝砚这几年照料太后,的确有功,朕该赏你些什么。”康熙把目光转移到凝砚身上,这丫头比以前爱穿喜庆的颜色了,今儿一身橘色雏菊花式样的衣服倒是别致的很。
“不用皇上赏,哀家早就想好了,再等些时候,哀家亲自做主,为她挑一位如意郎君,这个最重要,是不是?”太后说着,便扭头看向凝砚,像是在说什么默契的事。
凝砚想起了太后说过的那番话,不知该如何答话,有些难为情地唤了声:“太后——”
“这还不好意思了,女大当嫁,还是太后考虑的周到。有太后为你做主,将来肯定能称心如意。”康熙一番打趣却意味深长。
凝砚偷偷瞧了眼胤祯,他站在那儿,虽不好表现出来,但一双眼睛满是笑意,凝视自己,何止是他,几乎所有人都打量着自己,凝砚只觉得脸有些烫,目光扫到胤禛时,凝砚的面色稍稍清醒了些。
“皇上,八贝勒派人来给皇上请安,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梁九功从外面进来。
“叫他进来。”康熙道。
“是。”梁九功出去后,领着个太监进了门。
“奴才给皇上请安。”太监跪在地上,其中一个手里还托着一只鸟笼。
“起来回话。”康熙赦了他。
“启禀皇上,八贝勒祭奠良主子,不能随侍皇上身边,心里过意不去,这次命奴才给皇上请安,并进献两只上等海东青,以表孝心。”说完,太监上前进献。
梁九功接过鸟笼,拿到康熙身边,众人都微微探头。康熙一只手掀起鸟笼外放的帘子,看了片刻,突然脸色大变,一把推掉了鸟笼,用劲过猛,梁九功的手也被鸟笼上的钩子划伤。
“大胆!”康熙怒喝道,急火攻心,攥着拳又咳嗽了起来。
太监连连磕头,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赶忙跪下,纷纷喊着:“皇上(皇阿玛)息怒,保重龙体。”太后顺着鸟笼看去,只见布帘滑到上方,鸟笼里分明是两只眯眼蹬腿的垂死之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