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七年
从巩华城回来,梁九功看得出,康熙的脸色越发不好。在得到了“把那个丫头带回宁寿宫,直到她点头以后,再放她出来”的命令后,梁九功立即将失魂落魄的凝砚送进了宁寿宫。虽然梁九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但是凭着他对康熙和整件事的了解,这个老奴嗅出了酸楚。他清楚地知道:一旦皇上不同意这件事,这个丫头的心事注定要付之东流。没有人能违背皇上的意愿,可叹可悲。
虽然有些同情,但梁九功也是见惯了世事的,他忠诚地履行着康熙交给他的任务。只是当他看到凝砚听到“什么时候点头,什么时候放你出来”时刷刷的眼泪,还是有了一丝不忍,宽慰道:“其实,不是每个人都有如了自己心愿的福气,你又何苦作践自己?”
“公公在宫里多年,想必,也是见惯世事,诸如今日之事,怕也见过不少,所以才想得开,可我不行,公公说的我明白,可我不是没有等待,不是没有付出,我不清楚,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凝砚含着泪,哽咽地问道。
梁九功没有被凝砚的情绪扰乱,依旧平静地说道:“‘天已早,安排就’。皇上今早反复念过这两句,老奴不经意间竟记下了。姑娘是朝廷命官之女,想来不会不知道这意思。想想看,这世间不管发生什么事,大约都是早定的,宿命难违。”
梁九功说完,便在凝砚深思的眼神中默默隐退,掩门而去。
梁九功走后,凝砚仔细品味那句“天已早,安排就”。这是纳兰容若的词句,他是康熙朝前期的人,他已去世多年。凝砚读过他对妻子卢氏的悼亡词,如今更是感慨。卢氏早逝,容若无力回天,大约只能归咎于天了。其实,自己不也一样,自入宫一来,一步步走到今天,换来这般结果,也许冥冥之中,她和胤祯就是没有连理之分。不过,她比容若幸运,她还可以常常见到胤祯,知道他一切都好,便是无事时,也能笑如夏花。她虽然不相信宿命早定的话,但却深知“凡事不可强求”之理。也许是自己要的太多了,能默然相守已是福分,何必强求朝夕相对?若是以前,这样的理由足以让她放弃,可是这一次,她不能再等了,手里握着太后的赐婚旨意,她若再次放弃,此生也许都不会再有希望了。她甚至后悔曾经的犹豫,虚度年华后,她更加珍惜这最后来之不易的机会。她想起自己答应盼晴,无论何时何地,绝不违背自己的本心,她要为自己抗争一回,勇敢一回。
可是,康熙的耐心似乎无限。一天天地过去,凝砚越发感到绝望。隔一段时间,梁九功便去瞧瞧凝砚。最近的一次,梁九功陪康熙去看凝砚,只见她散着头发,旁边搁着太后的懿旨,两只手死死抓着一边的被角,全身蜷缩在被子里,呜咽着。梁九功推开床边木桶的盖子,发现里面都是送来的饭菜。梁九功知道,如此下去,凝砚怕是熬不了多久。康熙见这场景,也是触目惊心,泛起一丝不忍,难道让她放弃十四阿哥会让她这般痛苦?他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的儿子高兴,居然有一位女子这样真挚痴情地待他!可是,这样浓烈炽热的感情,会不会焚尽他的前程?这是帝王的悲哀,他们就算坐拥四海,却始终不能只为一人倾心,不能回应这样的真情。因为一旦在乎,便不容失去,可上苍喜欢和人开玩笑,偏偏捡你在乎的夺去,到那时,不忍失去的执着会烧得人遍体鳞伤,这还不可怕,可怕的是会烧毁这锦绣河山。
康熙拿起太后的懿旨,阅毕便离去,只留下一句话:“这道懿旨是赐婚给乌雅·凝砚,你是谁,是乌雅·凝砚,还是钮祜禄·凝砚,自己想清楚吧。”
凝砚紧绷的全身突然松懈下来,万念俱灰,喃喃道:“我是谁?不点头放弃胤祯,便会被皇上打回原形,我便是钮祜禄·凝砚,这道懿旨与我无关;若点头,我还是乌雅·凝砚,懿旨犹在,我却不得不放弃胤祯。不管是乌雅·凝砚,还是钮祜禄·凝砚,都一样走不到胤祯身边。我是谁,还重要吗?”
康熙搬回了乾清宫,每日上朝,批折子,宫里的一切都在从哀痛中恢复。
在凝砚被囚禁的那一个月里,胤祯没有在康熙面前,确切的说,是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到凝砚。他每日都独自去景山上看铁树,只希望有一日凝砚能出其不意地出现,可是并没有。他心里烦闷,深知自己不能去求情,康熙对待凝砚的态度已很是明了,求情只会火上浇油,促使康熙更快地处罚凝砚。只是他不明白,康熙究竟要拿凝砚怎样呢?总不可能关一辈子吧。胤祯料定会有一个转机,他猜得不错,康熙带凝砚去了巩华城。胤祯自然知道那里埋着谁,虽然为自己的额娘难过,但他不能不承认埋在那里的女人才是他皇阿玛这一生的挚爱,因为多少个除夕夜他陪伴的都是她。可是,康熙为什么要带凝砚去呢?胤祯想不通,更想不通的是转机过后,一切恢复如常,康熙并没有对凝砚重新作出处置,甚是奇怪。胤祯不禁担心,凝砚究竟怎么样了?他沉不住气了,慌忙奔向乾清宫。
远远地,梁九功便看到了胤祯,上前迎道:“十四阿哥吉祥!”
胤祯点点头,慌忙说道:“梁公公,借一步说话。”
梁九功瞧了眼屋里,随胤祯往殿外走了十几步,说道:“十四爷请讲。”
“自海东青的事情后,公公对我一直照拂有加,我心里感激,这次还要麻烦公公一件事。”胤祯很少求人,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十四爷不必客气,奴才只是为万岁爷办事,如何让万岁高兴,奴才便怎么做。说到照拂,奴才不敢当。有事请十四爷吩咐就是。”梁九功恪守本分,有些话还不到该明摆着说的时候。
胤祯知道方才的话说得唐突了,好在只有两人在,入不进第三人的耳。满脑子担心凝砚的想法已让他顾不上许多,便开口道:“凝砚的事,公公也是从头都知道的,她已经被关了这么久,皇阿玛到底要拿她怎样?公公可否安排我和她见一面?”
梁九功从未见过威风凛凛的十四阿哥如此着急,竟这般不顾体面,在乾清宫外向他求路子,心里感慨。梁九功说道:“十四爷,凝砚姑娘的事,皇上清楚的很,自会处理,另外,说实话,这事也要看凝砚姑娘自己,旁人帮不上忙。老奴实在不能安排你们见面,也奉劝十四阿哥,要想清楚,怎样才是为自己好,为她好。”
“我知道这事难为公公,那可否告诉我皇阿玛究竟预备怎么处理凝砚?”胤祯没有办法,整个宁寿宫都有守卫,连每日送饭的人都要仔细验明身份,根本没机会进去。
“皇上的打算,老奴不敢妄自揣测。老奴知道十四阿哥的意思,但是也请体谅老奴的处境。老奴去看凝砚姑娘时,会劝她宽心,这是唯一能做的了。”梁九功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因为他看得出,康熙众多的儿子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康熙精明沉稳。
胤祯也明白,就算梁九功想要以后背靠他这棵大树,可是如今他还是康熙的人,自己这样跑来乾清宫前问他,他是决然什么都不会透露的。不能说梁九功是老狐狸,只能说自己未思量周全。也罢,横竖是问不出什么了,胤祯也另有打算,便说道:“那也好,请公公让她多吃点儿饭,凡事想开,还有,我等她出来。”
梁九功点头,目送胤祯转身而去后,还未退回门外,便听到康熙传他进去,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方才是十四阿哥来了,你们说了什么?”康熙放下手中的朱笔,问道。
“回万岁,十四阿哥来问凝砚的状况,奴才什么都没说。”梁九功方才的密不透风换来了此刻的心安理得。
“此话当真?你什么都没说,他就这么善罢甘休了?”康熙了解自己的儿子。
“当真,奴才怎么敢忘记万岁爷的吩咐,确实没有透露半个字。十四阿哥似乎也只是寻常关心,并未苦苦相询。”梁九功还是帮了胤祯一把,只有说的胤祯不在乎凝砚,凝砚才能更好过一些。
康熙显然不以为然,他有自己的看法,说道:“哦?是吗?今日晚膳过后,朕和你一同去看看那个丫头。”
宁寿宫外,送晚膳的人已经在门口,把守的侍卫只大概得瞧了眼送饭的人,便准备放行。谁也没有料到,康熙突然出现,随行的梁九功不寒而栗,因为虽然那送饭的人弯腰弓背,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康熙怒喝道。
那送饭的人放下食盒,跪在地上,却抬着头道:“皇阿玛。”
一旁的侍卫颔首低头,知道大事不妙。康熙看了眼侍卫,那是他的近身侍卫,此人绝不是钱财可以买通的,自己这个儿子还真是神通广大。康熙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朕是如何吩咐你的,除了朕,不许任何人进去,你居然抗旨?!”
“奴才该死,请皇上处罚。”侍卫并不辩驳。
“说,你收了他多少好处,竟然出卖朕?”康熙问道。
“奴才没有收十四阿哥一分一文,请皇上明察。奴才帮十四阿哥,是因为奴才未进宫前曾受过十四阿哥的恩惠,多年恩惠,奴才不能不报。”侍卫义正言辞。
康熙略一思索,说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都是抗旨不尊。去内务府领二十大板,让他们从新给你派个去处,朕留不得你了。”
“皇阿玛,都是儿臣的错,请不要迁怒他人。”胤祯看着侍卫被带走,知道自己连累了他,心有不忍,求情道。
“住嘴!跟朕回乾清宫。”康熙的怒气丝毫未减。
乾清宫内,烛火通明,康熙坐在卧榻上,下面跪着胤祯。
“朕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但还是期望你已经成熟稳重,不会这么做。你太让朕失望了。”康熙所料不错。
“皇阿玛,儿臣知道这么做不妥,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求皇阿玛宽恕凝砚,就算不行,也请皇阿玛让儿臣见她一面。”胤祯叩头央道。
“朕不宽恕她,你见她何用?”康熙问道。
“儿臣只是想确认她一切都好,没有吃不下饭,没有委屈自己,没有害怕流泪。儿臣不知道,皇阿玛可曾有过这样的心情,见不到一个人,就会不停止地担心她,无法聚精会神去做其他的事。”想到仁孝皇后,胤祯以为他的皇阿玛一定懂得。
是的,康熙回想起年少时陪赫舍里伤心的日子,他太了解胤祯所说的心情。没想到,他的儿子和自己如此相仿,原来他还有过自己的担心是否多余的想法,如今看来,是不得不防。康熙可怜他的儿子,可是他不能心软,因为这个儿子身上寄予着他对江山社稷的期望,这算做他的历练吧。经过这一劫,也许他能真正成熟起来。
见康熙并不说话,胤祯又道:“也许皇阿玛很久都没有这样的心情了,但儿臣相信皇阿玛曾经一定有过这样的心情,对已故的仁孝皇后,皇阿玛不会也没有担心过、爱护过吧?”
“放肆!”一语说到痛处,康熙竭力控制着情绪,良久,才说道:“那丫头欺上瞒下,伪造身份入宫,小小宫女觊觎皇子,如此罪过,朕不知道便罢,知道了便不能轻饶。但是,她忠心服侍太后,连朕原本也觉得她是个讨喜的孩子,所以朕可以给她一个特旨,但要看你怎么做了。”
“皇阿玛想要我怎么做?”胤祯突然心一凉,似乎有预感,这条件必不容易做。
“朕可以不将她犯的错公之于众,也可以不追究她所有的过错,但是你必须答应朕,收起你对她的那份心,从今往后,和她再无来往。”康熙口气坚决,不容讲价。
“为什么?”胤祯不解。
“为什么?朕告诉你,朕不想看到你为个女人如此方寸大乱的样子,朕的十四阿哥是那个在朝堂上能提出卓越政见助朕一臂之力,在朝堂下能陪朕品茗下棋的孝顺儿子。你若想做朕心目中的好儿子,就照朕说的做。”康熙一时激动,站了起来。
胤祯知道,自己确实不及以前洒脱,也许是因为在乎的多了的缘故。可是,这份在乎并未让他痛苦,反而让他觉得暖心。胤祯还想辩解,“可是……”
未及他再说只言片语,康熙只道:“不要再说了,你只告诉朕,你答不答应。若你真是割舍不下,朕只好帮你彻底断了念想。”“皇阿玛,
胤祯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虽然不懂康熙为何如此反对,但为今之计只能先保住凝砚。胤祯万般无奈,重重地磕了个头,只道:“儿臣,答应皇阿玛。”
康熙扶起胤祯,道:“这才是朕的好儿子。既然这样,朕会安排将她放出来,从此就留在朕的身边,免得再出差错。你也要记得你对朕的保证。”
胤祯点头,只要能换回凝砚的生存,他宁愿她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