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的马车缓缓而过,四周难民都是疯狂涌来,提儿抱女,跪地磕头,涕泪俱下。
昆仑奴面现不忍之色,但还是护卫主人要紧,他抬起马鞭在半空连甩三下,鞭声如霹雳,拉车的烈马嘶鸣一声就抬起了前蹄。
四周难民吓得连连退去,勉强让开了一条路。
李长安坐在车中,闭目观心,他不能看,怕是看了外面那惨状一眼,就要忍不住出手相助了。
“救一人易,救万人难!”
马车开始加速,一路昆仑奴都在细细看着这些难民,可惜并未发现什么人才,眼看快要走过这片坊墙之地了,李长安忽然敲了敲帘门。
车子停下,就停在南坊墙和西市酒楼相连处,在这里都能闻到食肆里的香味儿。
李长安掀开帘子,看向了这坊墙拐角的暗处。
那里,正跪着一名少女,她穿的是一身青衫,看起来是男子样式,可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青衫破烂,却是洗的干干净净。
少女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口中却不时发出各种奇异之声。
开始是一阵鸟雀鸣叫之声,惟妙惟肖,猛然这少女口中又发出了猛虎咆哮之声,嘶声浑厚,闭上眼真会觉得有一头猛兽扑来。
四周围观的人开始很少,后来被这稀罕的技巧吸引,人也是越来越多。
“小娘子,只会禽兽鸟语么?来点有意思的。”有人就不怀好意的喊起来。
那青衣女子颤抖了一下,畏惧的缩回墙角,但四周围观之人聒噪逼迫,女子再次退缩,猛然一阵雷声轰隆隆的传来,吓了所有人一跳。
这可是冬日,何来的雷声?
雷声是从那女子口中发出的,雷声之后,便是风声,狂风,细风,柔风,夹杂着雨水的斜风,吹过杨柳枝的春风。
这些风声的微妙变化,四周人哪里听得懂,李长安却是惊叹了,口技之术竟能达到这种细节的程度?
女子口中又发出了马蹄声,刀剑声,沙场点金声。而后再是一变,发出了粗豪男子的喝斥声,病中老妇的咳嗽声……
这绝对是个人才!京中善口技者不少,但只能学特定的声音,如这少女一般可模仿万物的,从未见过。
看这少女的样子,背后插着草根,似是为了埋葬亲人而不得不卖身筹钱。
李长安正要下车问问,就听到一阵巴掌声传来。
一个身宽体肥的胖公子从右侧温郎食肆里出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小厮,这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直接把四周围观的人赶到了一边。
衣衫鲜亮的胖子拍手笑道:“妙哉,妙哉,这等口技难得,还真让我捡到宝了。”
“都尉爷说的是呢,这小娘子买回去,口技可大有玩头……”身边小厮谄媚说着。说到口技二字的时候,身后男人都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尔等荒谬!”胖公子却怒了:“此等身怀妙技的小娘子,拿来当女人玩岂不是暴殄天物?”
这……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少又有何高见了?
胖少微笑:“本少园子里可养了不少猛兽,只是难以驯服,甚为不美,把这小娘子弄进兽栏里,学做虎狼之啸,吓吓那些猛兽,岂不是妙哉?”
就是最无耻的人也要震惊了,这胖公子竟然要把少女扔到兽栏里当猛兽养!
李长安皱眉,他却是一直在观察着这胖子的来历。
都尉爷?什么都尉?
帝都以都尉为名的官职最少几十个,只不过看这胖子绝不是一般官宦子弟,只看他腰中的三尺玉带,就是有爵位的。
此时围观中有人就开始小声嘀咕了:“呵,鼎鼎大名的章郎君来了,这女子可惨了!”
章郎君……都尉……是了,他是郭行章!
李长安想起来了,郭行章,大唐名臣郭子仪的四代孙,也是醉打金枝里那位郭暧的曾孙。
说起来很有意思,郭子仪儿子娶了公主之后,这郭家就跟帝国公主结了缘。郭暧的儿子郭忠恭再娶穆宗之女金堂公主,到了郭行章这一辈,又娶了义兴公主为妻,听说按辈分算,昭烈帝还得叫这位少爷一声姑父呢……
辈分是乱了,不过昭烈帝对郭行章着实不错,封了他个“驸马都尉”的荣誉称号,还兼羽林卫校尉,享五品朝议郎的俸。于是这位大少每日就跟帝都那群游侠厮混起来,还集合了一群皇亲国戚的少爷们满城的游赏嬉乐,帝都百姓都暗称之为“章郎君”!
郭行章此时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天才了,所以这就要立刻买人!
“都尉爷且慢!”李长安口中喊了一声,直接跳下马车,右手袖中的一点胭脂轻巧藏起,直奔女子而去。
“你是何人?”郭行章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
李长安不说话,直接来到女子身前,巧妙的挡住了后方人的视线,而腰间镇狱铁牌不经意的也亮了一下。
是大理寺的人!有人就在郭行章耳边低声说了句。
郭行章大怒:“大理寺怎么了?就是狄轻侯在这儿,咱也不怕,咦,他要作甚?”
李长安右手食指已点满胭脂,这是西域秘制的胡蜡脂,京中少见。
那少女也吓到了,耳边却听到这少年压低的声音:“莫乱动,保你平安!”
李长安食指胡蜡胭直接点在女子下巴,脖颈,耳边等四五处地方,手指收回袖中,轻轻擦去,这才转身,对着那怒气冲冲的郭行章拱手行礼:“见过都尉爷!”
郭行章挺着大肚子:“什么玩意儿,你是要跟吾抢这小娘子么?”
李长安微微一笑:“都尉爷取笑了,小的怎么敢跟您抢人,只是……”说着咳嗽一声:“请都尉爷到这边说话。”
勉强看在大理寺的面子上,郭行章移动贵体,来到了一旁。
“都尉爷,在下乃是大理寺的仵作,方才路过,见这女子身有异状,吃惊之下,所以才打扰了。”
听到李长安是跟死尸打交道的仵作,郭行章就有些浑身不舒服,再听到这女子身有异状,不禁更是吃惊:“你,你说什么?”
“都尉啊,这些难民都是从战乱之地逃出来的,六郡之地厮杀不休,听说因为死尸太多,宿州方圆数百里全都染上了瘟疫呢!”
瘟疫!郭行章肥胖的身子抖了一下。
李长安手指墙角处:“我看这女子脖颈,耳边,乃至脸侧,都有红斑痕迹,所以有些疑心。”
郭行章大眼珠子瞪着,转身,抓起身边一名小厮:“去看看!那女子可是染上了瘟疫?”
这小厮也算是倒了霉,苦着脸小心翼翼过去,哪里敢看清楚,扫了一眼就哎哟一声,屁滚尿流的回来:“爷,还真是浑身长了红疮啊!”
郭行章一脚将他踢开:“说话离我远点!”
四周围观之人也听到了只言片语,吓得如鸟兽散。
郭行章这时候就不好意思了,搓着手,再对李长安行一礼:“多谢你啦,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永兴坊人,排行七,称我一声七郎便可。”
“七郎,你可是大理寺的人,赶紧把这女子弄走,越远越好。”郭行章已没了兴致,勉强提起精神:“嗯,你这人不错,他日有空,可到我府中玩乐玩乐,那吾就不扰了,告辞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