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儿子不是件太难的事,但一下子有两个就不容易。李威的大儿子叫紫电,小儿子叫青霜。说是大小,其实也仅是几前后脚之差。前面一个儿子,后面又是一个儿子,那天产房外李威俨然成明星,羡慕的眼光快把他烧死。他自己也乐,手插裤袋在走廊上走过来走过去,脑子隆隆响,突然被自己的能干弄得非常非常有成就感。
生活就是在那天开始起变化的,一点点变化,变到现在,紫电青霜都已经十五岁了。
这时候是下午五点左右,阳光还未退去,但已经开始发软,只能在西面的外墙上做最后的留连,漏几束摇摇晃晃地穿过玻璃窗,落到地上,地上就黄了一块,塑料般虚假。李威在卫生间里脱掉毛衣与棉毛衫,将T恤往下一套,白色瓷砖墙面上,就映出一个黝黑的人影。然后换裤子。短裤与T恤不同,不是纯棉的,而是纤维、冰丝、尼龙等成份的混杂,虽然内里有一层白色网状的衬,贴到大腿上时,李威身子还是不免一缩。有点冰。
但他并不急着马上把毛衣外裤重新罩上,就那么T恤短裤地走几步,站到窗前,站在那一块黄色的地面上,提提裤头,将衣摆塞到里头,眼望到楼旁那排刚冒出绿芽的黄花槐树,它们在斜阳中,有几分无邪的窃喜。
这一层楼共有大小办公室十六间,李威的办公室在最东头,卫生间在最西头。如果没有出差或开会,每天这时候他都要把球衣球裤卷好捏在手里,从最东头走到最西头,换上,再从西头走回东头。单看外表,一切照旧。有趣就在这里,似乎没变,却分明变了。走廊上铺着暗红色的大理石,脚踩在上面,嘎咯嘎咯响,这时候,李威脑子里相当热闹,暗度陈仓、兵不厌诈之类充满诡秘色彩的词语会鱼贯而出。
换衣服是为了打球,这其实也不是秘密。
重新走进办公室时,一进门,恰好老余从电脑中抬起脸。老余说,好啦?
李威随口答,呃。
老余说,何必去卫生间换,那儿多臭呀。
李威说,臭吗?一点也不臭。
老余眯着眼呵呵笑起。李威知道,这么笑的时候,通常意味着老余要逗乐了。老余头往前伸了伸,他的对面坐着小卢。怪麻烦的你说是不是呀小卢?他李威的肉有什么可稀奇的,以为是你小卢啊。
小卢摇摇头,很认真地装傻,她说,他怎么可能是我?我有那么难看吗?
然后笑,三个人一起笑。
助理调研员老余,主任科员小卢,调研员李威,办公室摆三张桌子坐三个人。三个人中李威级别最高,却是最迟进来的。李威对他们不错,反过来他们对李威也行。办公室这个空间很特别,有时像船,需同舟共济,互相配合,共同掩护;有时又像车,金属外壳虽然不动声色地光洁华丽,引擎盖下却是横七竖八陡峭嶙峋。船与车不是一成不变的,但谁都希望是和平的船,至少非船非车,否则日复一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不好受。
离下班还有近半小时,李威这时候要做的事一共三件:往塑料壶里泡上茶,把桌面上的材料摞到一起,再坐下拨个电话。对方并不马上接,铃声一遍遍地响,李威充满耐心,他知道这时候杜若在厨房。响到第五声或第六声,那一头终于喂一声过来时,李威甚至都能感觉到杜若握住电话的手还是湿的。喂,杜若,紫电青霜还没回来吧?
杜若说,没有。
李威讨好地笑笑。青霜紫电读初三,这时肯定还在学校,他这么问都是闲话,接下去才是真正要说的,他说,我去打一会儿球啊。
杜若嗯了一声,说,不要太迟。
李威说,不会。你没事吧?
杜若说,没事。
李威说,那就好。不要太累了。
杜若说,知道。
放下电话时李威吁一口气。杜若没事就是他的大事,拿起话筒时,他心总是条件反射地紧一下,铃声响,铃声又响,直到杜若接起,传出声音,他才猛地一松。他可以去打球了,杜若没事他才能往球场去。
老余说,唉,这都什么世道,有人打球快活,有人却要回家当牛做马。他双手一举,夸张做挽袖状。他的办公桌下已经搁着青菜以及鱼肉或者海鲜。省府大院一百多米外就是农贸市场,老余每天下午三四点一定要溜出去转一圈,用一个公文袋装回晚餐的美食,整个办公室便因此淡淡弥漫着海鲜、青菜、血肉交相辉映的腥臭味。
李威知道老余对美食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已经心甘情愿把人生浓缩进厨房,做痛苦状无非是欲进反退、欲扬先抑之类的把戏,可以起到抛砖引玉的效果。李威说,天下有几个老余这样的好丈夫啊。说得不客气一点,只要人人都像老余一样模范,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小卢呵呵一笑。我要把老公叫来让你们培训培训,他懒得跟猪一样,既不锻炼也不做家务。李威,让我们家老公跟你一起去打球吧。
小卢的老公做外贸工艺品生意,李威以前见过。李威说,那我不如带你去。
小卢说,我去你们那个狼窝虎穴干嘛呀?
老余很无辜的样子说,帮狼擦汗,帮虎捡球。
小卢嘴一撇,你以为他们是马琳王励勤啊?
李威没有多纠缠下去,他跟老余摆摆手,跟小卢点点头,就提着帆布包出去了。帆布包里放着球鞋、球拍、毛巾以及刚刚泡好的还是滚烫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