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两人对峙而立，墨川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然严厉，看着面前不见一脸坦然的姬凰舞，底气不足的责备道：“你明明答应过我三个月内不现身的，缘何不守信用突然出现？”
姬凰舞面无愧色的重申：“我没骗你，我的话句句属实。对于这一点我也觉得很纳闷，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本想等你回来向你请教的，如今看来想必你也对此不甚了解。”
“你当真没有强行压制她的灵魂？”墨川心头一紧，再次向她确认道。
其实在回来的路上，衾翎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时，他就已经想到了一种可能，只是因为太过惧怕而不敢承认。明知道姬凰舞不是擅谎之人，却还是一回来就劈头盖脸的质问她，他其实是在自己骗自己，奢望一个不可能听到的谎言。
“你一遍一遍的确认，究竟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姬凰舞虽然不知道翔舞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就连墨川都是这种反应，此事肯定事关重大了。“墨少，你知道这种情况是怎么发生的对不对？你不妨对我直言，翔舞她……我心里也是有些舍不得的。”
墨川低垂着头瘫坐在红木椅上，喉头苦涩，噎得他久久发不出声音。心里空落落的，身体飘飘然的，没有存在感。
他以为自己早就适应了没有她的日子，已经没有心了。可原来，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他的心，还是会痛的。失去她，他的世界再一次空了。他本以为彼时她离他而去，他的世界便已经坍塌了。
原来，他的全世界，只是一个宫翔舞而已。原来那几千年的颠沛流离，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惨不忍睹的极刑，他之所以能熬到今天，并不是因为他是一具行尸走肉，而是为了等她。因为心里有个念想，要等到她，哪怕是再见一面也好。
他的所有淡泊遗世的想法在见到她的一霎那颠覆了。他知道自己在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洗礼之后，依然无法忘了她。她是他的劫，不是他的缘。她的红线尽头牵系着另一个人。所以他只想拼尽自己最后一点力量，再爱她一世，守护她最后一世。
可他不曾料到她的离去，对现在的他而言，依然具有这么强大的杀伤力，强大到可以把他耗时千年辛苦建筑起来的存在感，瞬间击溃。他低估了她在自己心中的份量。
这一刻，他突然怀疑，他千年的存在，是否只为了等待她的出现，等待她的离开，等待她来击碎他伤痕累累的灵魂，碎得粉身碎骨。
“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姬凰舞福至心灵，见墨川如此神色已猜到了十之八九。踌躇须臾，她还是问了出来。
墨川此时仿佛五官闭塞，什么都听不进去。依旧一动不动的呆坐在那里，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俨然一座雕塑。
“墨少！”姬凰舞走到他面前用力将他的下巴捏起，逼着他看向她的眼睛，提高嗓门叫道，“你给我醒一醒！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其它遗漏的方法可以补救！”
墨川人虽然醒了，可心仍然是冰冰凉的。两眼虽看着她，却如同失了色的宝石，黯然无光。
“还能有什么方法？”他幽幽的开口，“主体没有施用任何咒术就能回归本源，这就意味着附体之魂已被肉体隔离。离体之魂若有坟冢，便能守在自己的坟前等待引神前来接引，经冥界三途轮回重生。可翔舞本非此间凡人，一旦离开肉身，她便成了一个无主孤魂。无处可去亦无路可退，这种异世而居的魂魄就只有两种出处。一种是飞升至无遁虚空结界，一种是徘徊于尘世的执念，直至三魂七魄逐渐消失殆尽！”
说到此处，墨川仿佛已亲眼见到翔舞有这样的下场一般，脸上的表情凄楚无依，让人看着都揪心。
姬凰舞算是这群人里比较冷静的一个了。看着墨川如此颓废心痛，也跟着心里不是滋味。就像之前墨川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她一样，她也不知道此刻面对他该说什么话。只能静静的站在一旁，给予他无声的安慰。
沉思良久，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能性接近于零的大胆设想：“如果……如果说翔舞是你说的第二种可能，那么会不会——会不会她的魂魄还徘徊在附近？！”
墨川的双眸倏地一亮，终于主动抬头来望向她。
姬凰舞他这样，就像是给她的设想灌输了信心似的，更为激动的道：“进入无遁虚空的亡者，不是迷茫便是无识，皆是对这个尘世没有存在感和归属感的游离之鬼。翔舞不属此二道，她有思想有追求，对这个尘世有强烈的新鲜感和喜爱，”说到此处她突然看着墨川顿了顿，尔后再度开口接着道，“更重要的是，她有眷恋。”
墨川无言沉思许久，猛的一下站了起来，忘情的扣着姬凰舞的瘦削的双肩，神采飞扬的道：“凰舞！你真不愧是名冠天下的第一才女姬凰舞！”
姬凰舞浅笑即止：“先别高兴的太早，都过了这么久了，她的魂魄不一定还弥留人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对！”墨川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可是……她对个尘世的眷恋是……风千疏？”
心中忽而划过一丝微酸，他终于明白方才姬凰舞的停顿是为什么了。不过不要紧。只要翔舞能够活回来，只要她别这么带着遗憾离开，他亦此生无憾。
一旦确定了宫翔舞弥留的目标，墨川立马抬起脚步走向门口。依他的性子此事铁定还在门口候着。可他才走了没两步，突然眼前一晃，脚步虚浮，直冲向地面。
“墨少！”姬凰舞发现不对劲朝他跑来想要搀扶之际，他已经头重脚轻的撞向地面。她只来得及上前查看询问，“墨少，你这是怎么了？”
他本身带有仙气护体，不食人间烟火。就算为了赶路不眠不休，也不至于会弄得如此狼狈。瞧他印堂那团醒目的黑气，凡人自是看不出来，可她却一看便知那意味着什么。
“怎么……会这样？”姬凰舞难得露出如此震惊的表情，水雾般的眸子定定的望着眼前的谪仙，惊讶的合不拢嘴，“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
“湇国妫氏，噬心咒。”短短七个字，墨川的脸上看不到一丁点恐惧与绝望，只有急切与期盼。
“扶我起来。”他捂着心口艰难的吐出四个字。心脏仿佛被千万只蚂蚁攀爬，被千万只毒蜘蛛吮吸着一般。无法言语甚至无法想象的非人巨痛，令他没有更多的力气向她多说一句“麻烦”，只能精短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姬凰舞激动得骂道：“你疯了！噬心咒！你知道噬心咒意味着什么吗？还想让我扶你起来？！”尾音还未消失，她突兀的睁大双眼，用看到妖怪似的眼神看着他尖叫道，“什么时候中的？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这一路风驰电掣般急赶，是在中了噬心咒之后……”
鼻音浓重，听得出她已经开始哽咽。
还需要问吗？这个男人……她不用想也知道他这是想拼掉自己的命，来换宫翔舞的命。
“你真傻！”这句话似乎不该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不过面对这样一个痴情痴心的男子，她无法不去骂他。尤其是她还知道别人所不知道的一切，他又和她同病相怜。看到他为了一份单恋竟傻到如是地步，她就更有资格骂他，“神仙做到你这个地步，也亏得仙界没有毁去你的真元，还让你贻害人间，丢仙家脸面。”
墨川轻笑，依旧是那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你跟我一样。”
姬凰舞扶着他的双手轻颤，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起来。
“怎么了？”墨川感觉到她的转变，眼底闪过一抹快如闪电的异光后，依旧平静的问，“怎么不走了？我走不动啊……”
“哦，我扶你！”姬凰舞回神，依旧扶着他往门口走去。
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吧。就算他再怎么神通广大，怎么说都在人间辗转了千余年了，天界的事他又怎会完全得知呢，想来刚才他所指的一样，应该是他们同样为情所困，为爱而苦吧。
仿佛已经等了几个世纪，从黎明等到傍晚，从活人等待石雕的风千疏，在这段时间内脸上换过千百种不同的表情，从热切、激动、期待、祈祷、焦虑、咒骂、颓废，一直到眼下的平静无波，他眼底的希冀也一点一点的幻灭。
正在此时，房门“吱呀”在他面前一声打开。
面无表情的望着从房里走出来的两人，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呆滞，连眼神也有些涣散的，类似散光。
墨川从他脸上，仿佛看到了前一刻在房里的自己，微怔了怔。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看到风千疏这副样子，心里莫名有些闷闷的。
接收到他想他投来的视线，他隔着台阶回望向他，朝他展露了一个对他而言已经有些费力的明媚笑容，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以往没有不同：“有的救！”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如同被灌了神力有魔法般，将如至冰窖的风千疏瞬间拉了回来。他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许久未开启过的双唇因为突然分离而扯痛，血腥气顿时蔓延口齿之间，他仿佛完全没发现一眼，直盯盯的看着墨川求证道：“翔舞，有的救？”
撕心裂肺，可他依然不露痕迹的紧拽着自己身侧的衣襟，牵动整张脸的神经，对他露出一个更大更阳光的笑容，肯定的道：“是，翔舞有的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