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梅家坞群峰叠秀,现在是冬季,小雪飘洒落在层层墨绿上。通向摩诘谷的唯一山路上,一只红嘴蓝雀慢悠悠飞过,路边几棵原本被薄雪覆住枝干的绿樱,一个弹指间长出满树翠叶,第二个弹指间花满枝头。
这条山路看起来是条死路,两端都被高耸入云的山壁堵死。路两边是悬崖,除了那三株绿樱外还栽种了一些银杏树。
连着外界山路的那堵山壁,在蓝雀飞走后不久走出两个人,快步走在前头的叫斐然,是个十五六岁的束发少年,个子瘦高,穿着一件飞行员夹克。走在他身后的是阴阳师吉量,身着驼色大衣和靛蓝牛仔裤,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的那张脸,若是闭上眼,只会让人觉得是个好看的书生,若是睁开眼,那双眼睛大部分时候都似藏了个修罗场,虽然无意外泄,但总是不经意间就飘出几许冰冷寒意。
三株绿樱变成二十五六岁的曼妙女郎,向吉量奔跑过来,他见状,赶紧放下行李箱,一米八的个子轻巧跳上了前面斐然的背上,道:“快走!”
斐然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道:“回来前你不是说已经把她们打发走了吗?”
“我又被秀胜那老神仙骗了。你倒是快走呀。”吉量急了,斐然的大长腿纹丝不动钉在原地。
绿应三人止步在斐然一米远的地方。她们三个是樱花妖,斐然是刀妖,上次她们被斐然的刀气伤得一年都开不了花,三人与他结下了罅隙。虽然斐然是无辜的,真正挥刀吓唬她们结果一不小心真的伤到她们的是吉量。
绿应跺脚道:“吉量哥哥,你离开摩诘谷几个月,一回来就要避着我们。”
看起来最多也就三十二三岁的吉量连忙正色道:“不叫我吉量伯伯,也要叫吉量叔叔。你们三个,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被秀胜那老家伙带回去了吗?他没来接你们?”
绿璇脸红道:“主公来过了,说你上次带着我们私奔,他来不及送行,这次过来看看我们过得好不好,我们想回去时就回去。但暂时我们还不想回去。”
吉量歪头,扶额叹道:“不是私奔,是天大的误会。唉,不和你们扯嘴皮了。斐然,快走吧。”
三个倩影挡在斐然前,齐声道:“不要走嘛。”
斐然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下,然后耳朵微微动了下,道:“莽姐回来了。”他话音刚落,三个樱花妖马上跑回原地变回树状。
一辆黑色跑车从吉量两人走出的山壁轰声驶出,急停下来后,车窗摇下,露出阿莽那如春夏辉映的美颜,吉量从斐然身上跳下来,像个路边摊老板笑道:“能搭个顺风车吗,给你带了手信哟。”
阿莽斜眸看吉量一眼,对着斐然道:“小然,快上车。”斐然对着吉量眨了下眼,就要上车。吉量忙拉住他:“给你放假一个月,把这乘车机会让给我。”斐然闻言,对着阿莽笑道:“莽姐,载他吧。他在日本受的伤现在还没痊愈。”
阿莽看了吉量一眼,道:“那上车吧。”
吉量推推鼻梁上的玳瑁色眼镜,把行李箱递给斐然,神色轻松地坐到了双人跑车的副驾驶座。没等他坐稳,阿莽就踩足引擎往山壁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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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诘谷在梅家坞藏匿了一千多年,不为世人所知。普通人类没办法通过那山壁,而即使是妖魔鬼怪,若道行不够也闯不进去。
摩诘谷的四季与山壁外一致,所以此时也在下雪。但谷中的地理风貌和梅家坞明显有别,纵深20余千米的地盘上有数十上百的湖泊、溪流、山丘、丛林。谷中最大的湖叫山居湖,一湖之中青莲色、芽绿色、乳白色、姜黄色、朱砂色等色彩有浓有淡地相互浸染,但水色清澈剔透。湖中央上方凌空飘着一座如水墨月色的古代宅院,那是阿莽和吉量的旧居。湖边错落着几栋设计前卫的别墅,是阿莽和吉量现在的住所。阿莽是蛇妖,吉量是马妖,谷中另外还住了几个别的妖怪。
阿莽自己一人住在离湖边最近的那栋三层馆舍。一楼是客厅,靠湖那整面墙都是玻璃,湖景自是零障碍欣赏。半躺在沙发上,阿莽看着湖对面的竹林,听着斐然的游记,脸上若有所思。竹林里有个身影正在挥舞着锄头。
斐然突然停住,也看着竹林笑道:“莽姐,你不好奇吉量在干什么吗?”他们回来的时候正赶上晚饭时分,一向慢嚼细咽的吉量在囫囵吞枣后,就扛着锄头往那竹林去了。
阿莽伸手摸了摸斐然的头,道:“那个地方是他埋宝贝的地方。他能干嘛,肯定是在找某个人的记忆呗。”竹林里埋了很多瓶瓶罐罐,是千百年来吉量保管的他人的记忆。人类的记忆,像寿命一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消失。若有缘被吉量这个阴阳师遇见,他觉得此段记忆消失太可惜,便会用瓶罐收好埋到竹林。
斐然眨了下眼,道:“他前面差点连饭都不吃就要去找,你不好奇?那家伙每次从谷外回来,可都是要在床上睡几天才肯动。”被阿莽载回谷内后,吉量从自己的住处拿了锄头就要去竹林,饭婆婆看到把他拦下拎去了饭桌。
“你知道什么?直说,别卖关子。”
“刚刚不是和你讲了京都花灯路那个花灯妖的故事嘛,因为那个妖怪,吉量想起了西湖边上的一件怪事。”
“是今年元宵时有个男子拿着花灯在西湖边走了一晚上,次日被发现是梦游的事吗?”这个事情当时上了新闻,他们正在吃饭,吉量看了正要高谈阔论,阿莽用遥控器把新闻节目切换到赛车直播,吉量立马低头喝药汤。元宵前两天,他单独出谷,遇到一个厉鬼,没有斐然在身边又没蓝雀跟着的他和凡人无异,他不敢招惹是非,但奈何他不犯鬼,鬼看他不爽,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幸亏阿莽凑巧开车经过那,把他带了回来。
“嗯,他说那个男子肯定是中邪了。我们进谷前,他又想起几年前埋的一个人的记忆,或许能解开那件西湖怪事的谜题,所以他现在才在那翻土。他找了一个小时了吧,啧,还好他自己说放我假一个月,不然现在我也得在雪地里吹风。”斐然在清康熙年间被阿莽带进摩诘谷送给吉量。吉量这个武器收集狂之前没有常用的法宝,刀枪棍棒弓鞭等换来换去,收下阿莽赠给的礼物后,吉量就固定用这把斐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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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婆婆是谷中唯一的人类,她几百年前和斐然同时进入摩诘谷,是个人高马大又慈眉善目的白人老太太,只要她不踏出谷,就能一直长生下去。
门卫小蓝雀,来历、年龄除了吉量没人知道,但变成人形时,一直是个粉雕玉琢的十多岁男童样,所以大家都把他当小孩子,叫小蓝雀。
雪豹是吉量的坐骑,来自西伯利亚,是进谷时间最短的居民。人形样子,称不上英俊,但潇洒有余。
“苦力”老六,就是演义小说里极其有名的六耳猕猴。明朝西游记家喻户晓后,有次吉量特地带他去外面听评书,听到自己“被孙悟空一棍打死”而听众纷纷叫好,他真想一棍敲死吉量——他怀疑自己的名字和神通是吉量跑去提供素材给吴承恩。吉量一口否认,说:“你的名字早就是民间传说,而你的不实事迹也是一代又一代的人类加工而成,我只是和吴承恩聊得来喝了几杯酒而已,并没主动提起你,相反他和我交流小说创作时,我还有意替你美言了几句。”
这四个加上阿莽,就是摩诘谷的麻将堆。现在阿莽在自己的馆舍和斐然姐弟寒暄,所以就他们四个围在一起打麻将。麻将碰撞的这栋别墅是湖边几栋房子中最大的,建筑和装修风格中西融汇,除了第四层是几间供客人居住的卧房,剩下的三层都被用来做公共场所,如餐厅、客厅、健身房、游戏室、书房等。
“哈哈,我找到了。”吉量抱着罐子兴冲冲闯进富丽堂皇的客厅。
“哦。”小蓝雀见没人搭理吉量,就应了一声,随即又专心打牌。
吉量围着桌子转了几圈,见众麻友注意力仍不肯放到自己身上,开口道:“你们如果不肯停下好好听我说话,我就——”吉量正要口出威胁,阿莽走进来打断了他:“有什么事你和我讲,别在那自讨没趣。”
吉量心里叹口气:和你讲,你又要拦着我了。吉量刚开始跑人间当阴阳师时,阿莽并不反对,但一千年过去,他之前的道行丝毫没有恢复,阿莽开始不满他“不务正业就罢了”,一再惹麻烦上身还没有实力自保实在叫她头疼。
阿莽坐到沙发上,翘起脚,见吉量没有过来的意思,拍了下旁边的位子,道:“过不过来?”
吉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莽,谁叫这个女子当过他妻子当过他师父还当过他仇敌,最主要的是摩诘谷的主人是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把罐子放到茶几上,吉量坐了下来,道:“我直接让罐子展现给你吧。”他把封条揭开,打开罐子,里面是几缕如丝绸的光带在旋转。两指夹出一条瑰红色的,吉量对它吹了一口气,抛到空中。
如3D电影般的影像开始在空中播放:一对夫妻在元宵节的西湖边漫步,走到一个幽深小径时,突然见到两边亮起了成排的古典花灯,然后一个看不清脸的古装女子从前方悠悠走到他们面前,笑道“我最喜鹣鲽情深的夫妻。你们在这西湖边手牵手散步二十多年了,看到你们我就很开心。以后恐怕机会不多,今晚我特意请你们看一场现代社会看不到的花灯展,以表心意。”妻子觉得诡异,害怕的躲到了丈夫怀里。丈夫虽也心惊撞到鬼,想带着妻子逃跑,又怕惹怒对方,便开口道“你的好意我们两个心领了。放我们走可以吗?”“你们如果不看的话,现在可以转身逃跑,但不管跑几次,都还是会回到这条花灯路。”夫妻两人手牵手向来路跑了去,但确实如那女子所言,跑得精疲力尽最后都还是回到女子面前。“两位,收下我这份好意。我是引路人,不是吃人厉鬼。”女子娓娓而言。“我们看完,就放我们走吗?”妻子问道。女子微笑点头,她的脸还是看不清,但那和善的笑意却能感觉到。
夫妻两人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女子往花灯路前方走去。一路所见,叫人拍手称奇。宛如古代大街,火树银花照亮大地,兼有敲锣打鼓,响声震天。路上人人戴着野兽面具,歌伎戏子和杂耍子弟在路边登台卖艺。夫妻两人在这热闹氛围中,看得忘记了害怕。花灯路走到尽头,前方是与热闹截然相反的幽深黑暗,女子对夫妻俩笑道:“你们玩得尽兴,我也很开心。自古有正月十五走百病的说法,我希望今天这花灯路一走,对你们有些帮助。就此告别吧。”她的话音落下,夫妻两人从热闹喧嚣的灯展中到了旭日东升的断桥上。阳光照在身上,他们才从昨夜奇遇中确认自己已经回到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