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寒夜，一个遇然的机缘，我有幸看到温喜爱一段闪光的表演……。
那日天空灰蒙蒙的，北风扫着地上的落叶，天宇间飘飞着零星的微雪，冬日的色彩成了单调的灰与白。此时已近黄昏，视力的极限处已出现了几点黯淡的灯火。我冒着风寒，踏着冰雪，和友人一道去观赏这意想不到的演出。新成立的碗碗腔剧团在演出秦腔《法门寺》，终年演唱碗碗腔和眉户的演员唱起了桄桄乱弹，尤其令人感到新奇的是：以演唱碗碗腔出名的温喜爱却扮演了秦腔《拾玉镯》里的孙玉姣，友人说，这能行吗？我说，不妨看看。
刹那间，《拾玉镯》的锣鼓敲响了。舞台上出现了一个活泼多姿的小家碧玉，她时而把鸡群赶到院子的这一边，时而赶到那一边，抛撒米粒，呼唤啄食，一个空空荡荡的大舞台，被她一个人的戏占满了。当傅朋放下玉镯等玉姣来拾时，温喜爱有一段精彩表演：她看见一个闪光的玉镯放在门首，又知是傅朋故意掉下的。说不清是多么的喜爱和欢愉，欲上前拾取，又怕被人瞧见；若视而不见，怎按下这心头的高兴？你看她东瞧瞧西看看，急切切欢快快地上前欲拾又止，欲止又拾，反复多次，层层人戏，围绕一个“拾”字展示了人物极其复杂、细致的心理活动。当傅朋再来看见玉姣带上玉镯时，羞得她无地自容，不知如何将玉镯交给傅朋。一会儿急忙从手腕上卸下玉镯，一会儿又羞怯怯地背身递上玉镯。这一卸一递，充分表现了一个妙龄少女在如此境遇里的羞娇之情。玉镯交于傅朋之后，她羞滴滴的嫣然一笑，随即转身进门，那头儿微低，肩头微抖，身儿摇动，虽然没有看见脸庞，但少女的羞窘、高兴、急切的心情，却跃然于舞台之上。通过这段背后戏，使我看到了一个演员动人的表演和她艺术上的成熟。这使我又想起了山城名旦沈福存，在他的表演里，就经常爆发出这样闪光的火花。温喜爱的这一招，显然是从山城名旦那里学来的，用名家的绝技，丰富自己的表演，这正是一个好演员走向成熟必不可少的条件。
二
温喜爱自幼聪敏好学，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踏上了戏剧这条被人羡慕而又坎坷的道路。
1954年的春天，温喜爱陪同她一位童年姐妹去投考西北戏曲研究院演员训练班，她自己并未报名投考。可是，这位无意的陪同者却被录取了，那位正式的报考者反而名落孙山。但温喜爱并没有走进这个红火而陌生的天地，她仍然背着小书包走向自己热爱的课堂。好事的小同学挡住她，说：“不准戏娃子进学堂。”她就背着小书包哭着回了家。恰巧，剧院派人来叫她，就这样，温喜爱踏进了给她带来赞誉而又添上苦恼的戏剧界。
时光如水，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在艺苑里，温喜爱由一棵幼苗长成了大树。这棵大树，不是每一片叶子都闪灼着绿色的光芒，它也有虫蚀斑痕，它的脚下也堆满了凋零的落叶，但它毕竟是一棵经历过风雨的大树。1960年的阳春三月，她主演的第一个戏碗碗腔《燕燕》，就初露了她表演的才华。这出戏演出后，受到戏曲界和观众的好评，并荣获陕西省地方剧种汇演和青年演员调演优秀表演奖。当年在丈八沟还为周总理和陈毅外长演出，并受到总理和陈外长的接见和鼓励。
从此，小小年纪的温喜爱就步入青云，主角接踵而来。
三
1960年的七月，陕西省巡回演出团归来后，广大观众期望看到戏曲剧院的新戏，剧院为了满足广大观众的渴望，决定上演由黄俊耀和鱼讯改编的《女巡按》。由谁来主演这位为民请命、除暴安良的谢瑶环呢？当时主持院务的剧作家黄俊耀颇有眼力，大胆启用这个入世甚浅、没有影响的小演员温喜爱。角色虽然定了，剧院的领导和老师却不免有几分担心。倔强好学的温喜爱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女巡按》一上演，就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从七月中旬起，到十二月上旬连演了一百多场。这出戏，特别受到西安地区高等院校教职员工的喜爱和赞许。
《女巡按》是根据李十三（李芳桂）的《万福莲》改编的，是碗碗腔优秀传统剧目之一。该剧情节曲折，人物繁多，反映社会生活较为广阔，作家笔下的谢瑶环写得十分生动，是一个具有光彩的人物形象。剧本为演员提供了二度创造的基础，温喜爱把谢瑶环这个光彩照人的形象，再现在舞台之上。一开场，谢瑶环是武则天的宫中使女，平平常常，并无惊人之举。在第二场出京私访的时候，谢瑶环以巡按的身份，由女装改扮男装之后，手执摺扇背身走到台口，突然转身、打扇亮相时，一个身穿男道袍、头戴学士巾、足蹬厚底靴的英俊、潇洒的小生，使观众赞叹不已。当谢瑶环看到义士袁华为救民女肖慧娘，而被武三思之子武洪和家丁围打时，见义勇为上前劝阻，叫他们到巡按公堂评理。在袁华和武洪走后，她压抑在胸中的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随即唱道：
奉王命巡按这江南地面。
才亲眼见豪门子无法无天；
侵夺民田害良善，
王法规条不容宽；
圣上赐我上方剑，
定与三吴父老明屈冤；
怒气冲冲回察院，
救民女征刁顽奖慰英贤。
这段演唱，把谢瑶环伸张正义、为民除害的精神境界，表现得淋漓尽致。她感情上的波澜难于平复，随后背扇提袍快步下场。随着这一利索的动作和坚定的神态，剧场里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巡按公堂是群情沸腾的一场好戏，此时，谢瑶环身着红色蟒袍，头戴状元帽，在一阵堂鼓声中背身提袍快步上场，行止台中甩袍转身亮相。面部略有嘲笑、鄙视神情，头微微地有点转动。这一快步上场和这一静中带情的亮相，把谢瑶环为国报效的胆识，替民伸冤的决心和凛然正气，骤然地呈现在观众的眼前，这再一次表明：谢瑶环是坚决站在人民和公理的一边。当武洪被巡按大人批驳得理屈词穷时，他不但不低头认罪，反而依仗父势大闹公堂，此时谢瑶环怒不可遏，拍案痛斥武洪，她的声调时而高亢，时而低回，时而还带有颤抖的胸声，她克制着内心的愤怒，劝武洪改邪归正。她的耐心并没有使武洪悔悟，反而嘲笑巡按不识抬举，这时谢瑶环为了护法。即厉声喝道：“来呀，将武洪痛责四十。”在这段起伏跌宕较大的戏里，温喜爱从压抑到感情的爆发，分寸把握得十分妥当，把谢瑶环有胆有识、不畏强暴的性格，活脱脱地表现了出来，给观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女巡按》这出戏，受到着名戏剧家田汉的重视。1961年的新春，田汉和夫人安娥在西安看了这出戏，他非常兴奋，看戏的当晚，接见了温喜爱，把她拉在身边关切地说：“要珍惜自己事业上的黄金岁月，要先立业后成家，要立志成为艺术家。”并一再叮咛她在艺术上要像蜜蜂一样，博采众长，才能酿出最甜最香的蜜来。一晃已是悠悠二十余载，田汉老已成故人，温喜爱牢记着他的至理名言，每当谈起这段往事，喜爱的眉宇之间，总是流露出对老前辈的崇敬之情。田汉回京后，将这出戏改编成京剧，名日《谢瑶环》。当剧本发表时，还特意写道：“……后起之秀温喜爱，依然引起我的兴趣……。”田汉老还说，他再来陕西时，还希望看到温喜爱的戏。
四
温喜爱不仅塑造了古代的巾帼英雄，更多的塑造了当代妇女的光辉形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朝鲜影片《红色宣传员》在我国上映后，受到热烈欢迎，戏曲剧院的同志把它改编成碗碗腔在西安上演，获得意料之外的成功。在这出戏里，温喜爱扮演的李善子也受到观众的好评。这是碗碗腔第一次演出现代戏，这个表现形式，对温喜爱来说是陌生的，同时这也是一出反映异国人民生活的戏，演来困难重重，她在日记中写道：我躺在床上一个人在掉着眼泪，这个李善子呀难住了我，有心放下，不能！有心演，却又演不好，怎么办呢？我翻来复去的睡不着……。李善子在苦恼着她，但在苦恼中，在同志们的帮助下，她终于在“学善子。演善子”的鼓舞下，以李善子的精神激励自己，终于在舞台上再现了李善子的崇高形象。
以后，她还演出现代戏《芦荡火种》、《红花曲》、《蟠桃园》等，特别值得提及的是她主演的《江姐》。这出戏是根据同名歌剧改编的，在当时震动了西安剧坛。整个的演出充满了革命的激情，尤其《绣红旗》和《就义》这两场戏，更为真切感人。牢房里三位不屈的女战士，为了迎接烈士用鲜血缔造的人民共和国的诞生，她们在用热血一针一线地绣制着红旗，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时隔二十余载，这段《绣红旗》的唱腔犹在耳际：
线儿长针儿密，
含着眼泪绣红旗，
热泪随着针线走。
与其说是悲不如说是喜，
多少年多少代，
今天终于盼到你。
千分情万分爱，
化作金星绣红旗，
平日刀丛不眨眼，
今日里心跳分外急，
一针针一线线，
绣出一片新天地。
1984年5月15日于梦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