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夏季正盛。那一天的香港中路。夜幕降落下来，采薇打开塑料布，在上面摆出毛巾和沙滩鞋。
那是她刚刚出来摆摊第三天。前两天平安无事，卖出去几双沙滩鞋。这一天刚出摊不到二十分钟，就来了一帮人。采薇只记得他们好像都穿着黑色T恤，大晚上的，却戴着墨镜。他们站在她的摊前，看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惊诧地看着他们。
他们中的一个说，“你不知道这里摆摊要收费的吗？”
“不知道。你们是城管吗？”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对她说，“我们是来收保护费的，你们在这里摆地摊、做生意，每人每天交20元！你要是有什么事情，我们帮你摆平！”
“我不需要你们保护。”采薇淡淡地说。
“那赶紧收摊。走。”他们像是立刻就恼了，一副要帮她收摊的架势。
“行行行。给你们20元。”采薇想算了吧，不要得罪他们。拿出一张20元钞票给了给他们。
心情正万分沮丧，采薇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问，“这双鞋多少钱？”
采薇看了一眼，那是一双紫色的沙滩鞋，便回答说“20。”
那个女声说，“咦？你不是采薇吗？”
采薇抬起头来，一下子认出眼前的女人。那是虹喵的朋友圈里的那个本地著名作家胡美蝶。
胡美蝶穿一件绿色长裙，斜跨一个紫红色小包，卷曲的长发披肩。她的打扮风格，有那么一点波西米亚风，也经常会红配绿，黄配紫，以表达大舒大展，大俗即大美。也许，她希望，骨头里的放荡不羁一定要稍微露出来一点，这样既适当地张扬，又不至于过分而带来危险。总而言之，她的穿着，有一点参差的美，也有一点不羁的落寞，还带有那么一种生活在往昔潮流中的固执。时尚和流行瞬息万变，她倒是很淡定，一直有自己的风格。作家嘛，就是不同于常人。她的穿着，和作品一样，都代表着她吧。那时的胡美蝶，看上去象是所有中老年男人的梦中情人。
在虹喵带她进入的那个圈子，采薇是个配角，似乎没有人把她当回事的。采薇自己，当然也并不把自己当回事，而且她觉得这样很舒服。
采薇时而就会在各类媒体上看到胡美蝶的报道。无所不在的现代传媒的影响，使得采薇对她一点儿也不陌生。胡美蝶的创作量非常大，言情小说层出不穷，拥有大量的读者粉丝，他们会追读胡美蝶笔下那些有千折百转的家庭撕逼指南，指导生活中如何对待婚外情如何打小三。
没有想到，胡美蝶竟然还能认出她。这真是意料不到，还真有点让她难堪呢。
“你怎么在这里摆摊？”胡美蝶有点惊讶的语气。
“哦。晚上没事干，出来赚一点外快。”采薇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回答，掩饰着某种莫名的尴尬。
“这鞋很漂亮。我买一双。”胡美蝶笑了。眼睛里莫名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她付钱买了一双鞋走了。
神奇的是，以后每一个夜晚，胡美蝶都会出现在采薇的摊前，看一看，也不怎么说话，就走了。
采薇这个地摊的生意确实不怎么样。有时候会一晚上也没有开张。那一天晚上，海面上有风吹来，好像雨夜来临的前奏。路上的行人明显稀少。采薇坐在摊子后面的马扎上，想，哎，摆地摊我也不会啊。做什么我都不会。她在考虑要不要结束这个摆地摊的实验生涯，再去想想其他谋生办法。
“今天生意又不好啊。这个天气，要下雨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采薇抬头，看见胡美蝶站在自己的摊位前。她想，看来，胡美蝶每天晚上散步，都要到自己的摊前报到一下。
胡美蝶的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她说，“这样吧。我给你找一个活儿，你干不干？是一个会有稳定收入的工作。你在这里摆摊，那么有才华的写手，可惜了。”
采薇尴尬地笑笑，“什么活儿？”
‘走吧。一起散散步。边走边聊。”胡美蝶说。
反正也没有什么生意。反正采薇恨不得把那些拖鞋草帽的都扔到海里去，不再考虑这金钱问题。采薇愉快地收了摊，把那一包东西临时寄存到路旁的那个小超市里。
两人沿着夜色中的香港中路，向海边方向漫步。边走边聊，胡美蝶言谈还是很亲切的，但是采薇也能隐约感觉到，胡美蝶平静的表面之下，潜伏着某种焦虑。
海面上，波浪起伏，传递着风雨的气息。海浪声越来越大。夜里的海水是黑色的，但是都市的霓虹灯在海水中晃动着美丽的梦幻一样的倒影。
两人在情人坝的水泥堤岸上坐下。大海在脚下翻滚。胡美蝶望着远方的海面，忧思在脸上浮现。她转过脸来，盯着采薇的眼睛，对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目前正遭受着巨大的危机。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采薇想，这不算什么大事吧。便安慰她说，“作家在某一段时间写不出东西来，很正常的。放松下，过一阵子就好了。”
胡美蝶摇摇头，脸上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她说，“我已经半年多处于这种状态了。失眠，甚至出现幻觉。呵呵。我担心自己甚至会失忆，到时候也许连字都不认识了呢，还写什么作品呢？”
“你太紧张了。不会的。不会失忆，更不会连字也不认识的。你太有想象力了。哈哈。”采薇竟然被她的话逗乐了。
“不是的。我失去的正是想象力。甚至感受能力。一个作家，对世界没有感知能力了，就是她的创作能力丧失殆尽了。”
“胡美蝶老师，您太紧张了。没有那么严重！写作的瓶颈期可能每一个作家都会遇到。过了这个时期，就会好的。”
“也许吧。不过对我来说，却是当务之急。明星作家就像明星，你一段时间不出作品，市场就会忘记你的，读者也会忘记你的。”
“哦。”采薇不知说什么好。她心里想，也许还是胡美蝶最懂得这些事吧。也许市场和读者的确就像风，会变的。刮过来时，你就是明星。刮过去，你就是过气的明星。但是，又何必那么在意这些事呢？拥有煌煌巨作的大作家，可能得上百年才出那么几个吧，又何必去抢那个位置呢？就算是小作家，也是相当有趣的事。对他的读者来说，他也可以很重要啊。
她安慰胡美蝶，“胡美蝶老师，也许，你应当出去旅游一下。换一个环境，就会找到灵感。”
胡美蝶摇摇头，“没有用的。我已经旅行了好几回了。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没有办法。而且，我也有当务之急。因为我是作协签约作家。每年必须保证一定量的创作量。这个和开动机器生产产品一样。而且，最重要的是，出版社在催我的新作，我明白，我如果不出新作，市场也会很快忘记我。我会很快过气的。现在，已经有点过气了。。。。。。”
“哦。签约作家，多好啊。”采薇赞叹。
“签约作家，每个月有3000元补贴。如果写得好。还会有奖金。”
“多好啊。”采薇羡慕。
“和版税比起来，我似乎可以不在乎这些。但是，我不能不在乎。我想把这3000元补贴全部给你。让你帮我写下一部作品，你干吗？”胡美蝶盯着她的眼睛，说。或许这是自从她遇见采薇以后，一直萦绕着的想法吧。此刻话一说出，采薇都能感受到胡美蝶如释重负般地放松了下来。
“啊？那怎么可以？”这实在是出乎意料，采薇有点慌乱。
“其实，我看到过你写的东西，知道你的能力。所以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你来代笔，我来发表。直到我的创作能力恢复。”
“这样行吗？”采薇喏喏地问。而且感到惊讶，竟然有人赏识自己的文字水平。不会是胡美蝶病急乱投医吧？她有点为胡美蝶担心。
“没有什么。这是业内潜规则。一点不稀奇。我只不过需要找一个放心的合适的人，影子写手。”
采薇心里乱起来。这件事，难道真的，仅仅是一个潜在水面下的规则？这仅仅是她将要获得的一个工作？或者仅仅是一个交易？她一时无法判断这件事。
胡美蝶接着说，“你考虑一下。咱们的交易可以从今晚就开始。我是作家，我当然知道，并不是作家坐在桌前写才是写作。当作品在他的脑子里萦绕之时，写作就开始了。我的问题在于，我的脑子里空空的，荒芜的，连个蚊子蛾子都不出现。你呢？你今天晚上就可以让作品开始了。我相信你一定会这样的。”
“额。。。。。。”采薇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胡美蝶无愧于名作家这个标牌，对创作的理解确实是行家里手。
“我先付你3000元定金，你开始干活。如果货色好，我另外付你酬金。酬金上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样也可以？”采薇恍恍惚惚地说。
胡美蝶笑了，“这个工作怎么样呢？比起你摆地摊来怎么样呢？网络潜行的大写手采薇姑娘，你只是没有被人看见而已。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看热闹的人是不会看见你的。只有看门道的人才会注意到你，比如我，亲爱的。网络写手采薇，你的作品若换成我的名字，就能变成钱。”
采薇悻悻然地说，“也许，你说的没错。”
“我希望这只是一个开始吧。也许以后我会领你进入文化这个产业和这个名利场的大门。圈层，是有门槛的，是要刷脸的，对吧？”
“好吧。我考虑一下。”采薇一时间竟然没有办法抵抗这样的邀请。
“你可以考虑。明天回复我。如果可行，我明天给你打去3000元钱，启动工作。我希望和我合作的人，在合作期间，成为一个影子写手。而且我要你承诺，这个影子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嗯。我回去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采薇心里乱了。
第二天，毫无疑问，采薇接了这个活。
那个夏天，她就躲在自己蜗居内，疯狂写作。因为拿了人家的钱，就要交出货来。何况，她根本就很喜欢写作这件事。
门外兵荒马乱，脚下地动山摇。
可是她自闭于小黑屋之中，进入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并不是生活这个样子的。她有时候出门散步，就像囚徒去放风。
采薇简直是以光速完成了工作。夏天之后，一部长篇小说交给了胡美蝶。胡美蝶说的没有错，并不是只有坐在桌子前写的时候才是创作，创作早就开始了。采薇的这部小说可能早就在心中，但是如果没有胡美蝶雇佣她写作，也许永远不会问世。
当胡美蝶看到作品，说，“0k，0k。我无话可说，亲爱的。”
她没有食言。采薇记得很清楚，胡美蝶当时就打开电脑，然后她登陆了网银系统。然后，她从电脑上抬起头来，微笑着对采薇说：“采薇，3万元已经打入你的账户，你回去就可以查收了。这是你应该得到的。但是，不要忘了咱们的约定，这件事将永远是一个秘密。从此以后，你忘了这部作品吧，你和它不再有任何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