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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是的,是的!”列文回答。当他吻着他,用嘴唇感觉到哥哥皮肤的干枯,靠近地看见他的异样地发光的大眼睛时,他更加觉得恐惧了。

几个星期之前,康斯坦清·列文写信给哥哥说,由于出售了一小部分他们未分的财产,他哥哥可以分到大约两千卢布的一份。

尼考拉说,他现在是来领这笔钱,而更重要的是在自己的老巢里住一阵,接触乡土,以便像勇士那样为了当前的活动而增强体力。尽管他过分的驼背,尽管他因为高长而显得触目的消瘦,他的动作却是照常地迅速而急遽的。列文把他引进了书房。

他哥哥特别细心地换了衣服,这是向来没有过的,他梳了稀疏的直头发,微笑着上了楼。

他是在最亲切而愉快的心情中,列文常常想起他在幼年是这样的。他甚至提到塞尔该·伊发诺维奇也没有怒意。看见了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他和她说笑话,问到老仆人们。巴尔芬·皆尼岁奇的死亡消息令他觉得不快。在他的脸上表现了恐惧,但他立刻又高兴起来了。

“原来他是很老了。”他说,并且改变了话题。“是的,我要在你这里住一两个月,然后就到莫斯科去。你知道,米雅考夫答应了我一个位置,我要去做事了。现在我要把我的生活安排得完全另外一个样子了,”他说,“你知道,我丢了那个女人。”

“玛丽亚·尼考拉叶芙娜吗?怎么,为什么?”

“嗬,她是个下流的女人!她向我做了许多不愉快的事。”但他没有说这些不愉快的事是什么。他不能够说他赶走了玛丽亚·尼考拉叶芙娜是因为茶太淡了,尤其是因为她照顾他像照顾病人。“并且,现在我想完全改变我的生活。当然,我像大家一样,做过些愚蠢的事,但财产是最微末的事,我并不可惜它。只要有健康,而我的健康,谢谢上帝,复原了。”

列文听着,思索着,却想不出要说的话。大概尼考拉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开始向弟弟问到他的田事;列文高兴说到他自己,因为这样他可以不虚伪地说话了。他向哥哥说到他的计划和行动。

他哥哥听着,但显然是对这个不感兴趣。

这两个人是那么有血统关系而彼此密切,连微小的动作和声调,都向他们说出了比言语所能说出的更多的东西。

现在他们俩只有一个思念——尼考拉的疾病和死期的迫近,这个思念压倒了其余的一切。但是两人都不敢说到这个,因此,他们不是说出盘踞在他们心中的那个思念,无论他们说的什么,全都是假话。在晚间过去而应该睡觉的时候,列文从来不曾这么高兴过。他从来没有对于任何外人,在任何正式的拜访中,像他今天晚上这么不自然而虚伪。这种不自然的自觉,和对它的懊悔,使得他更加不自然。他想哭他这个将死的亲爱的哥哥,而他却必须听着并继续谈着他将如何生活。

因为家里潮湿,只有一间房生火,所以列文让哥哥睡在自己房里隔墙的后边。

他哥哥躺在床上,无论是睡着了或是没有睡着,他都像病人那样,辗转着,咳嗽着,当他咳不出来的时候,便咕噜着什么。有时当他呼吸困难的时候,他说:“啊,我的上帝!”有时在他喉咙被痰塞住时,他恼怒地说:“啊!魔鬼!”列文听着他,好久没有睡着。他的思想是千头万绪的,但这一切思想的归根只有一个——死亡。

死亡,大家的不可避免的收场,第一次带着不可抵抗的力量向他呈现了。这个死亡是在这里,在他的亲爱的、半睡半醒地呻吟着、由于习惯含糊不清地叫着上帝和魔鬼的哥哥身上,这个死亡完全不是像他从前所想的那么遥远。它在他自己身上——他觉得如此。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三十年后,岂不都是一样吗?但这个死亡是什么,他不但不知道,不但从未想到过,而且不能够也不敢想到它。

“我工作,我希望做点事情,但我忘记了,一切都要完结,我忘记了——死亡。”

他在黑暗中坐在床上,弯着腰,抱住膝盖,因为思想的紧张而屏住气息,思索着。他思索得愈是紧张,他便愈是清楚地看到,这是无疑的,他确实忘记了,看漏了人生中的一件小事——就是,死亡要来的,一切都要完结的,没有事情是值得开始的,这是毫无办法的。是的,这是可怕的,但它是这样的。

“但我还是活着的。现在要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绝望地说,他点着了蜡烛,小心地站起来,走到镜前,开始照自己的脸和头发。是的,在两鬓上已有白发了。他张开嘴,他的臼齿开始腐蚀了。他露出有肌肉的手臂。是的,力量很多。但是用肺部的残余在那里呼吸的尼考林卡也有过强健的身体。于是忽然他想起他们在幼年怎样一同在床上睡觉,只等着费道尔·保格大内奇一走出房,便互相摔枕头,哈哈笑着,那么不可约制地哈哈笑着,甚至对于费道尔·保格大内奇的恐怖,也不能够阻止这种盈溢的沸腾的人生幸福的意识。“而现在那个凹进的空洞的胸脯……我也不知道我会怎样,为什么……”

“喀——哈!喀——哈!啊,魔鬼!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不睡?”他哥哥的声音向他叫着。

“啊,我不知道,睡不着。”

“我睡得很好,我现在不淌汗了。你看看,摸摸我的衬衫。没有汗吧?”

列文摸了一下,走出隔墙,熄了蜡烛,但好久还没有睡着。如何生活的问题刚刚,刚刚对他弄清楚了一点,就又出现了一个新的不可解决的问题——死亡。

“哦,他要死了,哦,他春天要死了,哦,怎么救他呢?我能向他说什么呢?关于这个我知道什么呢?我竟然忘记了有这件事。”

三十二

列文早已作了这种观察,当人们由于他们过分的谦卑与和顺而使人觉得不舒服时,会很快地由于他们的过分苛求与为难而令人觉得难堪。列文觉得他哥哥便是这样。确实,他哥哥尼考拉的和顺没有维持多久。他第二天早上就开始暴躁起来,尽力和弟弟为难,触他最痛痒的地方。

列文觉得自己有过错,他不能够改正这个。他觉得,假使他们俩都不作假,而说出所谓真心的话,就是说,只说出他们所想到的和感觉到的,他们便只会相对地望着,康斯坦清便只会说:“你要死了,你要死了,你要死了!”而尼考拉便也只会回答:“我知道,我要死,但我怕,我怕,我怕。”假若他们只说真心的话,他们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但人是不能够这么生活的,因此康斯坦清勉强做着他平生虽想做而不会做的事,并且凭他的观察,许多人都很会做这种事,没有这个便不能够生活。他极力想不说出他所想到的,并且不断地感到,这显得虚伪,他的哥哥看破他这个并且为这个生气了。

第三天尼考拉又引诱他弟弟向他说到自己的计划,他不但开始指责它,而且故意把它和共产主义相混。

“你只是采取别人的思想,但你曲解了它,想把它用在不适用的地方。”

“但我要告诉你,这和那个并没有共同的地方。他们否认财产、资本与遗产的正当,但我却不否认这种主要的动机(列文讨厌自己用这种字眼,但自从他专心著作以来,他不觉更加常用非俄国的字眼),我只想要调整劳动。”

“这就是说,你采用别人的思想,去掉了它的菁华的地方,却想使人相信这是新的东西。”尼考拉说,忿怒地拉着他的领带。

“但我的思想和那个没有共同的地方……”

“那个,”尼考拉·列文忿怒地闪着眼睛并讽刺地微笑着说,“那个,至少,有种魔力,怎么说呢,几何的对称——明朗,精确。也许这是乌托邦。但是,我们假定可以把过去的一切都变成tabula rasa(光白底板):没有财产,没有家庭,那么劳动便会自己调整的,但你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你混淆呢?我从来不是共产主义者。”

“但我从前是的,我认为它是过早的,不过它是合理的,有前途的,好像初期的基督教那样。”

“我只认为劳动力应该从自然科学的观点上去探究,就是研究它,确定它的特质……”

“但这是完全白费的。这种力按照它的发展的阶段自动地找出一定的活动方式。起初到处是奴隶,后来是metayer(分租佃户),我们有平分收成的劳动,有地租,有白昼雇工,你要找的是什么呢?”

列文听到这话忽然发火了,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他觉得这是真的,真的,他想在共产主义与现有的各种生活形式之间保持平衡,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我要找出一种对于我自己,对于工人都是生利的工作方法。我想要建立……”他激烈地回答。

“你并不想要建立什么;不过是像你往常那样,你想要独创,表示你并不只是榨取农民,还有理想。”

“哦,你那么想,你不要管我了。”列文说,觉得他的左腮上的肌肉不可控制地颤动着。

“你没有过也没有信念,你只是要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那好极了,你不要管我了吧!”

“我不管你,早已是时候了,你去见鬼吧,我很后悔我来了。”

虽然事后列文尽力安慰哥哥,尼考拉却不肯听,说最好是分手,康斯坦清知道,生活对于他哥哥简直是太难受了。

尼考拉正准备要走了,这时,康斯坦清又来看他,不自然地向他说,假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请他原谅。

“啊,宽大,”尼考拉说,微笑着,“假若你要你自己是对的,我可以给你这种满足。你对,但我还是要走。”

直到临走的时候尼考拉才和他相吻,忽然异样地严肃地望着弟弟说:

“无论怎样,不要怀恨我,考斯洽。”他的声音发抖了。

这是唯一的诚恳地说出的话。列文明白,这话里的含意是:“你看到并且知道我身体不好,也许,我们不得再会了。”列文明白这个,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睛。他又吻了哥哥,但是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要向他说什么。

在哥哥走后的第三天,列文动身出国了。在车站上遇到施切尔巴次基,吉蒂的堂兄,列文因为自己的愁闷而使他很惊讶。

“你有了什么事情吗?”施切尔巴次基问他。

“没有什么,世上的快乐是少的。”

“少吗?那么你跟我到巴黎去,不要到睦尔豪村去了。您会知道,是多么快乐。”

“不,我已经完结了。我的死期到了。”

“多么好的笑话啊!”施切尔巴次基笑着说,“我刚刚准备开始呢。”

“是的,我不久之前也是这么想,但现在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列文说了他近来真正想到的事。他在一切的事情上只看到死亡或者死亡的临近。但他所从事的工作更吸取了他的注意。在死亡没有来到的时候,生活还是应该设法过下去的。在他看来,黑暗包围了一切;但正因为这个黑暗,他觉得在这个黑暗中的唯一的指南针就是他的工作,他用尽了力量抓住了它,并且握牢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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