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漂亮，二十出头，一袭红衣，看起来千疮百孔，疲惫不堪。她说：
“一个灵魂，不能背负太多。”
“也不能不被原谅。”我说。
她错愕地看着我，一双饱经风雨的眼里有一丝慌张闪烁着。
“从一开始，我就不需要被原谅！”她愤怒了。“该被原谅的是她！”
“谁。”我看向她。
“我母亲。”她的愤怒中带着无奈。
“你死了多久……”我知道，问任何鬼这种问题都是大忌，但我觉得这次，没关系。
“6年零7天。”她的眼里带着稚气。
“6年了，你还没有和那边的人做了断。”我望向天际。
阴郁又明朗的天际。
“说说吧，为什么来我这。”我将视线滑向她的脸。
“听说你收集故事，我也无处诉说，就来找你了。”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倾诉者会有这么坚定的神情，好像这个故事我非听不可似的。
“当初，我认为我是这个世界上绝不可能放弃生命的人。呵……后来才知道，果然……话不能说太满。”
此刻，可以看得出，她的悲伤是真的悲伤。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
“我以为，能让我死的，是生活给的一次巨大的致命打击，打击得我看不到光和出口。后来，我才醒悟，让我死的，确实是生活给的，可那些东西根本不致命，它们只是一点一点掩埋了我的心性和希望。”她脖子上本来郁结很久的伤口，冒出了新鲜的血。
我从来没见过有鬼会这样。我们死后血液会消失，伤口会郁结。当初那些致命的口子也变成了一种死的标志，一个图腾，一处纹身。可她的图腾……是鲜活的。血和红融为一体。它们和故事纠缠着。
“你知道祥林嫂吗？她就是那样的人。”
“在家里，我有幸福过，但我的幸福敌不过痛苦。从小我就被各种鸡毛蒜皮的抱怨围堵。8岁她就天天在我耳边抱怨别人对她怎么怎么不好，她怎么怎么可怜。9岁，她给我贯彻我的姑姑和伯伯们都是挑事精，他们都看不起我们，我没有人可以依靠，后来，我就算在亲人面前也会敏感和怯生生，我和人交往总在拿捏分寸。她又怨我太懦弱太丢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就听着同样的控诉，她抱怨我家的人对她不好，抱怨我爸爸没本事，抱怨我不上进。我考不好她就打我。可是……事后，我总是选择原谅，和努力爱她。”
“后来……我中考失败，我父亲两天没理我。他们逼我复读，好像考不上大学就会死一样。就这样，我又有一个把柄，她又多了一个可以抱怨的事情，抱怨我不努力，让她低三下四求人。”
“后来，我复读成功了，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只不过那所学校和我家不在一个区，她就去学学校在的那个区陪读我一年，我很感激。可是，我父亲却因此恨我。他们觉得后来的家庭变成那样，都是因为我没有一次性考上重点高中造成的。”
“后来，我住校了，在学校，我很快乐，很轻松。再后来，我父亲得了抑郁症，一直要死要活。母亲又一直抱怨父亲，和我哭，希望他要死快点死。后来，父亲好了，但总是叹气，也不工作，家里也没有了收入，母亲呢，就更加猖狂地抱怨着我们。家里卖了一套房子，等着坐吃山空。那年，我考上了大学，母亲在搞什么安利，花钱如流水，有出无入。”
“放假回家是我最痛苦的日子。母亲总是一大早出门见她的狐朋狗友，很晚回家。父亲一直在家叹气，自骂脏话。母亲回来之后，就抱怨她的那些朋友怎么表里不一，怎么奸诈，然后第二天又愉快的约他们出来。而我呢，都得顺着她说，否则她就会哭诉说自己命苦，男人靠不住，孩子不懂事，还装疯，狂笑。“
“如果，她一天没出去，还做了家务，那我就得乖一点，不然，随时爆发。用侮辱性的语言。”
“呵……你知道语言冷暴力吧。从小她就说我成不了材，如果我成才，她就倒立走三年。后来她说我爸每天唉声叹气才把家搞成这样。说她自己多倒霉。”
“总之，她一回家就抛一堆负能量回来，明明自己也不工作却觉得她有资格指责所有人。明明和谁都相处不长久却总说别人人格有问题。只要我们一不顺着她，她就骂我们。我从来不敢告诉别人我家是什么样的，可我也从来不抱怨。我觉得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快乐的。”
“直到那天……她来给我洗脑，说一定要成为有钱人，报复曾经对她不好的人，我们大吵了一架。一个无限抱怨的母亲，一个软弱无力的父亲，一个想要挣脱一切的我。”
“很多次，我都想好好地，我们三个谈谈，可是我很无力，有的话，并不应该由我来说出口。有的话想说，但又怕杀伤力太大，就只能忍着了。有的道理，不是我一个人明白了，其他人就都明白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我也不明白，这样，可能会好受些。”
“直到那天晚上，我穿了这个裙子，把他们摇醒，在他们面前把剪刀插进了自己的脖子，一直插……一直插……直到用完最后的力气。”
“这是我的报复。”
她掩面呜咽着。一个人，你爱着她，也讨厌着她。很痛苦吧。
“后……后来……她真的疯啦……我爸爸……很辛苦，照顾她，他们总是哭。”她抽泣地说着。
“你……有没有给他们托梦。”我拍着她的背，当我问到这的时候，她僵硬了一秒。
“没……没有……我……我不想。”
她，不敢原谅自己。
“别怕，你应该去。不会怪你的。一切都会变好。”这一刻，我很想对这个女孩温柔点。
她抬眼看着我。在她的眼里，我又看到了光。
后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托梦，可是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是和其他两个人一起的。她和我说，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续完最后的缘，他们一起投胎。
看起来，以后不会再痛苦了；看起来，最后的记忆是幸福的；看起来，他们心里没有什么东西撕扯着了。
还活着的你们，大家明明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世界，你们已经很努力的为别人着想，很努力的理解生活所带给我的一切，很努力的享受生命里所有的际遇，可你们还是个孩子啊，也有想的不周的地方，所以，你们都值得被原谅。
我想……上帝在创造我们的时候，也赋予了我们一些粗劣的特性，他希望我们体谅，领悟和善良，这才是上帝才会看到它拼命想要创造和保护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