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出自唐裴所著传奇小说集《传奇》，见于《太平广记》卷五十。《传奇》三卷，原书已散佚。《太平广记》卷五十录有二十八篇，今人周楞伽辑注本《裴传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收录三十一篇，较为完备。此书盛行于宋代，宋人遂用“传奇”一名泛称唐人小说。作者裴，唐末小说家。大约生活在唐懿宗、僖宗年间（860—880）。曾任静海军节度使高骈掌书记、成都节度副使等。所著除《传奇》外，另有《道生旨》一书。
长庆中[1]，有裴航秀才，因下第游于鄂渚[2]，谒故旧友人崔相国[3]。值相国赠钱二十万，远挈归于京[4]，因佣巨舟，载于湘汉[5]。同载有樊夫人，乃国色也[6]。言词问接，帷帐昵洽[7]。航虽亲切，无计道达而会面焉[8]。因赂侍妾袅烟，而求达诗一章，曰：“同为胡越犹怀想[9]，况遇天仙隔锦屏。倘若玉京朝会去[10]，愿随鸾鹤入青云。”诗往，久而无答。航数诘袅烟，烟曰：“娘子见诗若不闻，如何？”航无计。因在道求名酝珍果而献之[11]。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乃褰帷[12]，而玉莹光寒，花明丽景，云低鬟鬓，月淡修眉，举止烟霞外人[13]，肯与尘俗为偶。航再拜揖，愕眙良久之[14]。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15]，将欲弃官而幽栖岩谷[16]，召某一诀耳。深哀草扰[17]，虑不及期[18]，岂更有情留盼他人，的不然耶[19]！但喜与郎君同舟共济，无以谐谑为意耳[20]。”航曰：“不敢。”饮讫而归。操比冰霜[21]，不可干冒[22]。夫人后使袅烟持诗一章，曰：“一饮琼浆百感生[23]，玄霜捣尽见云英[24]。蓝桥便是神仙窟[25]，何必崎岖上玉清[26]。”航览之，空愧佩而已，然亦不能洞达诗之旨趣。后更不复见，但使袅烟达寒暄而已。遂抵襄汉[27]，与使婢挈妆奁，不告辞而去。人不能知其所造[28]。
[1]长庆：唐穆宗李恒的年号（821—824）。
[2]下第：落第。鄂渚：鄂州的别称，州治在今湖北省武汉市。
[3]谒：拜见。故旧：老朋友。崔相国：指崔群。
[4]远挈归于京：带着钱回到遥远的长安。
[5]湘汉：湘水和汉水。
[6]樊夫人：即樊云翘，传说中的女仙。《太平广记》卷六十《樊夫人》载，樊夫人与其夫上虞令刘纲都是有道术的神仙，造福老百姓。贞元中，樊夫人化身为一老妇人，在湘潭一带为民治病，又在洞庭除怪救民。国色：美貌绝伦的女子。
[7]言词问接，帷帐昵（nì）洽：只隔着一层帏帐，相距很近，互相问答，言词亲切。
[8]道达：传情达意。
[9]胡越：胡是指北方少数民族聚居的偏远之地。越是南方江浙一带。此处喻指双方虽相隔天遥地远，但仍会产生依恋之情。
[10]玉京：天帝的居所，即天宫。
[11]名酝：名酒。
[12]褰（qiān）帷：揭起帷帐。褰：撩起，用手提起。
[13]烟霞外人：天上的神仙。
[14]愕眙（chì）：惊视。眙：直视，瞪眼看。
[15]汉南：县名，在今湖北宜城。
[16]幽栖岩谷：到深山中去隐居。
[17]深哀草扰：因为离别而深深地哀愁又烦乱。草：杂乱。
[18]虑不及期：恐怕赶不上约定的日期。
[19]的不然耶：的确是这样的啊！
[20]无以谐谑为意耳：不要存有开玩笑的念头，即不能有爱情的非分之想。谐谑：语言滑稽而略带戏弄。
[21]操比冰霜：操守像冰霜那样纯洁。
[22]干昌：冒犯。
[23]琼浆：仙人的饮料。浆：古代一种微酸的饮料。
[24]玄霜：一种仙药的名称。
[25]蓝桥：今陕西省蓝田县西南蓝溪之上。
[26]玉清：“三清境”之一。三清境（玉清仙境、上清仙境、太清仙境）是道家所追求的天国最高仙境。
[27]襄汉：即襄阳。
[28]所造：所去的地方。
航遍求访之，灭迹匿形，竟无踪兆。遂饰妆归辇下[1]。经蓝桥驿侧近，因渴甚，遂下道求浆而饮。见茅屋三四间，低而复隘，有老妪缉麻苎[2]。航揖之，求浆。妪咄曰[3]：“云英，擎一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忆樊夫人诗有云英之句，深不自会[4]。俄于苇箔之下[5]，出双玉手，捧瓷[6]。航接饮之，真玉液也。但觉异香氤郁[7]，透于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露琼英[8]，春融雪彩[9]，脸欺腻玉[10]，鬓若浓云。娇而掩面蔽身，虽红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芳丽也。航惊怛植足[11]，而不能去。因白妪曰：“某仆马甚饥，愿憩于此，当厚答谢，幸无见阻。”妪曰：“任郎君自便。”且遂饭仆秣马[12]。良久，谓妪曰：“向睹小娘子，艳丽惊人，姿容擢世[13]，所以踌蹰而不能适[14]，愿纳厚礼而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许嫁一人[15]，但时未就耳[16]。我今老病，只有此女孙。昨有神仙，遗灵丹一刀圭[17]，但须玉杵臼捣之百日[18]，方可就吞，当得后天而老[19]。君约取此女者[20]，得玉杵臼，吾当与之也。其馀金帛，吾无用处耳。”航拜谢曰：“愿以百日为期。必携杵臼而至，更无他许人。”妪曰：“然。”航恨恨而去。
及至京国[21]，殊不以举事为意[22]，但于坊曲闹市喧衢[23]，而高声访其玉杵臼，曾无影响[24]。或遇朋友，若不相识，众言为狂人。数月馀日，或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药铺卞老书云[25]：‘有玉杵臼货之。’郎君恳求如此，此君吾当为书导达[26]。”航愧荷珍重[27]，果获杵臼。卞老曰：“非二百缗不可得。”航乃泻囊[28]，兼货仆货马，方及其数。遂步骤独挈而抵蓝桥[29]。昔日妪大笑曰：“有如是信士乎[30]？吾岂爱惜女子而不酬其劳哉！”女亦微笑曰：“虽然[31]，更为吾捣药百日，方议姻好。”妪于襟带间解药，航即捣之。昼为而夜息，夜则妪收药臼于内室。航又闻捣药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臼，而雪光辉室[32]，可鉴毫芒[33]，于是航之意愈坚。
[1]辇下：京城。辇：秦汉后特指君后所乘的车，后借指京城。
[2]缉麻苎（zhù）：纺织苎麻。缉：把麻捻成线。
[3]咄（duō）：本意是呵叱，这里是呼喊的意思。
[4]深不自会：仔细思考，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5]苇箔（bó）：以芦苇为原料织就的帘子。箔：帘子。
[6]瓷：这里指瓷瓯，盛茶水的瓷具。
[7]氤（yīn）郁：香气浓郁，缭绕不散。
[8]露（yì）琼英：像带露的鲜花那样娇艳美丽。：通“浥”，沾湿。
[9]春融雪彩：像融和的春雪那样鲜亮有光彩。
[10]脸欺腻玉：面庞光滑细润胜过细腻润泽的玉。欺：胜过。腻玉：纹理细腻润泽的玉。
[11]惊怛（dá）：惊恐。植足：形容被吸引住而呆立的样子。
[12]饭仆：给随从仆人开饭。秣（mò）马：喂马。
[13]擢世：超群出众，高出一世。
[14]适：去，离开。
[15]渠：她，指云英。
[16]时未就：时候未到。
[17]刀圭：古代量药末用的工具。一刀圭为一寸见方的匙的容量的十分之一。
[18]玉杵臼：玉做的捣药工具。
[19]后天而老：比天的寿命还长，即长生不老。
[20]约：婚约。
[21]京国：京城。
[22]举事：科举考试的事情。
[23]喧衢：热闹的大街。
[24]曾无影响：竟然没有一点消息。曾：竟然。
[25]或遇：偶遇。货：卖。虢（ɡuó）州：唐时郡名，治所在今河南灵宝县。
[26]为书导达：写信转达。
[27]愧荷珍重：为受到这样热情的重视和关怀而感到惭愧不安。愧荷：感恩。
[28]泻囊：倾囊，拿出身上所有的钱。
[29]步骤：徒步快走。骤：疾走。
[30]信士：说话算数、言而有信的人。
[31]虽然：虽然这样。
[32]辉：照耀。
[33]毫芒：比喻细微。毫：动物身上的细毛。芒：谷物麦穗上的细刺。
如此日足，妪持而吞之曰：“吾当入洞而告姻戚，为裴郎具帐帏[1]。”遂挈女入山，谓航曰：“但少留此。”逡巡，车马仆隶，迎航而往。别见一大第连云，珠扉晃日，内有帐幄屏帏，珠翠珍玩，莫不臻至[2]，愈如贵戚家焉[3]。仙童侍女，引航入帐就礼讫。航拜妪，悲泣感荷[4]。妪曰：“裴郎自是清冷裴真人子孙[5]，业当出世[6]，不足深愧老妪也[7]！”及引见诸宾，多神仙中人也。后有仙女，鬟髻霓衣[8]，云是妻之姊耳。航拜讫，女曰：“裴郎不相识耶？”航曰：“昔非姻好，不醒拜侍[9]。”女曰：“不忆鄂渚同舟回而抵湘汉乎？”航深惊怛，恳悃陈谢[10]。后问左右，曰：“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刘纲仙君之妻也[11]。已是高真[12]，为玉皇之女吏。”妪遂遣航将妻入玉峰洞中，琼楼珠室而居之，饵以绛雪琼英之丹。体性清虚[13]，毛发绀绿[14]，神化自在[15]，超为上仙[16]。
至太和中[17]，友人卢颢遇之于蓝桥驿之西。因说得道之事。遂赠蓝田美玉十斤[18]，紫府云丹一粒[19]，叙话永日[20]，使达书于亲爱[21]。卢颢稽颡[22]，曰：“兄既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教授？”航曰：“老子曰：‘虚其心，实其腹。’[23]今之人，心愈实，何由得道之理。”卢子懵然[24]。而语之曰：“心多妄想，腹漏精溢，即虚实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术，还丹之方[25]，但子未便可教[26]，异日言之。”卢子知不可请，但终宴而去。后世人莫有遇者。
[1]具：准备。
[2]臻至：达到极致。
[3]愈如：超过，胜过。
[4]感荷：感谢。
[5]自是：本来是。真人：道家对修道成仙之人的称呼。
[6]业当出世：命里注定应该成仙。业：佛家用语，指善恶因果。出世：超出尘世之外，指成仙。
[7]不足深愧：不必多礼，不必再三拜谢。
[8]霓衣：色彩华丽的衣服。
[9]不醒拜侍：记不清在哪里见过面。醒：通“省”，记得。拜侍：见面的一种客气的说法。
[10]悃（kǔn）：诚心实意。
[11]刘纲：字伯经，三国时吴人，曾为上虞令。传说他携妻樊云翘隐居四明山，修成神仙。
[12]高真：上仙，大仙。
[13]体性清虚：身体清朗轻盈。
[14]绀（ɡān）：红青色。
[15]神化自在：变化自如，自由自在地变化。
[16]上仙：道家所传说的“九仙”中品级最高者。
[17]太和：唐文宗李昂的年号（827—835）。
[18]蓝田：陕西蓝田山，产美玉。
[19]紫府：即紫宫，神话传说中仙人游处的地方。
[20]永日：终日。
[21]达书：传送书信。亲爱：至亲好友。
[22]稽颡（sǎnɡ）：古代表示极度感谢的跪拜礼，即磕头。颡：额头。
[23]老子曰：‘虚其心，实其腹’这是《道德经》中的话，意思是说要人去掉智慧，而吃饱肚子。这里用来说明修仙要消除欲望。老子：相传为春秋时期思想家，道教的创始人。姓李名耳，字聃（dān），故亦称老聃。著《道德经》五千言，亦名《老子》，为道教的经典著作。
[24]懵然：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的样子。
[25]还丹：道家合九转丹与朱砂再次提炼而成的仙丹，自称服后可以即刻成仙。
[26]未便可教：不方便现在就教给你。
《裴航》仍然属于受道教女仙崇拜的影响而产生的具有求仙与爱情双重主题的那类文人女仙的仙道艳情故事。唐末社会动乱，这种以人仙恋爱为题材的故事重新繁荣起来了。求仙是为了逃避残酷的现实，找寻精神解放和自由；爱情则是当生命中的不安定因素膨胀时，转而在人类最纯朴的感情里寻找寄托和安慰。《裴航》故事就是巧妙无痕地将爱情与求仙结合起来。在裴航的身上非常难得地表现出对真正爱情的渴望和不懈追求。起初他并不知道爱情将会助他升仙，他也没有成仙的热望。只是为了追求那位一见钟情的云英姑娘，不因对方的贫寒而退却，也不顾老妇人提出的要求多怪多难，都毫不犹豫地答应去完成，并通过自身的努力如期给老妇人交上了满意的答案。裴航与《莺莺传》中的张生、《霍小玉传》中的李益都有着很大的差别，这也体现了晚唐社会观念的变化。一般的仙道艳情故事在思想上的最大缺陷是：爱情是求仙过程中的一个环节，一种手段，成仙才是真正的目的。所以，这类故事中的爱情往往只有虚渺的美丽，而缺少深挚的情感和深刻的底蕴。《裴航》虽然仍然有浓重的求仙倾向，但它毕竟表现出一种卑视世俗功名富贵，追求纯真爱情的高洁脱凡的理想来，达到了宗教和玄想、艺术和人性的对立统一。
得益于道教奇丽文化的熏陶，这篇小说的文笔极其优美。如船上与樊夫人相遇一段：“玉莹光寒，花明丽景，云低鬟鬓，月淡修眉，举止烟霞外人。”再如帘底窥云英一段：“露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若浓云。娇而掩面蔽身，虽红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芳丽也。”简直是美极了。
《裴航》流传甚广，“蓝桥”一词作为典故时常出现在诗文中，据其改编的话本小说、戏曲也非常之多。话本小说有：《绿窗新话》的“裴航遇云英”，《醉翁谈录》的“裴航遇云英于蓝桥”，《清平山堂话本》的“蓝桥记”等。戏曲作品有：宋代官本杂剧《裴航相遇乐》，元·庾天锡《裴航遇云英》，明·龙膺《蓝桥记》，明·杨志炯又将裴航和崔护之事合二为一作《蓝桥玉杵记》。
（尚丽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