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传》是明代传奇的一部名篇,选自瞿的《剪灯新话》卷三。瞿佑(1341—1427),明代文学家。一生著述很多,大多散失。仅存《剪灯新话》、《归田诗话》、《咏物诗》三种。《剪灯新话》四卷,是部传奇小说集,主要叙述灵怪、艳情之类的故事,其中少数篇章表现青年男女要求婚姻自主的愿望,从侧面反映元末战乱给人民带来的不幸遭遇。如本篇小说中的金定和刘翠翠,本是自由相爱而结合,却在战乱中被活活拆散,最后双双殉情而死。故事情节凄惋动人。
翠翠,姓刘氏,淮安民家女也[1]。生而颖悟,能通诗书,父母不夺其志,就令入学。同学有金氏子者,名定,与之同岁,亦聪明俊雅。诸生戏之曰:“同岁者当为夫妇。”二人亦私以此自许。金生赠翠翠诗曰:“十二阑干七宝台[2],春风到处艳阳开。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教一处栽?”翠翠和曰:“平生每恨祝英台,凄抱何为不肯开?我愿东君勤用意[3],早移花树向阳栽。”
已而,翠翠年长,不复至学。年及十六,父母为其议亲,辄悲泣不食。以情问之,初不肯言,久乃曰:“必西家金定,妾已许之矣。若不相从,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门也!”父母不得已,听焉。然而刘富而金贫,其子虽聪俊,门户甚不敌[4]。及媒氏至其家,果以贫辞,惭愧不敢当。媒氏曰:“刘家小娘子必欲得金生,父母亦许之矣。若以贫辞,是负其诚志,而失此一好姻缘也。今当语之曰[5]:‘寒家有子,粗知诗礼,贵宅见求,敢不从命。但生自蓬荜[6],安于贫贱久矣,若责其聘问之仪,婚娶之礼,终恐无从而致。’彼以爱女之故,当不较也。”其家从之。媒氏复命,父母果曰:“婚姻论财,夷虏之道[7],吾知择婿而已,不计其他。但彼不足而我有馀,我女到彼,必不能堪,莫若赘之入门可矣。”媒氏传命再往,其家幸甚。遂涓日结亲[8],凡币帛之类,羔雁之属[9],皆女家自备。过门交拜,二人相见,喜可知矣。是夕,翠翠于枕上作《临江仙》一阙赠生曰:“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殢雨尤云浑未惯[10],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嫌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邀生继和。生遂次韵曰[11]:“记得书斋同讲习,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12],仙居邻紫府[13],人世隔红尘。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轻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
二人相得之乐,虽孔翠之在赤霄[14],鸳鸯之游绿水,未足喻也。
[1]淮安:今属江苏。
[2]七宝台: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处。亦泛指堂皇华丽的楼台。
[3]东君:太阳神,这里暗指情郎。
[4]敌:相当。
[5]语(yù):告诉。
[6]蓬荜(pénɡbì):蓬门荜户,贫者所居。
[7]夷虏:古对异族的贬称,多用于东方民族。春秋以后,多用为对中原以外各族的蔑称。
[8]涓日:选择吉日。涓:选择。
[9]羔雁:小羊和雁。古代卿大夫相见时所执的礼品,后用作征聘及订婚的礼物。
[10]殢(tì)雨尤云:指男女交合。
[11]次韵:和人的诗并依原诗用韵的次序,叫“次韵”。
[12]武陵春:武陵春意同“武陵源”。陶渊明《桃花源记》载,武陵郡人曾误入人间乐土桃花源。后遂用武陵源称“神仙境界”,或惬意快乐的境界。
[13]紫府:道家指仙人的居所。
[14]孔翠:孔雀。赤霄:有红色云的天空。此句连下句喻非常美好之境。
未及一载,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1],尽陷沿淮诸郡,女为其部将李将军者所掳。至正末[2],士诚辟土益广,跨江南北,奄有浙西,乃通款元朝[3],愿奉正朔[4]。道途始通,行旅无阻。生于是辞别内、外父母,求访其妻,誓不见则不复还。行至平江[5],则闻李将军见为绍兴守御[6];及至绍兴,则又调屯兵安丰矣[7];复至安丰,则回湖州驻扎矣。生来往江淮,备经险阻,星霜屡移[8],橐橐又竭[9],然此心终不少懈;草行露宿,丐乞于人,仅而得达湖州。则李将军方贵重用事[10],威焰赫奕[11]。生伫立门墙,踌躇窥俟,将进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阍者怪而问焉[12]。生曰:“仆,淮安人也,丧乱以来,闻有一妹在于贵府,是以不远千里至此,欲求一见耳。”阍者曰:“然则汝何姓名?汝妹年貌若干?愿得详言,以审其实。”生曰:“仆姓刘,名金定,妹名翠翠,识字能文。当失去之时,年始十七,以岁月计之,今则二十有四矣。”阍者闻之,曰:“府中果有刘氏者,淮安人,其齿如汝所言[13],识字、善为诗,性又通慧,本使宠之专房。汝信不妄,吾将告于内,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趋入告。须臾,复出,领生入见。将军坐于厅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厥由[14]。将军,武人也,信之不疑,即命内竖告于翠翠曰[15]:“汝兄自乡中来此,当出见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礼见于厅前,动问父母外,不能措一辞,但相对悲咽而已。将军曰:“汝既远来,道途跋涉,心力疲困,可且于吾门下休息,吾当徐为之所[16]。”即出新衣一袭,令服之,并以帷帐衾席之属设于门西小斋,令生处焉。
[1]张士诚:元末农民起义领袖。1353年起兵,后降元,不久复起,称吴王,最后被朱元璋消灭。高邮:今属江苏。
[2]至正:元顺帝年号(1341—1368)。
[3]通款:通过一定渠道,向敌方表示某种屈服的意愿。
[4]正朔:本指正月初一。封建时代,每逢朝代更易,就改定元旦。后用来指正统的君主和朝廷。奉正朔表示接受其统治。
[5]平江:今江苏苏州一带。
[6]守御:地方的带兵官,负责一个区域的防御。
[7]安丰:今安徽寿县一带。
[8]星霜屡移:指过了好几年。星霜:星一年一周转,霜每年因时而降,故以星霜指年岁。
[9]囊橐(tuó):口袋,行囊。这里指盘缠。
[10]贵重:位尊任重。《韩非子·孤愤》:“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之外矣。”
[11]赫奕:显要,贵盛。
[12]阍(hūn)者:守门人。
[13]齿:牛马幼小者,岁生一齿,因以齿计其岁数。也指人的年龄。
[14]厥由:其原由。厥:其。
[15]内竖:负责内外通令的僮仆。竖:童子。
[16]徐:慢慢地。
翌日[1],谓生曰:“汝妹能识字,汝亦通书否?”生曰:“仆在乡中,以儒为业,以书为本,凡经史子集涉猎尽矣[2],盖素所习也,又何疑焉?”将军喜曰:“吾自少失学,乘乱崛起。方响用于时,趋从者众,宾客盈门,无人延款[3],书启堆案[4],无人裁答[5]。汝便处吾门下,足充一记室矣[6]。”生,聪敏者也,性既温和,才又秀发[7],处于其门,益自检束,承上接下,咸得其欢,代书回简,曲尽其意。将军大以为得人,待之甚厚。
然生本为求妻而来,自厅前一见之后,不可再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但欲一达其意,而终无便可乘。荏苒数月,时及授衣[8],西风夕起,白露为霜,独处空斋,终夜不寐,乃成一诗曰:“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得再看。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圆。”
诗成,书于片纸,拆布裘之领而缝之,以百钱纳于小竖,而告曰:“天气已寒,吾衣甚薄,乞持入付吾妹,令浣濯而缝纫之,将以御寒耳。”小竖如言持入。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诗见,大加伤感,吞声而泣。别为一诗,亦缝于内,以付生。诗曰:“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长使德言藏破镜[9],终教子建赋游龙[10]。绿珠碧玉心中事[11],今日谁知也到侬!”
生得诗,知其以死许之,无复致望,愈加抑郁,遂感沉痼[12]。翠翠请于将军,始得一至床前问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侧视,凝泪满眶,长吁一声,奄然命尽。将军怜之,葬于道场山麓。翠翠送殡而归,是夜得疾,不复饮药,展转衾席,将及两月。一旦,告于将军曰:“妾弃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外境,举目无亲,止有一兄,今又死矣。妾病必不起,乞埋骨兄侧,黄泉之下,庶有依托,免于他乡作孤魂也。”言尽而卒。将军不违其志,竟附葬于生之坟左,宛然东西二丘焉。
[1]翌日:明天。
[2]经史子集:古代图书分类的专名。
[3]延款:接纳款待。
[4]书启:指书函。
[5]裁答:裁笺作答。
[6]记室:书记。负责文书工作的人。
[7]秀发:本谓谷物生长茂盛,后常用以形容人之才具和器宇不凡。
[8]授衣:指九月。语出《诗经·七月》:“九月授衣。”
[9]长使德言藏破镜:孟棨《本事诗·情感》载,南朝陈太子舍人徐德言娶后主妹乐昌公主,国破时,夫妻各执半镜,冀得相见,终因镜而团圆。后以破镜重圆比喻夫妇离散后又完聚。
[10]终教子建赋游龙:子建,曹植的字。曹植曾作《洛神赋》,相传是抒写他与已故甄后的一段恋情,其中形容洛神云:“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游龙:形容动作柔和优美。
[11]绿珠:晋朝石崇的爱妾,孙秀向石崇索要,石崇不肯。后孙秀捉拿石崇,绿珠跳楼自尽。碧玉:唐代乔知之的婢女,小名“碧玉”,美貌善歌舞。后为武承嗣夺去,乔知之作《绿珠怨》讽示,碧玉投井死。
[12]沉痼(ɡù):积久难治的病。
洪武初,张氏既灭,翠翠家有一旧仆,以商贩为业,路经湖州,过道场山下,见朱门华屋,槐柳掩映,翠翠与金生方凭肩而立[1]。遽呼之入,访问父母存殁[2],及乡井旧事。仆曰:“娘子与郎安得在此?”翠翠曰:“始因兵乱,我为李将军所掳,郎君远来寻访,将军不阻,以我归焉,因遂侨居于此耳。”仆曰:“予今还淮安,娘子可修一书以报父母也。”翠翠留之宿,饭吴兴之香糯,羹苕溪之鲜鲫[3],以乌程酒出饮之[4]。明旦,遂修启以上父母曰:“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5];夫唱妇随[6],夙著三从之义[7]。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者汉日将颓[8],楚氛甚恶[9],倒持太阿之柄[10],擅弄潢池之兵[11]。封豕长蛇[12],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卒[13]。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飞[14],思故国而三魂屡散[15]。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16];怨偶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而生悲。夜月杜鹃之啼[17],春风蝴蝶之梦[18]。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19],王敦开硋而放妓[20],蓬岛践当时之约[21],潇湘有故人之逢[22]。自怜赋命之屯[23],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24];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25]。将谓瓶沉而簪折[26],岂期壁返而珠还[27]。殆同玉箫女两世姻缘[28],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29]。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30],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31],谨致丁宁。未奉甘旨[32],先此申复。”
[1]凭肩:并肩。
[2]存殁:生与死。
[3]苕溪:源出天目山,流经浙江湖州城中的一条河。
[4]乌程:即浙江湖州,以善酿酒著名。
[5]罔极:无穷无尽。《诗经·小雅·蓼莪》:“父兮鞠我,母兮育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后常称父母之恩为“罔极之恩”。
[6]夫唱妇随:语出《关尹子》:“夫者倡,妇者随。”唱:通“倡”。
[7]夙著:平素恪守。三从:封建社会束缚妇女的道德规范。指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
[8]曩(nǎnɡ):以往,从前。汉日将颓:指中央政权就要崩溃。
[9]楚氛甚恶: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晋大夫伯夙对赵孟说此语,谓楚国要袭击晋国。这句连上句比喻天下大乱。
[10]倒持太阿之柄:意思是授人以柄。太阿:古宝剑名。相传春秋时楚王曾命欧冶子、干将铸龙渊、太阿、工布三剑。
[11]擅弄潢地之兵:语出《汉书·龚遂传》:“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谓海滨人民被迫为盗,犹如小儿偷窃兵器,戏弄于池塘边一样。后遂以“潢池弄兵”指叛乱、造反。潢(huánɡ)池:池塘。
[12]封豕长蛇:大豬与长蛇。比喻贪暴的元凶首恶。这里指元末的割据势力。
[13]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卒:表示在乱世中损节苟活。
[14]八翼:《晋书·陶侃传》:“(侃)又梦生八翼,飞而上天,见天门九重,已登其八,唯一门不得入。阍者以杖击之,因坠地,折其左翼。”后用来形容意愿不遂。
[15]三魂:中医认为肝属东方木而藏魂,肺属西方金而藏魄。太玄以三为木四为金。道家因以附会称人有三魂四魄。
[16]青鸾:镜名。南朝宋·刘敬叔《异苑》载:“罽宾国王买得一鸾,欲其鸣,不可致,精心装饰、饲养,三年不鸣。夫人告知鸾见同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睹影悲鸣,冲霄一奋而绝。”后因称镜为“青鸾镜”。木鸡:语出《庄子·达生》:“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后用木鸡形容修养深淳,以镇定取胜的人。此形容翠翠被掠后呆滞痴愣的神态。
[17]夜月杜鹃之啼:表现翠翠的悲伤和绝望。杜鹃之啼:杜鹃亦名“催归”。相传为古蜀王望帝杜宇所化。白居易《琵琶行》:“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18]蝴蝶之梦:《庄子·齐物论》说,庄子曾梦为蝴蝶,后用来形容梦幻非真之意。
[19]杨素览镜而归妻:用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故事。乱离中,乐昌公主入杨素府,杨素知情后,把乐昌公主送归徐德言。
[20]王敦开硋而放妓:王敦,东晋权臣,后房多姬妾,因此体质虚弱,后来听从左右劝谏,将姬妾都放了出去。
[21]蓬岛:即蓬莱,传说为仙人所居。
[22]潇湘:湘水。传说舜死后,二妃娥皇、女英投水而死,化而为湘水神,出没于潇湘之间。
[23]赋命之屯(zhūn):命运艰难。屯:艰难。
[24]章台之柳,虽己折于他人:用唐《柳氏传》的故事。安史乱中,韩翃之姬柳氏毁容寄迹法灵寺。乱平后,韩寄词给柳,称之为“章台柳”。后柳为番将沙吒利所劫,虞侯许浚又将柳夺回。
[25]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唐代诗人刘禹锡因写《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讽刺权贵,被外放十四年,回京后又写了《再游玄都观》。前诗云:“玄都观里桃千树。”后诗云:“前度刘郎今又来。”意思是重到玄都观来看桃花时,与前并无改变。玄都之花,指桃花。
[26]瓶沉而簪折:语出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井底引银瓶,银瓶额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27]璧返:用蔺相如“完璧归赵”的典故。珠还:比喻失而复得。后汉孟尝为合浦太守,海出珠宝,孟尝不事采求,珍珠之远徙者皆还故处。故有成语“合浦还珠”。
[28]玉箫女两世姻缘:唐玉箫、萧、女两世为人,均与西川节度使韦皋结有情缘,人称“两世姻缘”。
[29]红拂妓一时配合:相传隋末李靖以布衣谒越国公杨素,杨侍婢罗列,中一执红拂者貌美,瞩目于李。李归逆旅,五更,红拂妓来投,两人相与奔至太原。
[30]煎鸾胶而续断弦:语出《汉武帝外传》:“西海献鸾胶,武帝弦断,以胶续之,弦两头遂相续,终日射,不断。”后一般以续弦喻丧妻后再娶。此指翠翠与金定重又相聚。
[31]托鱼腹而传尺素:意谓寄递信函。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32]甘旨:美味。奉甘旨意为奉养父母。
父母得之,甚喜。其父即赁舟与仆自淮徂浙[1],径奔吴兴。至道场山下畴昔留宿之处[2],则荒烟野草,狐兔之迹交道,前所见屋宇,乃东西两坟耳。方疑访间,适有野僧扶锡而过[3],叩而问焉。则曰:“此故李将军所葬金生与翠娘之坟耳,岂有人居乎?”大惊。取其书而视之,则白纸一幅也。
时李将军为国朝所戮,无从诘问其详。父哭于坟下曰:“汝以书赚我,令我千里至此,本欲与我一见也。今我至此,而汝藏踪秘迹,匿影潜形。我与汝生为父子,死何间焉?汝如有灵,毋吝一见,以释我疑虑也。”是夜,宿于坟。以三更后,翠翠与金生拜跪于前,悲号宛转。父泣而抚问之,乃具述其始末曰:“往者祸起萧墙[4],兵兴属郡[5]。不能效窦氏女之烈[6],乃致为沙吒利之躯[7]。忍耻偷生,离乡去国。恨以惠兰之弱质[8],配兹驵侩之下材[9]。惟知夺石家买笑之姬[10],岂暇怜息国不言之妇[11]。叫九阍而无路[12],度一日而三秋。良人不弃旧恩[13],特勤远访,托兄妹之名,而仅获一见,隔伉俪之情[14],而终遂不通。彼感疾而先殂[15],妾含冤而继殒。欲求葬[16],幸得同归。大略如斯,微言莫尽。”父曰:“我之来此,本欲取汝还家,以奉我耳。今汝已矣,将取汝骨迁于先垅[17],亦不虚行一遭也。”复泣而言曰:“妾生而不幸,不得视膳庭闱[18];殁且无缘,不得首丘茔垄[19]。然而地道尚静,神理宜安,若更迁移,反成劳扰。况溪山秀丽,草木荣华,既已安焉,非所愿也。”因抱持其父而大哭。父遂惊觉,乃一梦也。
明日,以牲酒奠于坟下,与仆返棹而归[20]。至今过者,指为金、翠墓云。
[1]徂(cú):往,到。
[2]畴昔:往日。
[3]锡:即锡杖。僧人所持。
[4]萧墙:比喻极近的地方。《论语·季氏》:“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5]属郡:邻近的郡邑。
[6]窦氏女:唐代宗时,奉天县(今陕西乾县)窦氏二女伯娘、仲娘因贼人进村而藏于山洞,后被发现。为免受侮辱,相继跳入深谷身亡。
[7]为沙吒利之驱:韩婢柳氏曾被蕃将沙吒利所得,后得虞侯许浚之助,与韩复合。后人因以沙吒利代指强夺人妻的权贵。
[8]蕙兰:兰的一种。古代常以蕙兰形容善良、弱质的女子。
[9]驵侩:做生意的居间人,过去叫“掮客”。这里形容李将军之粗俗。
[10]石家买笑之姬:指绿珠。
[11]息国不言之妇:指息妫,后世称“息夫人”。春秋时楚文王灭了息国,掠息夫人为己有。息夫人到楚国后,始终不肯开口说话。
[12]九阍:九天之门,犹言九关。传说天帝住的地方。
[13]良人:夫妻互称。后多用于妻称夫。
[14]伉俪(kànɡlì):本指妻子。后用作夫妻的通称。
[15]殂(cú):死亡。
[16](fù)葬:合葬。
[17]先垅:祖先的坟墓。
[18]视膳:人子侍养父母等长辈的礼节,视寒暖,问膳食。庭闱:指父母居住处,这里指父母。
[19]首丘:语出屈原《九章·哀郢》:“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喻指归葬故乡。
[20]棹(zhào):桨,可作船的代称。
本篇小说主要写了元明之际一对男女的爱情悲剧。作者把他们的爱情悲剧放在元末战乱这一时代背景之下,除了一般的歌颂青年男女追求幸福、忠于爱情之外,还揭示了封建时代社会动荡给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反映了人们渴望在安定祥和的环境中安居乐业的美好愿望,这较之一般的爱情小说,其主题有着更深刻的社会意义。
小说的主人公翠翠和金定都是刻画得较为成功的人物。翠翠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子,聪慧、热情、坚贞,大胆追求爱情与婚姻自主,富有抗争精神;金定为寻访爱妻含辛茹苦、委屈求全,最终殉情而死。男女主人公忠于爱情、生死不渝的精神赋予作品以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小说按照事件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安排顺序,结构完整、情节曲折、构思新颖,行文有模仿唐人传奇的痕迹,但刻画人物心理深婉真实,不乏新意。
明末凌闬初曾据本篇改写为拟话本《李将军错认舅刘氏女诡从夫》,列于《二刻拍案惊奇》卷六。清代人袁声的《领头书》传奇、叶宪祖的《金翠寒衣记》都以此为题材。冯梦龙《情史》卷四“刘翠翠”条中也引用了《翠翠传》中的主要部分。
(孙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