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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胭脂

此篇选自《聊斋志异》卷十。描写了一起曲折的、极富戏剧性的奇案、冤案。

东昌卞氏[1],业牛医者[2],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之,欲占凤于清门[3],而世族鄙其寒贱[4],不屑缔盟[5],所以及笄未字[6]。

对户龚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7],女闺中谈友也。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似动,秋波萦转之[8]。少年俯其首,趋而去。去既远[9],女犹凝眺[10]。王窥其意,戏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无恨[11]。”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12]。王问:“识得此郎否?”女曰:“不识。”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13]。妾向与同里[14],故识之,世间男子无其温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阕也[15]。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16]。”女无言,王笑而去。

数日无耗[17],女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18];邑邑徘徊[19],萦念颇苦,渐废饮食,寝疾惙顿[20]。王氏适来省视[21],研诘病因[22]。答曰:“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23],即觉忽忽不快[24],延命假息,朝暮人也[25]。”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芳体违和[26],非为此否?”女颜良久[27]。王戏曰:“果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其夜来一聚,彼岂不肯可?”女叹气曰:“事至此,已不能羞。但渠不嫌寒贱[28],即遣媒来,病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颔之,遂去[29]。

[1]东昌:府名。治所在今山东省聊城县。

[2]业:从事于。牛医:治牛病的兽医。

[3]占凤:择婿。清门:清寒门第。

[4]世族:泛指世代显贵的家族,同“世家”。

[5]缔盟:指缔结婚约。

[6]笄(jī):本指簪子,这里指女子可以盘头插笄的年龄,即十五岁。未字:未曾许嫁。字:旧称女子许嫁为字。

[7]佻脱善谑(xuè):轻佻而爱开玩笑。

[8]秋波萦转:犹言上下打量。萦:缠绕。

[9]去:离开。既:已,已经。

[10]凝眺:注目远望。

[11]庶:副词,表示希望。

[12]脉脉(mò):含情不语。

[13]孝廉:俗称举人为“孝廉”。

[14]向:昔日,从前。里:民户居处。十五家为一里。

[15]妻服未阕:为亡妻服丧,尚未满期。服:按丧礼规定所穿的丧服。丧服期满为服阕。

[16]委冰:意谓托付媒人。委:托付。冰:冰人,即媒人。

[17]耗:音讯,消息。

[18]宦裔:官宦人家的后代,指鄂秋隼为故孝廉之子。俯拾:俯就,指降低身份与之联姻。

[19]邑邑:忧郁不乐,通“悒悒”。

[20]寝疾:卧病。惙(chuò)顿:犹言有气无力。惙:心忧气短。

[21]适:恰好。省(xǐnɡ)视:问候看望。

[22]研诘:探问。

[23]尔日:犹言那天。

[24]忽忽:恍忽,失意貌。

[25]延命假息,朝暮人也:意谓气息奄奄,朝不保夕,濒于死境。朝暮人:危在旦夕的人。

[26]芳体:对妇女身体的敬称。和:不舒服,称他人患病的婉词。

[27](chēnɡ)颜:脸红。红色。

[28]渠:他。

[29]颔:点头。表示赞同。

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1]。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幸其有机之可乘也。将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2],问女家闺闼甚悉[3]。

次夜,逾垣入[4],直达女所,以指叩窗。内问:“谁何?”答以“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郎果爱妾,但宜速遣冰人[5];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纤腕为信。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6],即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若此!若复尔尔〔7〕,便当呜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宿以为远,又请之。女厌纠缠,约待病愈。宿求信物[8],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已许君,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9],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10],料不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

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揣衣袂[11],竟已乌有。急起篝灯[12],振衣冥索[13]。诘之,不应。疑妇藏匿,妇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窃幸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也。早起寻之,亦复杳然[14]。

[1]戏嘱:开玩笑嘱托。致意:把自己的用意表达于人。

[2]假:借。无心之词:漫不经心的话语。

[3]闺闼:指内室。

[4]逾垣:越过矮墙。逾:越过。垣:矮墙。

[5]冰人:即媒人。

[6]遽(jù):急忙。

[7]尔尔:如此。

[8]信物:作为凭信的物件。

[9]画虎成狗:《后汉书·马援传》载,马援告诫兄子严、敦:“效季良(杜季良,以豪侠好义著称)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此借“画虎成狗”喻私订终身不成,反贻人笑柄。

[10]亵物:贴身之物。此指绣履。

[11]阴揣衣袂:暗地摸摸衣袖。阴:暗暗地。揣:摸索。袂:衣袖,古时衣袖肥大可以藏物。

[12]篝灯:即灯笼,以笼蔽灯。此指点灯。

[13]振衣:抖擞衣服。冥索:暗中摸索。

[14]杳然:昏暗、深远的样子。引申为不见踪影之意。

先是[1],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2]。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3]。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4],潜入。方至窗下,踏一物,软若絮帛,拾视,则巾裹女舄[5]。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身而出。

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6]。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刃;媪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之。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能言,俄顷已绝[7]。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不忍贻累王氏[8],言鄂生之自至而已。

天明,讼于邑。邑宰拘鄂[9]。鄂为人谨讷[10],年十九岁,见客羞涩如童子。被执,骇绝,上堂不知置词[11],惟有战栗。宰益信其情真,横加梏械[12]。书生不堪痛楚,以是诬服[13]。及解郡,敲扑如邑[14]。生冤气填塞,每欲与女面相质;及相遭,女辄诟詈[15],遂结舌不能自伸[16],由是论死。往来复讯,经数官无异词。

[1]先是:在此以前。用作追述前事的词。

[2]游手无籍:犹言无业游民。籍:户籍。

[3]掩执:意谓乘其不备捉拿。掩:乘其不备而袭取之。

[4]扃(jiǒnɡ):关闭。

[5]舄(xì):鞋。单底为“履”,复底并着木者为“舄”。

[6]诣:往,到。

[7]俄顷:一会儿,顷刻。

[8]贻累王氏:给王氏留下牵累。

[9]邑宰:县令。

[10]谨讷:拘谨不善言谈。讷:拙于言辞。

[11]置词:犹措词。

[12]横加梏(ɡù)械:滥施刑罚。梏:刑具名,即手铐。械:枷锁、镣铐一类的刑具。

[13]诬服:蒙冤被迫服罪。诬:冤屈。

[14]敲扑:击,打。

[15]诟詈(lì):辱骂。

[16]结舌:这里意为气得说不出话来。

后委济南府复案[1]。时吴公南岱守济南[2],一见鄂生,疑不类杀人者,阴使人从容私问之[3],俾尽得其词[4]。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筹思数日,始鞫之[5]。先问胭脂:“订约后,有知者否?”答:“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答:“无之。”乃唤生上,温语慰之。生自言:“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同一少女出,某即趋避[6],过此并无一言。”吴公叱女曰:“适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

公罢质[7],命拘王氏。拘到,又禁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杀人者谁?”王对:“不知。”公诈之曰:“胭脂供,杀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隐匿?”妇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8]。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细诘之,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既戏后,曾语何人[9]?”王供:“无之。”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何得云无?”王曰:“丈夫久客未归。”公曰:“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己之慧,更不向一人言[10],将谁欺?”命梏十指[11]。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言。”公于是释鄂拘宿。

[1]复案:犹言再审。

[2]吴公南岱:江南武进人,进士。顺治时任济南知府。

[3]从容:不慌不忙。

[4]俾:使。

[5]鞠(jū):审讯,查问。

[6]趋避:疾走躲避。趋:快,疾走。

[7]罢质:停止审讯。

[8]特:但,只。

[9]语(yù):告诉。

[10]更:再,又。

[11]梏十指:指拶指之刑,拶指是旧时的一种酷刑,用绳穿五根小木棍,夹犯人手指,用力收绳,作为刑罚。

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无良士[1]!”严械之。宿供曰:“赚女是真[2]。自失履后,未敢复往;杀人,实不知情。”公怒曰:“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3],遂以诬承。招成报上[4],无不称吴公之神。铁案如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

然宿虽放纵无行,故东国名士[5]。闻学使施公愚山贤能最〔6〕,又有怜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公讨其招供,反复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请于院、司[7],移案再鞫。问宿生:“鞋遗何所?”供言:“忘之。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宿介之外,奸夫有几?”供言:“无有。”公曰:“淫乱之人岂得专私一个?”又供曰:“身与宿介,稚齿交合[8],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其人以实之,供云:“同里毛大,屡挑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9]?”命搒之[10]。妇顿首出血[11],力辩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盖甲、乙皆巷中游荡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12],并拘之。

既集,公赴城隍庙,使尽伏案前。便问:“曩梦神人相告[13],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14];虚者,廉得无赦[15]!”同声言无杀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16],将并加之;括发裸体[17],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既不自招,当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授盆水,一一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一勿动,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烟煤濯其手: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18]。

[1]良士:犹贤士。

[2]赚:骗。

[3]不任凌藉:不堪折磨。凌藉:凌虐。

[4]招成:招供既成。

[5]东国:指齐鲁地区。古代齐、鲁等国,因皆位于我国东方,故称“东国”。

[6]施公愚山:施闰章号愚山,安徽宣城人,诗人,清初顺治进士。康熙时举博学鸿词,官至侍读,顺治十三年曾任山东提学佥事。

[7]院、司:指部院和臬司。部院,即巡抚,一省的军政长官。臬司,也称“按察使”,省级最高司法官员。

[8]稚齿:谓年少。

[9]贞白:贞洁清白。

[10]搒(pénɡ):拷打。

[11]顿首:以头叩地。

[12]籍其名:记录下他们的名字。籍:登记。

[13]曩(nǎnɡ):日前。

[14]原宥(yòu):谅情而宽赦其罪。

[15]廉得:查出。廉:查访。

[16]三木:古时加在犯人领、手、足上的木制刑具。

[17]括发裸身:把头发束起来,把上衣剥下来。这是动刑前的准备。

[18]吐其实:吐露实情,如实招供。

判曰:宿介:蹈盆成括杀身之道[1],成登徒子好色之名[2]。只缘两小无猜,遂野鹜如家鸡之恋[3];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4]。将仲子而逾园墙,便如鸟堕;冒刘郎而至洞口,竟赚门开[5]。感帨惊碨,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6]!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7]。而释幺凤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8]!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9]。假中之假以生[10],冤外之冤谁信[11]?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断头几于不续。彼逾墙钻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冤气[12]。是宜稍宽笞扑,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13],开其自新之路。

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贼智忽生[14]。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掾之香[15]。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16]。浪乘槎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17]。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18]。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19];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离[20]。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即断首领,以快人心。

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无金[21]?而乃感关睢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22];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23]。为因一线缠萦,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鸷鸟之纷飞,并托‘秋隼’[24]。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25]。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26]!葳蕤自守,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27]。嘉其入门之拒,犹洁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28]。仰彼邑令[29],作尔冰人。

[1]“蹈盆成括”句:意谓宿介因好色而招致杀身之祸。盆成括:复姓盆成,名括,战国时人,未闻君子之大道,被人杀害。此以“盆成括”为喻,斥责宿介无君子之德,冒名调戏妇女,招致杀身之祸。

[2]登徒子: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的人物,性好色,不择美丑,后因以“登徒子”代指好色之人。登徒:复姓。

[3]“只缘”二句:意谓只因为宿介与王氏年少交合,所以现在仍在私通。两小无猜,本指幼男幼女嬉戏玩耍,不避嫌疑,此隐指宿介与王氏幼时苟合。野鹜如家鸡,比喻宿介把野花当作家花,把情人当作正妻。

[4]“为因一言”二句:意谓只因王氏一句话泄露了胭脂爱慕鄂生的心思,招致宿介想要骗奸胭脂的邪念。得陇望蜀:比喻贪心不足,此指宿介既占有王氏,还想得到胭脂。

[5]“将仲子”四句:谓宿介越墙而到卞家,并骗得胭脂打开窗扉。《诗·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本意是女方拒绝男方逾墙求爱,这里反其意而用之。刘郎:指刘晨。此用刘晨和阮肇天台山遇见仙女的故事,喻宿介冒充鄂生追求胭脂。

[6]“感帨(shuì)惊碨(mánɡ)”:意谓宿介至卞家干出此等勾当,真是无仪无行,不要脸皮。《诗·召南·野有死麕》:“无感我帨兮,无使碨也吠。”感:通“憾”。佩巾。尤:多毛的狗。此用“感帨惊碨”来写宿介粗暴,毫无顾忌。“鼠有皮”:语出《诗·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此用以谴责宿介,谓其如有脸皮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攀花折树:喻污辱妇女。

[7]“幸而”四句:意谓宿介尚能怜惜胭脂的病情,收敛其非分之想。病燕、弱柳:均喻指胭脂。玉惜:犹惜玉。旧时以玉比女子之美,因称爱护女子为“惜玉”。

[8]“而释幺凤”四句:意谓宿介放过胭脂,还有点文人的善意,但他强行拿走胭脂的绣鞋作为订盟之信物,就有点无赖之极了。幺凤:鸟名,有五色彩羽,似燕而小,此以之喻胭脂。罗:网。劫盟:指以暴力威胁对方订立盟约。香盟:指男女相爱之盟。

[9]“蝴蝶过墙”四句:意谓宿介逾墙劫盟的谈话被毛大偷听,而所劫的绣鞋又丢失不见。蝴蝶过墙:语出王驾《雨晴》诗:“蜂蝶飞来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原指邻家的春色对蜂蝶之引诱,此用以喻指宿介逾墙偷情。莲花卸瓣:指胭脂的绣鞋被宿介强夺。莲花:取义于“步步生莲花”,隐指女鞋。

[10]假中之假:指宿介假冒鄂生,毛大又假冒宿介。

[11]冤外之冤:指鄂生因宿介受冤,宿介又因毛大受冤。

[12]“彼逾墙钻隙”四句:意谓宿介逾墙至卞家的非礼行为,的确有失读书人的身份;但让他代毛大受死刑,则蒙冤太大。玷:玷污。儒冠:古时读书人戴的帽子,代指读书人的身份。僵李代桃:喻代人受过。此指宿介代毛大受刑。

[13]姑降青衣:这是对生员的一种降级处罚。生员着蓝衫,降为“青衣”,则由蓝衫改为青衫,称为“青生”,姑且保留其生员资格。

[14]“被邻女”四句:意谓毛大“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邻女投梭:《晋书·谢鲲传》谓,谢鲲挑逗邻女,邻女方织,以梭投之,折鲲两齿。后以“投梭”喻妇女拒绝男子的挑逗。狂童:男女相爱的昵称,此指宿介。

[15]“开户迎风”四句:意谓毛大巧遇宿介私会王氏,听到宿介自述与胭脂事,因而想要偷骗胭脂。户迎风:元稹《莺莺传》中莺莺寄诗给张生,有云:“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后人因以“开户迎风”喻男女私会。履张生之迹,谓毛大尾随宿介之后潜入王家。求浆值酒:意为所得超过所求,此指毛大本欲挑诱王氏,恰又遇到骗胭脂的机会。偷韩掾之香:即韩掾偷香。韩掾:指韩寿,晋朝人,曾为贾充掾吏,贾充的女儿钟情于韩寿,曾把晋武帝赐给贾充的西城奇香,偷来送给韩寿。后来贾充便把女儿嫁给韩寿。后因以“韩寿偷香”喻男女暗中通情。

[16]“何意魄夺自天”二句:意谓毛大鬼迷心窍,神智错乱。魄:灵魂,神智。

[17]浪乘槎木四句:意指毛大直入卞家,误至卞翁住处。浪:轻率。乘槎木:意指登天。广寒宫:月宫。这里喻指胭脂的闺房。渔舟、桃源: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有晋太元中,渔人泛舟误入桃花源事。此指毛大误入卞翁舍。

[18]“刀横直前”四句:意谓卞翁操刀直出,毛大急无所逃,反身夺刀杀死卞翁。投鼠:语出《汉书·贾谊传》:“欲投鼠而忌器。”意为以物投掷老鼠,要顾忌靠近老鼠的器物。寇穷:本指敌人势穷力竭,此指毛大急无所逃。反噬:反咬一口。

[19]“越壁入人家”二句:指毛大逾墙入卞家,原想冒名顶替骗奸。

[20]“夺兵遗绣履”二句:指毛大夺刀杀人,丢下绣鞋,自己逃脱而使鄂生、宿介被捕。兵:兵刃。鸿:鸿雁。离:同“罹”,遭受。

[21]“以月殿之仙人”四句:意谓胭脂美如月宫仙女,不愁觅得如意郎君。霓裳之旧队,指“霓裳羽衣舞”舞队中的仙女。霓裳:《霓裳羽衣曲》及“霓裳羽衣舞”的简称。乐曲传自西凉,由唐玄宗改编,杨贵妃善舞。贮屋无金:犹言无金屋贮之,这个典故出自《汉武故事》谓,汉武帝为太子时,欲娶长公主之女阿娇为妇,曾云:“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金屋:极言屋室之华丽。

[22]“而乃感关睢”二句:意谓胭脂兴起寻找配偶之念,竟然成为一场春梦。此指胭脂对鄂生的思念落空。关睢:《诗·周南·关睢》:“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借喻胭脂暗恋鄂生。春婆之梦:宋·赵令畤《侯鲭录》:“东坡老人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于田间,有老妇年七十,谓坡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东坡然之。里中呼此媪为春梦婆。”此喻胭脂思念落空。

[23]“怨摽梅”二句:意谓梅子熟透了,引起自己青春不嫁的哀怨,以至于忧思成疾。此指胭脂思念鄂生成病。摽梅:落梅,梅子熟透落地,喻女子年华已大。吉士:古人对男子的美称。离倩女之魂:指倩女离魂。见唐传奇《离魂记》。这里借喻胭脂因思念鄂生而卧病在床。

[24]“争妇女之颜色”四句:意谓为了争夺胭脂,宿介、毛大都冒充鄂生。颜色:容貌。

[25]“莲钩摘去”四句:意谓宿介强取绣鞋,却未能保住而丢失。毛大闯入闺房,几乎破坏少女的清白。一瓣之香:即一只绣鞋。铁限:喻指胭脂闺门。敲:叩门。连城之玉:古时妇女坚守贞操,称“守身如玉”,故以“连城玉”喻贞操。

[26]“嵌红豆于骰子”四句:为指责胭脂之词,意谓胭脂的怀春之思,竟然成为致祸的根源,导致老父丧生。红豆:相思树所结之子,古时以红豆象征相思,称为“相思子”。骰:俗称“色子”,旧时赌具的一种,用兽骨做成。这里用“嵌红豆于骰子”借喻胭脂对鄂生刻骨相思。厉阶:祸端。乔木:喻指卞翁。乔木高大向上,象征父亲的尊严,古时以之喻父。可憎才:表示男女极度相爱之反语。金元戏曲中常用。

[27]“葳蕤(wēiruí)自守”四句:意谓胭脂在面临侵犯时能严正自守,保持自己的清白;在遭到囚禁时能辩白申冤,弥补自己的过错。缧绁:拘系犯人的绳子,引申为囚禁。锦衾之可覆:意为“遮丑”。

[28]“嘉其入门之拒”四句:谓胭脂爱慕鄂生,但持之以礼,拒绝苟合,应该遂其纯洁的心愿,成全一件风流美事。掷果之心:指胭脂爱慕鄂生的心愿。掷果:晋潘岳貌美,洛阳妇女见到他,向他投掷果子,以表示爱慕。后因以“掷果”形容美男子为妇女所爱慕。

[29]仰:公文中上级命令下级的惯用语,有期望、责成的意思。

案既结,遐迩传颂焉[1]。自吴公鞫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腼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贱,且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2],日夜萦回[3],无以自主。判牒既下[4],意始安贴。邑宰为之委禽[5],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6]!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昧[7],必有其间[18],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9],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10]。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11],绸被放衙[12],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13]。至鼓动衙开,巍然高坐,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静之[14],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15]!”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16],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17],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18]。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焉”文[19],误记“水下”[20];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21]。因作词文后云:“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22]!告苍天:留点蒂儿[23],好与友朋看。”先生阅文至此而和之曰:“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24]。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25]?”此亦风雅之一斑[26],怜才之一事也。

[1]遐迩:远近。

[2]姗笑:嘲笑。

[3]萦回:盘绕,形容反复考虑。

[4]判牒:裁决狱讼的讼辞。

[5]委禽:致送聘定的礼物。禽:指雁,纳采用雁。

[6]听讼:听理诉讼。

[7]暗昧:昏暗,真伪不明。

[8]间:间隙,破绽。

[9]哲人:贤明而有智慧的人。

[10]良工之用心苦:喻哲人断案细心苦思。

[11]棋局消日:以下棋消磨光阴而荒废政事。

[12]绸被放衙:谓好逸贪睡废政。放衙:官吏退衙。

[13]方寸:指心。

[14]“彼哓哓者”句:对争辩者竟以刑罚处置,不准他们说话。哓哓:争辩声。静之:使肃静。

[15]覆盆:覆置的盆,喻不见天日。

[16]见知:被赏识。

[17]宣圣之护法:谓孔子的护法者,即保护儒教的人。宣圣:指孔子,唐时曾追谥孔子为文宣圣。护法:佛家语,保护佛法的人。

[18]宗匠:指学术上有重大成就,为众所推崇的人物。

[19]宝藏兴焉:此为考试题目。语出《礼记·中庸》:“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

[20]误记“水下”:误记是水下的宝藏。指与《中庸》所说的山间宝藏不合。

[21]黜:废免。

[22]“山头盖起”四句:这几句夸张地强调自己错误地把山间当作水下,因而闹出了笑话。水晶殿:本是海中的龙宫,怎能盖在山上?珊瑚和珍珠都长在海里,怎能长在山峰和树颠?撑船汉如在山间行舟,势必跌死崖下。

[23]留点蒂儿:意谓留点面子。蒂:花果与枝茎相连的部分。

[24]“樵夫”句:山上打柴的人说些水中打渔人话。指文不对题。漫:随便。

[25]“那曾见”两句:意谓真正能文者,不会被黜。暗示将留点面子。

[26]一斑:比喻事物的一点或一小部分。

《胭脂》是《聊斋志异》中的名篇,在《聊斋志异》故事中,它以情节曲折及富有戏剧性而独具特色。小说中宿介假冒鄂生,岂料假中有假;昏官冤服鄂生,谁知冤中有冤。可谓奇事、奇案。

从有关资料看,青年男女偷期密约,有个不速之客插进来李代桃僵,最终发生命案,然后费尽周折地破案,这是中国古代小说和戏剧中常见的传统模式。如五代时小说《李崇龟》、南戏和元杂剧《王月英月夜留鞋记》及明代冯梦龙《情史》中辑录的《情累》等,其中《情累》的情节与《胭脂》如出一辙。不过,《胭脂》的断案过程写得更曲折、更生动,尤其是施公运用犯罪心理学,从四五名嫌犯中辨别出杀人真犯毛大那一节,更为精彩动人。

戏剧演出中经常使用某一物品或事物贯穿情节和人物,戏剧理论家称之为“主题道具”。这些道具往往对其情节起着关联、粘合的作用。《胭脂》中的“绣鞋”巧妙地把错综复杂的故事联结在一起:王氏向姘夫宿介述女言为笑,引起宿介跳墙挑逗戏弄胭脂并强脱绣鞋;宿介失落绣鞋,落入无赖毛大之手;毛大跳墙杀死女父,女见绣鞋误认鄂生杀死其父。在这里,绣鞋是最重要的道具,由它引出的误会与巧合相互作用,造成一环紧扣一环的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产生了戏剧性的艺术效果。

《胭脂》故事情节复杂多变,跌宕起伏;结构严密精致,奇巧不凡;叙述娓娓动听,引人入胜。既是杰出的人情小说,也是精彩的断案故事,曾被戏剧大师梅兰芳改编为《牢狱鸳鸯》。

(孙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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