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5年12月13日,人类恐慌出现的一个小时之前】
“如果您也看不出东西来的话,大概是我自作多情了。”
“不,也许不是。”张莲洁摇摇头说,“我老了,再过三年我就要退休了,学术领域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看不出苗头的东西,你们才看得出来。”
张天明没有说话,他久久地凝视这个看上去疲态渐显的女人,十几年前,年轻气盛的时候,他是恨她的。再往前点,他是惧怕她的。张莲洁是一个经历过历史动荡的人,她深知苦难对自己的影响是多么深重,因此对这些来之不易的机会则更加懂得珍惜,一旦抓住了什么东西,就坚决不会放手。这是一种很深的隐忍和执念,他们这一辈的人懂得生活本来苦困,对于未来的渴望热烈而不惜一切手段。在某些方面,她对于年少时候的张天明更是如此。
张天明本姓方,但离开方候淳后,她二话不说在登记户口本的时候就抹掉了这个“方”字(他们当时是私底下同居,名义上的结婚,并无法律效力)。张天明在上学之前,张莲洁已经一路在大学修到了研究生毕业,她连跳两级,两年之内埋头苦读,把有关专业的知识都塞进了自己的脑海,卯足了一切力气,将同样的期盼也寄托到了张天明身上。
这一点,张天明是很久以后才得以明白的。
因自己在成长之初的前几年里是一片“空白”,张莲洁对他的培养就更加迫切和急不可耐——她几乎是想在张天明身上实现自己在年少时候没有完成的梦想,那些大片段的青春空白让她深感遗憾的同时,又迫不及待地想在张天明身上重新寻找回来。一旦有不合她意,违背她意的事情发生,张天明就只能迎来她恶毒的谩骂和暴打。年幼的时候,张天明就在心里种下了这样一颗种子:母亲她只是为了自己而逼迫自己,她从来不懂得什么叫爱。
严厉和苛刻成了张天明童年的代名词。
他时常在以同样的方式对母亲的命令做一些无形的抵抗,这些抵抗是无力的,每一次稍微的抵触之后换来都是一记耳光,屡屡把少年的尚存温暖的心击碎。也是因此,他对于母亲又怕又恨的情绪深深地镌刻到自己的骨子里,以至于到后面时段,在他走进大学的时候,有时候深夜里会突然间惊醒,耳边还响彻着母亲滔天的谩骂,他心里惶恐而又惴惴不安,在床上蜷缩了很久之后才骤然间反应过来:他已经离家很久了。
大学四年,他没有回家过。
倒不是因为深入骨髓的害怕,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明白这种惧怕是不应该存在的,再将其磨灭的同时,这种惧怕转化成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恨——如果世界上真有这种恨的话,张天明确信,存在自己身上的就是一种极致到浓烈的恨意。他恨她在自己遭受不幸的同时,也要带给他一个不幸的童年,他恨她的自私,他恨她在自己上大学之后不辞而别,扔下一间空荡荡的出租屋,连一张纸条都没有留下。
他在每个夜晚睁着眼睛,想到银行卡里是她托人送过来的一笔钱,他时常因为这件事情而嘲笑自己:张莲洁啊张莲洁,我总算是看清楚我们之间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了。二十年,就是这一笔钱划清了我们直接的界限。连你的人影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种童年阴影形成的孤僻性格一直影响着张天明走了很远,正是因为他的孤僻和安静,没有什么朋友来往,在学业上他才能够更加专注地去深入研究,他第一次接触到物理学的时候,漫无边际的理论海洋把他深深地吸引了进去。在这一点上,他相信遗传这种力量——他很好地把张莲洁的热情和方候淳的天赋继承到自己身上,很快,他从大一跳到了大三,几乎靠着自修完成了所有的课程,然后一路读研,读到硕士,读到博士。在博士论文通过的那会,张天明的教授告诉他:“你太聪明了,你是我近十年来遇到过最有天赋的学生。但是你要知道,走基础物理学和理论物理学这一块要的不仅仅是聪明而已。基础物理学要有稳中求进的知识和大局观,至于理论物理学,你不笨一点,是干不了大事的。”
很久之后张天明才明白了这位教授说这句话的含义。他太聪明了,在张莲洁的影响下,他做任何一件事情前都要想所有牵连的东西,几乎一眼就能看穿整个事态的发展,对于很多事情有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敏感性。为此他不去选择具有争议性的课题完成自己的学业,退而求其次地站到了基础物理学的方向。从后面的发展也可以看出来,他遇到事情的时候不见得能向王寒那样果断而决绝。不是因为他不聪明,他太聪明了,懂得将自己隐藏到幕后,而对于名利一事,这一点上他和方候淳一样,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希望你会理解我。“张莲洁自嘲地摇摇头,好像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当有一天你理解我的做法的时候,你大概就和我一样了。天明,我不希望看到的正是这一点。”
“你见过他对吗?”她又问。
“兰州实验中心。他是总负责人。”张天明轻声说。
“他没有认出你来?”
“大概。”
“找过你?”
“私底下,聊过一次。”
“说了什么?”
“工作上的事情。”
张莲洁便不再发问,她沉默了很久,眼睛一直看着张天明背后GBC的标志。
同样的问题,张天明在心中问过自己。方候淳有认出自己的身份吗?
刚进兰州实验中心那会,方候淳挑名单上的人,跟着进核心数据组,张天明一个新人也被选中了。没有人有异议,因为单看他发表过几篇粒子束撞击实验的理论思想,都开辟了一个独到的角度。他不可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张天明看到的那个人早已脱离了一个“父亲”该有的模样,转而变成了一个任重道远的先行者。他温和,沉稳,十年磨一剑,言语给人以慰藉,思想给人以启发。张天明不知道这段时间来他经历过什么,每一次他在核心组检测和指挥实验进程的时候,张天明感觉到后者仿佛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又像抛锚在深水底部沉重的铁钩,沉稳的时候巍然不动,亮剑之时又能够毫不留情。
有一次实验之后,他告诉张天明:“在人类历史上,物理学的研究不过是在汪洋大海里开辟出了一条崎岖小径,如果没有上了船便永不归航的决心,我们在这一段路上是走不远的。”
“不要被绳索勒住你的思维。”
直到那一刻,张天明才真正从心底尊重起这位老人来。几十年来,他可能没有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但他直面的是更大的责任,他理应是历史上的伟人,他身居其后,默默无闻,宁愿变成一个探险路上第一个落水的试险者。
张天明心想:可我们的试险者死了。穷尽我一个人的猜想,到底没能猜出晚年的时候困住他步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
技术人员敲门进来的时候,两个人都长久地沉默,张莲洁和张天明各自面对一段尘封已久的过往,这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们似乎又再一次经历了一遍,一次漫长的行程,一次漫长而布满往事的回忆。他们都读到了彼此想要得到的东西。
那大概是跨越整整四十年的光阴,用心灵隔空对话的一幕。
——对不起。
——我原谅你。
千言万语汇聚成波浪中的平静河流,淌过了两个人目光交接的空隙之间。
急促的敲门声把两个人从思绪中惊醒,外头是一个站着的年轻女孩,看样子她似乎已经等待许久,在原地频频透过落地玻璃往里面张望,来回踱步,等看到张莲洁冲她点点头之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什么事?”张莲洁的语气有点冰冷。
“张主任,有个东西需要您来看看……”
“不是说一个小时内不要打扰我吗?”
“啊,不是的。”女孩急切地摇摇头,她掏出一只像是钢笔的东西,对着墙上一按,一个全息的投影出现在两个人面前。
“我的意思是,您真应该看看这个……”
张天明的目光被她手上那个东西吸引过去了,那是一个袖珍型的电子产品,他知道生物技术一直在朝这方面摸索前进,很多东西只是内部流通的半成品,他以前听人提到过,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
但紧接着,投影到墙壁上的一幕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如果不是熟悉的场景和惊人的对照,他几乎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部规模宏大,制作精良的顶级末日科幻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