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五月，秦二却觉得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很多时候明明知道危险就在眼前，二胖还是会选择相信。相信人，相信人心，相信哪怕是再肮脏不堪的人内心深处也必定有柔软温暖的一面。所以他也一如既往的愿意相信坐在他面前的几个老人，哪怕这些人的手上都沾满了的鲜血，哪怕这些人此刻只要稍动异心就能毫不费劲的抹杀掉自己。
人类之所以自称为人类，并非是因为在智慧上碾压了一切已知的生灵，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人类拥有其它任何生物都没有的复杂感情。
眼前这几个老人无论曾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但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只是一群坐在地上垂着头沉默不言的老者。
刚刚劫持了秦二的那人拿出一张手帕，眼中满是温柔，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刀刃上已经干枯的血迹。领头的老人看了他一脸，不知何时满是褶皱的脸上竟已布满了泪水，他伸出右手放在那人肩膀上轻轻的拍了拍，似乎是在安慰这并肩作战多年的老伙计。
“老夫没有名字，伙计们也都没有名字。”领头的老人收回手擦干了眼角的泪水，艰难的稳住心神后打破了这沉默的气氛。
“我们都是些自小就被抛弃的人，整日游荡在街头巷尾只为了寻个吃食。”几个老头子似乎想起了儿时的经历，不知为何几人并没有太过哀伤，反倒显得很轻松。
张齐和秦二也不插嘴静静等待下文，那老者回忆了一会后嘴角竟漏出一丝笑容，他接着说道：“那是一段不太好的回忆，我们一群小乞丐过着连狗都不如的日子，和死人抢饭吃，被活人欺凌。直到主人见我们可怜收留了我们，还赐给我们名字。没有姓，我们也不敢奢求能随主人的姓。主人按着我们的年龄排号，我是老八。”
老八指着身旁刚收好匕首的那人说：“这是十四，后面四位是十五，十六，十八，十九。咱们几个老东西这些年就这么叫惯了，也不想有什么名字。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哪位贵人的姓名，只是一直称他为主人，恐怕现在主人早就已经不再这世上了……主人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他教会了我们杀人的手段，还为我们寻好了顾主。那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这群人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直到有一年主人突然来信告诉我们皇帝有危险，让我们去救下皇帝。”
说到这老八突然叹了口气。
“这便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最不愿提起的十几年，从那以后我们这些人就成了皇帝的影子，主人也从此失去了联系。皇帝给了我们荣华富贵，给了我们衣食无忧，也让我们从此不再担心被围剿。”
“但是……整整十五年，整整十五年！”老八的语气渐渐变得有些狰狞，被埋藏在六人内心最深处的记忆终于再次被刨了出来。
“十五年，我们再也没了当初的目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皇帝清除眼前的障碍。我们失去了主人，就像是无头的苍蝇一样大肆杀戮，只要是皇帝给我们的名单上记载的人，任由我们用什么方法都没关系！只要杀掉就好了，只要杀掉就好了！于是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彻底丧失了人性，从前我们只是为了赚口吃食而已。但从那时起，哪怕是杀错了人，或者就算是纯粹的滥杀无辜也不会有人敢说一个字，最多也就是被皇帝训斥几句。”
张齐听到这内心也有些触动，曾经常年征战的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不少老兵在退伍之后像是疯魔了一般，有的**掳掠无恶不作，有的人看似正常但只要被触及到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就会彻底失去理智，立刻成为一只发疯的野兽，残忍的杀掉眼前的一切活物。
甚至连他自己，也慢慢有了这种感觉，每次出征回归之后的几个月里，一闭上双眼仿佛就看到在他指挥下被屠杀掉的那些血肉模糊的人，有的提着脑袋，有的捧着肠子，还有的拖着没有双腿的身体爬到他的面前，要他偿命！
所以张齐在明崇皇帝登基之后立刻就上书，宣请求坐镇后方不再亲自带兵出征，明崇皇帝虽然惋惜但念在他戎马一生也就准了。沉默了许久的张齐忍不住开口问道：“然后呢？”
老八苦涩的回答道：“然后？然后就是行尸走肉的十五年，有些老东西喜欢上了幼女，有些则迷上了赌，还有的成天饮酒变得疯疯癫癫。反正只要是不伤人性命的癖好，大家都尽量不做制止，因为这些怪癖确实是能有效的抑制住杀心，皇帝也只好对这些混账事放任不管。这十五年，死的死残的残，终于有一天，皇帝驾崩了。新皇登基之后，本以为我们这些烂人的命就算是走到了尽头，谁知刚登基的皇帝竟然如此仁慈，放过了我们这些该死的人，……
还没死的十几个老伙计被分散到了各地看管，我们几个老东西做了一辈子杀手，最怕的就是活在人监视之下。所以这些年压制住了心里的戾气之后便逃脱了皇帝的监控，又聚在一起。新皇帝确实是仁慈，也没有大肆的找寻过我们。”张齐听完满是疑惑的追问：“那你们为何还要来行刺我小女儿？当初老夫确实是提议杀掉你们，但毕竟皇帝放过了你们这些影子。况且，意见是老夫先提出来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为何报复这无辜的妇人？”
“这就是我们几个找上你的主要原因，前几年我们聚集在一起之后曾经联系过另外几人，但那几人早已失去了踪迹。前些日子在集市上听闻将军府糟了刺客，我们担心……怕是那几个老家伙已经彻底被心魔控制，现在是回来寻仇了。”
张齐皱了皱眉说道：“或许并不是那几人，虽然那日行刺之人的脸已被烙毁，但从身形上看不像是你们这般年龄的人。”
老八转过头与同行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回过头问张齐那刺客使用的是什么手法，张齐将李成见到的一字不漏转述给他。老八听完突然一抖右手，只见一把匕首从他袖中露出半个刀身，银白色的刀刃被磨得森森发亮，在这有些昏暗的破庙里依然发出夺目的冷光，显得寒气逼人。
一抬手，一弯肘，老八握住匕首微微转身向着背后猛然发力爆射而出，只听到细微破空之声，转瞬之间那匕首已经牢牢定在了他身后神像的额头。盲甩一刀，正中印堂！刀身前端少说也有三指宽没入了石像中，而刀柄还在余力下轻轻的颤动着。
“可是这招？此招不同于别的飞刀手法，注重将力量聚集在刀间之上，其穿透力天下无双！”
张齐满是赞赏之色，点点头说道：“就是这招。”
“神乎其技！”
从未见过这场面的秦二也拍着手由衷的赞叹，没想到真的有武功这种东西，从前他一直都以为所谓武功全是武侠小说里吹出来的，现在他终于相信了。心想回去后一定要好好问问秦大，关于这方面的知识。
老八听完这话郑重的对两人说道：“那么你们要小心了，老四他们可能已经在开始培养新人了。一刀能够凿穿手臂，没有三年的苦功怕是做不到的。模仿他人的声音，这是老六的绝活，看来他也……”
秦二回过神问老八：“你刚才说，找上我们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此事，那你们还有别的事情吗？”
“我们……”
“老八！”十四出言打断了老八的话，似乎是不想让秦二和张齐知道这事。老八抬手阻止了他接着说道：“我们几个老东西无依无靠的过了这么多年，这次找上你们是怕被老四他们连累，成了新皇帝追杀的目标。我就直说了，我希望大帅能收留我们这些老家伙，我们能保证不再滥杀无辜并且一切以大帅唯命是从。我们几个不怕死，就怕死了还要被当做贼人遗臭万年！只要大帅能担保我们几个不是死在皇帝的手上就可以，不然的话……”
张齐明白了这几人的意思，说实话他很怜悯这些可怜人，也相信他们已经抑制住了杀心，就怕是明崇皇帝不肯答应啊。毕竟这样一群可怕的人就住在尚京城里，任谁都睡不踏实。他可以求皇帝不杀这些人，但实在是不方便将他们留在身边，正要开口说明情况，张齐忽然想到了身旁的秦二。
秦二明白了张齐的意思，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对老八说：“大帅的身份敏感，你们实在不适合跟在他身边。不要着急，我乃将军府长子秦淮，也是当今皇帝的亲传弟子。由我出面求情的话或许还能留你们在身边，若实在不成，你们就跟着我父亲外出征战，戴罪立功。当今陛下仁慈，想必会同意的。等战争结束了，我父亲会在边境给你们安排个一官半职安度余生。”
几人听闻这话连忙起身道谢，他们本以为今天多半会是鱼死网破的局面，没想到这爷孙二人竟然这么好说话。心性耿直的十四从怀中拿出那把伤了秦二的匕首，对秦二说道：“从今往后，秦少爷便是我等的新主人。十四鲁莽，伤了少爷，今日自断一臂谢罪！”
说罢扬起匕首就要自残，秦二连忙制止住他。
“我的手下不要残废！你们将来若是敢残了，就不要再跟着我，老老实实的找个地方养老吧。不管皇上是否同意你们留在京城，保命永远都是第一位！”
看了几人一眼，二胖想给他们都正儿八经的起个名字，但一时又不知道起什么好，只能对他们说道：“名字就不改了，以后你们就姓秦。”几个老头听了这话十分高兴的单膝跪下，秦二曾在家中见自己父亲与老兵们执行过这种仪式。于是便朝着六人跪下，庄重的俯身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取过十四手中的匕首，蛋疼无比的在自己掌心割破一跳小口子。
几人见状也纷纷双膝跪下，朝着秦二磕了个头，然后割破自己的手。秦二与他们击掌为盟，这是尚国最神圣的仪式之一。融了血就是一条心，不需要起誓，也不需要契约，迷信的古人只有真正决定了跟随某人一生，才会与他举行这种仪式。
从此这他们就是秦二的家将，不是属下也不是奴才，是值得秦二将后背放心交给他们的人。虽然秦二的手和脖子都还在生疼，但他内心是欢呼雀跃的。来到这里之后，除了秦大和家人以外终于有了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他也终于有机会问出一个藏在他心里许久的问题。
为毛干你们这行的白天都穿一身黑？生怕别人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