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五一”,我在老家住了两天。两天后,返回X市。
回诊所的当天,我跟往常一样打开电脑,登陆自己前不久为诊所创建的网页,看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有没有留言,然后登陆电子邮箱。
完全没想到,在邮箱里几天来积压的垃圾信件中,一封署名“李兰刚”的邮件赫然在列!我立刻想起几天前,李兰刚临别时对我许下的诺言:“这个问题我改天回答你好吗?”连忙将邮件打开。
蓝一白
你好。首先很感谢你的这次到访。我知道,你的此番前来,和我当初发出邀请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想解开内心的某些疑惑,现在,我的疑惑已经解开,也是解答你困惑的时候了。
如你所言,我是在李奇家才第一次知道你,并产生和你见面的想法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还记得我提到的炸弹引爆人的头发吗?你的头发颜色和他的一模一样!坦白讲,也因为这,当时我曾对你产生了怀疑,把你和那宗案件联系在了一起。
当然,李奇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他告诉我,你是一名心理医生,我对此半信半疑。一直以来,我都怀疑这宗案件和我们的内部人员素有瓜葛,因为这张照片,我甚至还怀疑到了李奇头上,认为他有可能也参与其中。过去我俩的关系不错,我也自认了解他的为人,可碰到这种事,也只能小心为是,因此,我觉得很有必要和你见见面,查明事实的真相。
开始时,我假设自己的判断成立,他很可能会借故推诿(事实上他也一再强调你们已经多年没联系),又或是即便勉强答应下来,事后也会以各种借口取消这次会面。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不但答应下来,而且数日后,你也真的如约而至了。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开始有些动摇了,觉得事情或许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自己先前的顾虑纯属是多余。
后面的情况不必我多说,你也清楚了。我仍审慎地对你提出问题进行试探,然后彼此又围绕那起案件谈了许多。这期间,我始终没放弃对你的观察,最终,你的表现打消了我的猜疑,我相信你和李奇一样,都是清白的,跟这起案件无关。虽然这样一来,我追查本案数月之久的唯一一条线索,就此断掉了,但仍为此感到高兴。
最后,你一定奇怪我是怎么知道你的邮箱的。这个不难,只消向李奇打听你的诊所名称,再上网查询就可以了。我也相信你们并不会因为只是敷衍我,专门制作这么一个网站出来。
差一点忘了提醒你,为安全起见,请不要将我们的谈话内容对外泄露,至少在案情尚未水落石出前,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下面是署名和日期。
邮件是五月四日下午发出的,换言之,在我离开他家的当天,李兰刚就着手写这封信了。此时,再回忆起几天前我俩见面的场景,不管是他神经质的言谈,还是电视屏上那张机警的脸,分手时萎靡不振的表现,都似乎有了合理的解答。
一切皆因我头发的颜色!
我第一时间的反应,便是一阵风似的奔到卫生间的镜子前,细心查看起自己的头发来。理性虽在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疑似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却仍抑制不住自身的亢奋和激动。
镜子中仍是平日里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此刻,脸上写满了惊惧和恐慌,一缕缕漆黑的头发,从额头上披散下来。
“这种颜色在生活中十分罕见,而且绝大多数的人,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极容易将它和黑色混为一谈。”
我从裤兜里掏了掏,掏出张已揉得起毛发软的纸条,上面是几天前李奇给我写下的手机号。我离开卫生间,回到接待室,给他拨打电话。
电话马上通了。
“喂,李奇吗?我是蓝一白,想向你打听一下李兰刚的情况。”我降低声调道,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急躁。“你们这两天去过他那里吗?”
“我现在就在他家。”
我心头一凛,预感到出了意外情况。
“是这样的,今天凌晨,”李奇停顿了下,说,“李兰刚跳楼自杀了。”
“自杀?什么时间?”
“据邻居讲,应该是黎明前不久。当时附近的许多住户都听到了动静。”
我只感到心慌气短、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对面嗟叹:“这两天我们刚联系上他的家人,本打算今天一起过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咳——”
“既然事情发生了,也别想得太多了。”我磕磕巴巴地说。
话筒里再次传出长长的叹息。“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是啊,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突然得简直让人猝不及防,难以接受!
“谁也不希望这样……”我说。
李奇沉默半天,忽然问,“你现在在哪儿?”
“我已经回来了,就在诊所。”
“哦。”他支吾了声,没再说什么。
尽管有资料显示,精神分裂症患者向来有较高的自杀率,一半左右的病患,都有过自杀经历,五分之一的人会自杀成功,但我仍不愿相信眼前的现实。一个几天前还鲜活地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人,怎么这么快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不断回想着和李兰刚谈话的情形,想找出他当时已萌生自杀念头的征兆。结果让我失望。毕竟我们接触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交流的内容也十分有限,现有的情况下,丝毫看不出他有这方面的迹象。
冷不丁,我忽然想到当日谈话即将结束时,李兰刚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也许是因为过不了多久,我也要被他们除掉……”
对方的这句话,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怀疑他的患有被害妄想,很大程度上便与其有关。现如今,不幸的是,预言却以另一种方式真的应验了。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转念,我又想到李兰刚自杀时的场景,打个冷战。我想起李兰刚住的是三楼,三楼怎么会坠楼身亡?而且,任何人想跳楼自杀,也不会选择三楼吧。摔不死怎么办?即使能如愿,也须付出极大的勇气,因为所选的坠楼方式定要有别常人。
“也许是因为过不了多久,我也要被他们除掉……”
这个联想顿时激活了我的想象力,将原本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一股脑释放出来。
生活中我们都会有类似的经验,就是理智上分明不相信某个事实,但并不妨碍,我们仍会因此感到担忧,焦虑,甚至是产生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就像我们明知道世上没有鬼,走夜路时仍会担惊受怕;还像我们隔着一层玻璃面对一条色彩斑斓的眼镜蛇,明知不会受到攻击,仍抑制不住自身的恐慌。因为,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并不具备这种分辨逻辑常识的能力,搞不清现实跟幻梦之间的差别,且极端怀疑周围的一切。
现在,李兰刚的死带给我的就是这种难以回避的恐怖感。
我立刻又回忆起三天前,我和李奇从小区出来后,自己迫切想离开那的心情。这种心情无疑便与当时潜藏在我内心的这重恐惧有关。我那时已在担心,李兰刚的言论会应验,担心他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患有精神分裂!
继而,我又记起在公交车上,自己没来得及向李奇求证的两个事实,忙冲听筒“喂喂”喊了两声。
“我在听。”另一端说。
“有件事我想问一下。前几天听李兰刚说,你们公安局局长和发生炸弹案的洗浴中心的董事长,当年是一起下乡的知青,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对。”对面说,似乎很奇怪我会问这个问题,补充道,“当年两人都曾到北大荒下过乡,而且在一个生产队待过四年。这单位里的人都清楚。”
他为什么非要强调两人的关系尽人皆知这一点呢?
我又问:“听说牺牲的那名警察在调来你们单位前,一直在市局工作?”
李奇对此很敏感,反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李兰刚的情况。”我口不择言道,却没意识到,这又跟李兰刚有什么关系呢?
挂断电话后,我坐立不安了。
即便我也清楚,李兰刚交代的这些全部属实,也代表不了什么,但不安仍像水壶里的水,当它到达沸点时,已不由水壶自身控制了。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这种惊慌失措中忐忑不宁。越想越觉得,自己被这起事件拖入得太深,就像一个演员因过于专注某个角色,致使情感失控不能自拔。理智告诉我,眼下,我最需要的是停止工作,充分休息一下。因此当天下午,经过反复思考,我果断调整了工作日程,买了张去往某海滨城市的火车票,给自己放了假。
事实上,我此举的动机还远不止此。表面看似是为缓解自身压力,潜在的原因,却是在暗暗担心被李兰刚拖累,波及到自己。因为事后,每当忆及和李奇的通话内容时,我总在忧虑,自己在电话中是否泄露了太多秘密,从而授人以柄?而作为一名知情过多的局外人,我亟需找到一个地方进行避难。
不过,能有如此清醒的自我认知和反省,却已是我在异地休整半个月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