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珍惜的时日,越是流的飞快。
一天收拾屋子的时间,转眼便没了。
两人一起收拾东西,才发现那满满几箱子的零物里,竟有一大半是两人共同的记忆。
是夜,两人几乎共话一宿。
依旧是苏容安多言,秦云少言。黑沉沉的夜里,秦云安静听着苏容安的声音,听得极为细心。
月色清辉下,初见苏容安时的情景活跃生动得如同昨日。小学堂的呀呀读书声,街道上苏容安拉着他到处玩乐的背影,烧窑大院里制作陶胚的惊奇……秦云惊讶,这所有的过往,自己竟记得如此清晰。
想着想着,秦云突然弓起了身子,头埋进手臂里。
苏容安说话的声音断了,四周一片安静。
安静得可以听到外面的蝉声,风吹动叶子的窸窣声,微弱的哭泣声。
如果可以,秦云实在不愿意哭出来。可记忆奔窜,出闸了便嚣张得停不下来。他只是一个没注意,无奈就让眼泪趁了机。
此刻他已打定主意,明日不要送别。
他走了,便走了,起码还有个可兴奋可期待的新环境等待着他。可自己呢,留下来的自己,需要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这熟悉万分的环境里,一直都只让苏容安待在自己身边。除了他,自己再无其他人可作伴。
他要抱着对他的想念,度过往后孑然一身的日子?这样,太过凄凉悲哀,连他自己都不忍。
苏容安静默着听他抽泣声,一片沉静中,响起衣料倾轧的细微声响。
苏容安侧身躺着,伸出双臂抱住秦云,如怀抱幼儿。
黑夜里看不到苏容安泛红的眼,他声音携带着少年音色,一向骄傲的语调在此低鸣。他说:“秦云,今晚哭完,以后在没有我的地方,可不能哭。”
月色清辉伴着寂静黑夜,调和低声呜咽,如幼兽哀鸣。
他抱着他一整夜,就此姿势入睡。
黎明破晓,天边泛白。
秦云睁眼醒来,苏容安依旧维持昨晚姿势抱着他。
他唯一的友人就要离开,而他竟不打算送别。秦云想,苏容安知道了,定会骂他。
两人隔得极近,苏容安均匀的呼吸洒落在他脸上。细细看去,苏容安早已褪去初见时的婴儿肥,面容干净英俊。
秦云想,很难再有人如他这样,包容迁就自己的性格。而自己,也很难如接受他一样,接受别人。本性如此,他难以抹杀、更改。
不知不觉中放任自己有了依赖。
这对于他的心性而言,是难以接受的。
他敏感、防范、内敛、孤傲,这些性格都不允许他对谁太过依赖和亲近。
更何况苏容安与他太不一样。
除去各种枷锁,两人的心性也相差太大。
如果说他是阴冷,那么苏容安无疑是阳光。
秦云一直觉得,他们两人应该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可他们就是相识了,而且深谙对方脾性喜好。
他就是对他产生了依赖。
如此自然,毫无矫揉。
现在,他要做的,是狠狠切断这份依赖,继续自己的生活。
他轻手轻脚起身,脱离苏容安的怀抱。下床穿好衣服,开门,关门,离去。一切都进行得安静无声。
阳光剥去破晓时的温柔静秀,换上恶人面孔,毒辣辣地辐射大地。
苏容安醒来时,见怀里无人,蹙眉无言。
他起身穿好衣,走出屋子寻了一遍也不见秦云的影子,不由拧眉,俊气的面容浮现低落。
一家人分两拨去永安,管家和一些仆人昨日已离去,到了永安先收拾整理府邸。苏父带着妻儿和剩下的仆人今日出发。
时烈日骄纵,一家人打算早些出发。
苏容安在自己院子里等了又等,脸上渐渐起了浮躁。
苏父说将东西都搬上车,搬好就出发。
苏容安看着仆人们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往马车上放,心里急躁得如同点了火。
最终他等不了了,和他父亲说了句出去一下便跑不见了影。一路上他跑得极快,不消片刻便出了一身的汗。圆润的汗珠悬在白净的脸上,边跑边滑落。
他跑得快,转个弯进到青石路里没来得及刹住,直直撞到了秦云身上。
秦云被突然晃进来的人影猛地一撞,硬生生被撞得向后退了几步。人影的面容还未看清楚,苏容安的味道就已经盈蹿到他的鼻尖。
苏容安所幸一把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肩上。脸上的汗珠****了苏容安的额发,也一并蹭到秦云脸上。
秦云愣在原地被他抱着,任由他趴在自己肩头,上下起伏呼气。
苏容安大口呼吸着,胸膛起伏,秦云能感受到他胸膛的热度、心脏有力跳动的节奏、喷洒在颈子处的气息。
苏容安闭上眼趴在他肩头好一会,秦云突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流到了自己脖子上。
苏容安突然开口:“你打算不来送我?”
秦云如莲,安静作答:“嗯。”
“你还是想来见我的对不对?”
“嗯。”
“秦云……”
秦云拍他背,说:“别哭了。”
苏容安头深埋着,说:“沙子进了眼睛。”
秦云淡淡一笑,说:“这理由我前日都已经用过了。”
苏容安动了动脑袋,两人肌肤贴着,秦云能感受到苏容安说话时嘴唇和喉咙振动的幅度。他的声音在他耳边醉开,清爽和着几分低哑:“秦云,记得第一次去梨苑吗?”
秦云的声音、音调,令他不由自主想起白色的莲,那整个偌大的池塘只有那一枝莲。
他话语不急不缓,如清泉流过,春风吹拂,说:“记得。”
“可记得我说过的话?”
秦云笑说:“你说了那么多,我哪知道你现在问的是哪一句。”
“真不知道?”
“嗯,不知道。”
“至刚易折,至清易污,这句记得吗?”
秦云点了点头,说:“记得。”
“你是我好友,我希望你好好的,你可懂我的意思?”
“我懂……你不用说,我明白。”
苏容安放开他,灿若星辰的眼直直望着他深墨清润的眸子。
秦云乌黑的眸子泛浅波,说:“你又盯着我看。”
苏容安眼微红,笑道:“这会还不让我多看看?”
秦云细细看他,说:“那你也听我一句。”
“嗯,你说,我记着。”
“别太信人。”
苏容安心性太过光明浩荡,不喜心思间的斗争,也不喜防范人。
秦云这话他知是为自己好,可又实在不喜欢,只得叹气道:“我知道,会注意的。”
秦云见他神情就知他只是在敷衍自己,然性子已与血液、骨髓相融,迫之改变实为不易,这一点,自己亦深知。
秦云低头细语:“我知你不喜这话,但总算是我送与你的,你不喜欢也别丢弃,可好?”
苏容安望着他,又是一把抱住他,说:“嗯,藏于心间,可好?”
秦云轻轻点头。
“他日你若来了永安,定要来找我。”
他又是轻轻点头。
秦云说:“万里相送终须一别,你快回去吧,要不然你父亲要派人来寻你了。”
苏容安放开他,说:“不送我过去?”
秦云摇头,浅细的笑容对着他,说:“一个人望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太悲惨。”
苏容安张口欲言,却是话到舌尖出不来。
秦云推他,淡笑着说:“快走吧,你父亲一定等得着急了。”
“好,我走。你记得我的话,可别忘了。”
“嗯,藏于心间。”
苏容安狠狠抱了他一下,松开他,转身,大步跑着,转个弯,消失在他眼中。
秦云看着没了人影的空荡青石路,眼睛发酸发疼,有液体在眼眶里打转。转个身,青石路笔直能望得到远处的尽头。他蹲下身,头埋在曲着抱膝的手臂里,看不清面容神色。
此时是福乐十七年,他们十五岁。
七年的时间,很长又很短,却足以融进一个人的生命。
七年的相处,从最初的陌生,到期间的相识,再到后面的相知,细小琐碎的日常叠加在一起,最终形成巨型能量。
七年,意识潜入意识,思想交替融合,竟是比混进血液还要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