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凤的病还是越来越严重,王春喜心急如焚,但是毕竟也没有回天之术,只好尽人事、听天命。
那天,为了婚纱礼服,王春喜跑遍了整个县城,所有的婚纱礼服都让他觉得不满意,因为山凤的愿望是除了华丽,婚纱礼服应该是清爽大方而不落俗套。
为了满足山凤的愿望,王春喜特意在婚影楼定做了婚纱礼服,定制服装需要时间,一直到五天以后,婚纱礼服才赶制出来。当王春喜高高兴兴地送到张山凤面前的时候,这女人已经在弥留之际,现实打碎王春喜美好的愿望。但是他心不甘,只要她还有一口气,他一定要满足她的心愿,给她穿上婚纱。
下午王春喜在匆匆忙忙中取了回来,婚纱影楼的人为了绣出美丽的花边领子,特别重视,却多用了一天时间。
“这是你要的婚纱,山凤,你看看,你睁开眼看看,看它做得多么漂亮,它可是我请了最好的服装设计师傅制作的,都是为了你呢,为了这身衣服,这几天设计师甚至没有好好休息过,你……你要坚强……我们说过不离不弃,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你不能说话不算数。”看着昏迷中的山凤,王春喜身体一阵阵战栗,脸上扭曲的肌肉已经拉扯得脸部变了形,声音却像一只小羊的叫声,干号而难听,让人觉得这声音不是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好像是一个怪物的声音。
“春喜子……你,你真的……弄了婚纱,我只以为……你是说说呢。说说就算了。”昏迷中的山凤也许是被这怪声音刺激,似乎有一点清醒,慢慢地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只是说说呢……算了,我只是……说说呢,我真的,没……这,福气……没这……好命。”
“你有的,山凤,有的……你,你这不是又在胡说吗?”王春喜喉咙里还是发出怪怪的声音,这声音带着一种否决,一种顽固不化,好像一定要把一个已经垂死的人从地狱里拉了回来。他看了看身边的人,却对抹着眼泪的毛蛋说:“兄弟,这事情只有你去办了,你去叫婚纱影楼的刘师傅,带上摄影机,给我们拍一张婚纱照,一定要快。”
毛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立刻又领会了他的意思,按着王春喜的嘱咐,快步如风地去叫摄影师。王春喜小心翼翼地展开婚礼服,先是攥住山凤的一只手,慢慢地给她穿戴起来。接着对自己也做了一番打扮。
“春……喜子……你,真好。”这女人睁开眼睛吃力地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容,随之好像得到渴求已久的某种满足,显得木然而平静。
“山凤,你会好的……会好起来的,我们就办一次婚礼吧,只拍个婚礼照,这样也好,虽然简单,也算是婚礼,也是喜事,喜事一冲,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这是咱先人的经验,你一定要坚持,摄影师马上就到。”王春喜一只脚搁在病床上,伸出一只手搂着山凤的腰,把她的头和半个身子都搁在了自己怀里。
“这是重病病人,怎么能这样……”一个医生走了过来,摇摇头,叹口气,他感到难以理解,企图制止眼前这种看似荒唐的事情。
“不,你不理解,你……也不会理解,这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希望和追求,你不会理解。”王春喜吼着,感情有些激动,他只是想着一定要照一张体体面面的婚纱照,即使现在要他陪着山凤去死,他也感到心满意足。
“就让他们照一张吧,大夫。”彩玉和玉锦也含着眼泪说。那大夫看了看大家的神情,明白了其中的隐情,知道自己的阻拦无济于事,只好叹着气离开。
当摄影师来到他们跟前的时候,王春喜抱住山凤已经做好了拍婚纱照的姿势,山凤苍白的脸上泛着微微的笑意,她在弥留之际,在人与神的游离状态,那笑意好像在梦中,又好像在现实中,寻找到了自己久久心仪的白马王子,她依偎在王春喜的怀里,幸福地睡去了,睡得深沉而平静。灵魂好像找到了一处渴望已久的美好的归宿。
摄影师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快速地摆弄好自己的照相机镜头,给他们拍下了一张永远不会再有的珍贵的合影照片。
王春喜的脸色由高兴变得悲伤,看着倒在自己怀中平静睡去的山凤,觉得她是在歇息,是长长久久的歇息,是人生的劳累让她疲惫不堪而需要恢复精力的一次大休息,他不知道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只是木然地小心翼翼地把她倚在怀里,似乎她是一个睡得深沉的婴儿,生怕惊醒了她的睡梦,久久地、久久地倚在怀中……
这男人在办理了山凤的后事以后就病了。他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眼睛总是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像是在回忆,也像是在思考,有时候在自言自语,有时候却像是在傻傻地笑。只有在玉锦喊他的时候,吆喝他的时候,或者受到某种刺激的时候,他才像一个沉睡在梦中的人慢慢地睡醒过来,恢复正常的生活。
这其实是一种病,一种受到刺激后对人的深深的相思病,玉锦有点担心。
清明节这天,几个孩子来到山凤坟前,他们是小泉泉、小锁子、小艳子,王春喜紧在其后,这坟头有些荒凉,光秃秃的坟头少了树木绿叶的装扮。孩子们心情沉重,他们深深地怀念母亲,小泉泉说:“应该立一个碑,栽些柏树呢。”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王春喜难过地说。他总是摆脱不了悲伤的情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说是自己拟了个碑文,要小锁子看看。那上面写着:张山凤,一个山区的农村女人,热爱生活,一生追求爱和美好的生活,她是一个强者,也是一个弱者,是一个永远值得怀念的母亲。
“要改呢,有些不妥。”小锁子看了看说,“母亲一生争强好胜,总是在和命运抗争,可她毕竟是弱者。”他含着泪,掏出笔又做了修改:张山凤,一个社会的弱者、生活的强者,一生和命运抗争,追求爱和美好生活的人——我们敬爱的母亲。下边写了生辰年月,又写了孩子们的名字,王春喜感到意外,在他心目中,小锁子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思维总是不成熟的,但是小锁子这样一改,他看了却感到很妥当、满意。
孩子到底大了,对社会、对现实生活有了自己的认识和看法,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也许在某些方面,这些孩子对社会的认识比他更全面、更深刻。
他想。
“这碑我来做,我要让人做成大理石的呢。”泉泉说。
“也好,也应该,我支持,儿子。”王春喜声音低沉地说,“人的一生是漫长的,也是短暂的,立个碑,让后人知道世上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些事……”
夕阳慢慢地沉落,一直到晚风萧萧、寒意袭身的时候,这些祭祀的人才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家。
身后,只留下一丘孤独的坟。远处只有风在不停地拍打着萧条的树枝,如诉如泣。大山沉睡在夜晚的黑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