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锁子洗澡回来,发现少平已经躺在了,知道他前一夜没有休息好也就没有叫他,但他上床去的那动静还是惊醒了少平。
少平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看见是他师兄安锁子回来了就问道:“安师兄,几点了,澡堂还可以洗澡吗?”
“少平,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以为你晚一点才会回来呢?你的伤不碍事了吧?”
少安这才想起他已经忘记的伤疤,不由得又抬起手来去摸了摸。
“就是被砸晕了,也没多大事!现在就留这么个纪念,这纪念倒是不错!”少平说话的时候伸手指着自己脸上的疤,但是安锁子那脑袋不太开窍的家伙还是发现少平在说“这纪念倒是不错!”的时候,脸上过略过一丝痛苦和厌恶,而且口吻里带着明显的自嘲。
“咱大老爷们又不靠这脸吃饭,有疤就有疤。谁他娘的要是因为这疤看不起老子们,老子们还不张他们呢!要是哪个娘们看脸嫁人,那她娘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会是什么稀罕货,不嫁,老子们还不娶呢!”
已经被少平批评教育过很多次,脏话已经基本改掉的安锁子此时故意连着说几个脏词,算是自己对少平的安慰和同情,同时也表示自己不在意少平脸上的伤疤和将来要留下的疤痕。
一般而言,不管是任何人,只要脸上多了一块意外的纪念,那这个人不管多么自信,他都将无形中受到这纪念的影响,甚至自尊也受到打击。从前自信,后来变得孤僻,自卑的人不是没有。而一个自信的人一旦遭受了自尊上的打击,那要安慰他就是很难的事情,然而,少平却是个例外,而且他的自愈能力强大到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演员。
洗澡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见少平在早上回到大牙湾都感到很惊讶,只不过他们很快就猜到少平可能是前一天就回来了,只是没有回宿舍而已。
安锁子生怕陆续回来的矿友会把要给少平举办欢迎会的秘密泄漏出去,就站在宿舍的进门处。每进来一个人他都会向他们使一下眼色,这是他们之前就商讨好的密语,少平当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觉得他们神秘兮兮的,他换上拖鞋就自己洗澡去了。
从澡堂回来的时候,正一边低着头往宿舍走,一边用毛巾擦头发的少平一头撞上安锁子。
“师兄你怎么还没有休息?还跑出来了?”看到平时上井就成睡神的安锁子没有休息,少平大惑不解。
“走,咱们不回宿舍,先到工人活动中心去!”安锁子一边说还一边伸手去拽少平。
感到莫名其妙的少平惊奇地看着就在不远处的大牙湾工人活动中心,不知道安锁子要把他叫到那里去干嘛去,抬头看去,看到大牙湾活动中心门前摆上的一张几十米长的不知道到底是黑还是红色的地毯,少平更加的疑惑,但是他并没有问安锁子,只是让他不要拽他,让他自己走。
快走近地毯的时候,安锁子拍了三下掌,活动中心就涌出一大队人马,马上站立在地毯的两侧,他们迅速,整齐,俨然排练过一般。
这队人马还携带了乐器——不知道他们到什么地方找了四支唢呐、两只还敲得响的腰鼓来。
“欢迎我们菩萨保佑的英雄回来!”安锁子一声令下。顿时,唢呐和腰鼓齐鸣,欢迎的队伍还扭起秧歌跳起舞来,等少平走上地毯,即将跨进活动中心的大门时,欢迎队伍像被磁铁一样的孙少平吸引,迅速合拢跟在孙少平的后面往活动中心里涌。
雷汉义在孙少平走上地毯时就已经迎上去,握了少平的手后就跟他并肩走在地摊上。
少平手里装洗澡物品的盆子和刚才擦头的毛巾早已经被一个眼疾手快的年轻工人接了放到地毯的一侧。
欢迎的少平回来的人有煤矿工人、他们的家属,还有食堂的师傅和小吃店的店主。
少平任由人群推挤着往前走,他一直张望着人群里的每一个人,确定没有自己要寻找的身影后才和雷汉义区长搭上话看向活动中心的大门内。
少平和雷区长,还有安锁子一直走到中心的最前面。
活动中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工人们收拾出来,内部的杂乱无章已经变得井然有序。少平在进门的时候活动还空荡荡的,但不大一会儿就被挤得水泄不通,而这是只有煤矿上举办表彰大会之类的“公家”会议的时候才会出现的情况。
走进中心,大家都立定以后,大牙湾最能说也最会说的“小名嘴”示意让大家安静下来唢呐声、鼓声、嘈杂声、才平息下来,人们也跟着停住了歌唱。
“首先,请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热烈欢迎我们舍身救人,得到幸运女神眷顾平安归来的孙少平班长”,“小名嘴”才说完,大牙湾活动中心里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那掌声夹杂着泪水和哭泣。
“今天,是我们大牙湾庆贺顽强的生命战胜不幸的的日子,也是我们欢迎幸运的英雄归来的日子,我们原本以为这只是我们这些白天见不到白,黑夜里见不到黑的掏炭黑鬼的日子,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雷区长也来了!不管他是以个人的名义来的,还是以矿上的名义来的,都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的到来和表示我们对他对我们关心的诚挚的感谢……。”
中心里掌声雷鸣,大家都请雷汉义区长讲两句,而且必须要讲两句。这是人们对雷汉义最为严肃和尊重,也是对他最为诚挚的感谢。
“好,看来大家都希望我们的领导给我们发言讲话,那下面我们就请雷区长为我们讲两句。大家欢迎!”
雷汉义举手摆了摆,示意人们不用如此这般。
“好,既然来了,那我就说几句,你们下面还有活动,我就只说几句,免得你们嫌我啰嗦,而且你们还得回去休息,晚上要上班呢!”雷汉义停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大牙湾养育了我们,我们让它富有生机,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挥洒汗水和青春,但它叫我们的青春粘了地,有了根,这样的青春是充实的,这样的青春是值得回味的。在暗无天日的井下,危险和死亡时刻与我们相伴,但我们从来没向它们低头,我们也不可能向它低头。生命是脆弱的,但我们的每一个工人都是坚强和勇敢的。我们已经有许多不幸的人在这里长眠,他们值得我们敬畏,我们向他们致敬,但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是我们向得到幸运女神眷顾的英雄致敬的日子,大家把掌声送给我们的英雄,送给我们的孙少平班长,让我们向他致敬!”
整个中心被淹没在震天动地的掌声中,有人为少平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感激涕淋,有人为自己的同伴或者亲人挖煤时不幸遇难痛哭流泪,也有人为生命的顽强抛洒热泪。
“不管大家爱不爱听,每一次我都要说,下了井去,我们一定要有强烈的安全意识。不管是什么时候我们都是生产第二,安全第一,意外事故是很难免的,但是只有我们增强安全防范意识,注重每一个安全细节,用心劳动,带着敬畏生命的敬畏之情去劳动,我们才可能降低意外事故的风险,我知道这些都是你们听了千遍万遍,听得不耐烦的官话,客套话,但是不管你们听了多少遍,事故还是在发生,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挣上钱,腰包鼓起来,然后安安全全的回家去搂自己的婆姨。话我不多说了,以后谨记‘煤矿是我们的家,安全防范靠大家!’谢谢大家!”
雷汉义区长在掌声中把话筒递给“小名嘴”就回到了人群中。
“谢谢雷区长为我们的精彩发言,好说歹说,雷区长都是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有婆姨的同志要注意安全,像我这样还没有婆姨的就更需要注意安全,你说你到世界来走了一遭,活了几十年,婆姨都没有找到就……那多亏啊”
人群中的躁动和嬉笑打断了“小名嘴”的讲话。等人群静了静“小名嘴”才接着说:“反正就雷区长那句话‘煤矿是我们的家,安全防范靠我们大家’!下面请我们的‘英雄’给我们讲话。来,少平!”“小名嘴”说着把话筒递给少平。
“其实,我也不知道讲些什么好,而且讲了大家还不一定爱听。既然大家要我说,那我就说两句吧!”少平主要是说了两点,其大概内容摘抄如下:
“首先,我要感谢大牙湾煤矿领导、各位到场没到场的工人同志,还有食堂,小吃店的大哥大姐、叔叔阿姨们对我的关心和关爱,你们让我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我们掏的煤永远都是黑的,但是我们的心永远都是充满关爱的鲜红的心;煤炭是冰冷的,是没有情义的,但是我们大牙湾的每一个人的心都是炽热的,是命运和缘分让我们聚在了一起,但是情义,是相互之间的关爱让我们连结成一股力大无比川流。我感谢你们,感谢你们的爱”
少平的讲话被掌声打断了,他停下来缓了缓继续说:“但是我还要感谢命运对我的眷顾。这次受伤是意外,虽然不是非常重大的事故却也足以让我一命呜呼,没有幸运女神的眷顾,那大牙湾肯定已经添了一座新坟。我感谢幸运女神,但这不是我说要表达的重点。我不觉得自己的幸运别人就得不到,或者得不到这样的幸运,但是在危险与幸运同在的井下,我们绝对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寄托给幸运女神。意外是难免的,但是并不是完全不可预防的,雷区长刚才也已经说了‘生产第二,安全第一’,我们的搞生产的时候要抓效率,但是我们同时更要留心身边的一切动静,干活要认真踏实,但绝对不是要我们埋着头只知道干活对身边的危险丝毫不去察觉。”少平咽了一下口水,缓了一口气又接着说:
“生命可贵,危险却难意料,只有我们增强安全防范意识,才能将危险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为了别人,也为了我们自己,为了井上硫磺味不那么浓重的新鲜空气。明天是美好,阳光也永远会是灿烂的,婆姨的微笑,孩子的哭笑都是美丽的,为了这世间的美丽,为了多一些欢声,少一些哭声;多一些票子,少一些疤痕;多一些明天,少一些黑暗,让我们共同为大牙湾煤矿井下的安全努力吧!谢谢大家!”
顿时,整个中心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是对井下受伤最严重,但却幸运归来者声音的欢颂,是对大牙湾煤矿生产安全呼声的最真诚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