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清晨,还带着些许轻薄的凉意,雨露一般的阳光透过云层落下来,照得花园游廊曲径旁水榭斑斓。
一缕细微的晨风自廊桥下池台吹过,贵夫人身边紫衫丫鬟玉锦拢了拢自家主子身上白色狐裘坎肩,柔声道:“娘…夫人,这三月天儿最是不着人意,瞧着这般大好天气,竟还是凉凉的,夫人可当心别受了风。”
贵夫人一抹高贵优雅的笑看向玉锦,拍了拍她的手道:“我不冷,”随之又转头对熹老爷笑言,“倒是这熹宅大院,我是有多久没来了,还是跟以前姐姐在的时候一样,我还记得那会儿姐姐最喜在那水榭亭里凭栏望天,老是那般哀惋神情,终日只是怨叹,姐姐这是何苦呢?”
一丝尴尬掠过熹老爷的眼,他垂下眼笑一笑,并没有接话。
贵夫人接着说:“姐夫待姐姐也算得真心诚意,到底是姐姐心中怨结太深,怀了的身子也不知保重自己,叫姐夫为她担忧,小姑在这边要替姐姐向姐夫说句对不住。”
熹老爷听闻贵夫人在对他致歉,忙收了苦涩神情,笑道:“老夫当不起夫人这句‘对不住’,倒是老夫自觉还是对卓儿对所亏欠哪。”
“卓儿”便是大夫人的小名。
过了水榭亭那一处静幽风景,前面就是二少爷的碧琼轩。
远远望去,倒有些世外桃源不染尘埃的清净。
贵夫人迈着莲花小步,忽然眯住了眼,指着前方问熹老爷道:“姐夫,那是谁?”
从二少爷的碧琼轩拱门处,叶蕊陪着她的三房夫人走了出来,三夫人抬眼刹那,身子猛然一震,眼见面前距离已不足十米的贵妇人,顿下了脚步。
怎么会?她不是十几年前就走了吗?
贵夫人依然保持淑雅的浅笑,步至三夫人跟前,柔声问道:“你是三夫人?”
三夫人仿若未闻,只失神般地看着她,直到熹老爷低声喝道:“水清,还不见过夫人?”
“夫人?”三夫人看向老爷,“她真的是夫人?”
贵夫人显是听出了她所谓的夫人指的是自己的姐姐,却不加否认,默默地笑眼看着她。
三夫人对视贵夫人那双似能洞穿心扉的晶眸,陡然回过神来,低下头见礼:“妾见过夫人。”
贵夫人一贯的轻柔嗓音问道:“可是去瞧了二爷?”
“是,妾担心奴婢们伺候着有个什么疏漏,便去瞧了眼二爷。”
“二爷现下如何了?”
三夫人摇了摇头,面色颇似沉重,“二爷面色一天不如一天,几乎喝不进东西,刚才让鑫儿端来的甜枣汤一口都喂不进去。”
熹老爷闻言也是皱眉不已,情急下插了嘴问道:“小叶姑娘可在二爷屋里。”
“小叶姑娘在二爷屋里,姑娘说老爷要是再不想法救二爷,二爷怕撑不过今儿晚上。”
熹老爷面色一白,对贵夫人说道:“还请夫人跟老夫进屋。”
贵夫人轻颔首,跟着熹老爷擦过三夫人身侧,视线却始终游曳在三夫人强作镇定神情极不自然的美艳脸庞上。
人,渐渐地走远,三夫人才慢慢抬起头来,转回首去探那贵夫人熟悉的背影,却不料贵夫人仿佛已有察觉一般同时回过脸来,两两相望之下,三夫人深感贵夫人投来的那抹风华倾世的笑另藏深意。
“三夫人,刚才那位夫人好像大夫人。”叶蕊与烛化幕纱一样,没有见过大夫人,却见过老爷房里曾经挂出来的大夫人的画像。
三夫人喃喃道:“我真以为是大夫人回来了。”
叶蕊见三夫人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扶了她的手臂,慢慢朝苑引居的方向走去,“她会不会是大夫人的什么人,不然老爷怎会带她去见二爷?”
三夫人不知没有听到叶蕊的话,还是对叶蕊的话不加理会,顾自宁了神自语道:“奇怪奇怪,哪个才是真的大夫人?”
……
贵夫人与熹老爷进了二少爷的屋,几个丫鬟并小叶都在床边伺候着,虽然一直不醒人世,丫鬟们也担心有个突发情况,缺个人什么的来不及应对。
小叶见熹老爷回来得及时,立马上前行了礼,直奔主题道:“熹老爷,小叶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给二爷喂血。”
“喂血?”贵夫人诧异道,“怎地喂血?”
小叶见这贵妇雍容华贵,不敢怠慢,垂目福身道:“所谓喂血,便是将亲人之血灌入病患体内,补充他过多流失的血液。”
贵夫人淑雅的柔目不经意地浮上了一层光晕,定定地看着垂目低首的小叶,问道:“你是从何学来这等救命医术?”
小叶从容不迫答道:“是家父传给奴婢的。”
贵夫人轻扬笑容,“你的父亲既然有此行医术事,你为何会卖身为婢?”
小叶一时哽咽,“奴婢……已经家破人亡。”
许久,贵夫人见两行清泪自小叶面颊滑落,便也不再追问,只淡淡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虚弱二少爷,对熹老爷道:“对不住熹老爷,我忽觉有些疲惫,想去想云居休息片刻,不知可否?”
熹老爷面容一僵,心知此贵妇本不易说服,于是恢复常态,恭然道:“老夫有罪,让夫人劳累,老夫这就随同夫人去想云居。”
贵夫人摆摆手,“不必了,我知道怎么走,有玉锦几个陪我去便好,熹老爷还是留下来陪陪二爷吧。”说毕,携了身边两个丫鬟走了出去。
“熹老爷,二爷快不行了。”小叶与那贵夫人毫无瓜葛,自然不必去理会她的来去,只是二爷救不活,就白费了她那么多工夫。
熹老爷敛眉沉声道:“只要二爷能撑到今儿晚上,老夫就能救活他,这两天劳烦小叶姑娘了。”
小叶摇头道:“熹老爷别再姑娘姑娘叫我了,我也是卖了身的奴婢,若是熹老爷不嫌弃奴婢笨手笨脚,就收留下奴婢吧。”
熹老爷蛮喜欢小叶的聪明机灵,但奴婢有卖身契,无由收留下来还是颇有顾忌,“你的主家是哪个?”
知道了主家,上门去讨要或转买,只要价格合适,不是不可。
“奴婢的主家……”小叶欲言又止,“势力很大,不敢牵扯出来连累熹老爷,不过熹老爷放心,奴婢是偷跑出来的,他们不会知道奴婢进了熹宅。”
熹老爷听闻,无言苦笑,“那可不妥,待小叶姑娘救了二爷,还是回去吧,老夫不敢收留。”
转身正欲离开,忽听身后“卟嗵”一声,回过身来却见小叶泪水涟涟地跪倒在地。
“小叶姑娘这是何意?”
“奴婢只是一个卑贱的下人,生死无人怜惜没有关系,可是二爷,二爷却是命在旦夕……”
熹老爷哀叹,“我知道,小叶姑娘心地善良,老夫明白,老夫也说了,二爷死不了。”
“不是的,老爷,二爷他不是……”小叶的声音越放越低,几乎细不可闻。
熹老爷眉目闪出一道威光,喝令道:“小叶姑娘你起身,告诉老夫,二爷不是什么?”
小叶起来,近到熹老爷身侧,附耳低声道:“二爷的病,奴婢说的是三年中二爷所患的病症似有巧合,奴婢不敢说定是有人刻意为之,但其巧合程度世间少见。”
熹老爷怔愕,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表态,竟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盯着小叶。
小叶紧接着说:“老爷定要赶奴婢走,奴婢不敢强留,只求老爷给奴婢一点时间弄清二爷的病症究竟从何而来。”
过了半晌,熹老爷才回神说道:“老夫知晓小叶姑娘医术高超,可对于刚才姑娘的诊断老夫实在难以相信,三年来二爷都由杜老神医照料,若真如姑娘所言,杜老神医怎能没有察觉?”
“世间病相万千,可疗法毕竟有限,奴婢只求老爷宽限一些时日,让奴婢证明二爷的病不是纯属巧合。”
熹老爷回想三年前泉儿回来时的模样,丰神俊朗哪有一点病气的样子,可一月刚过,精神便日复日地颓顿起来,起初只是以为生活习性不同,一时之间难以适应,可久而久之,泉儿的精气神不但不见恢复,反而颓靡之像日盛,唤来了杜扁仪,他也只是诊断说水土不服遭致的体虚脾乏,慢慢养着便能见好。
可一养养了三年,不见好,倒更坏。
熹老爷想着想着,忽然品出小叶那几句话的味道来了,如此这般思维一转换,泉儿身边的几个丫鬟在他眼里都有了些扎刺儿的地方。
怒目扫过屋里的嶙贻,岫岚,鸯峿三个丫头,把三个丫头看得齐齐地打了个冷战。
“小叶姑娘,你若真能查明二爷得病的缘由,并且将二爷治个透彻,老夫不管你那主家什么势力,定然留你下来。”
小叶答应之下,又向熹老爷求了一个不请之请:“请熹老爷还要对今日奴婢的话且作保密,就是妍姑娘也不能告知。”
这时候的妯妍已然等来了“凤索钗”的戏班曲娘们,正在福宴阁那张戏台幕后与风乐师谈论正午开宴时分演出的曲目。
此时离正午开宴尚有两个多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