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凌从姐姐怀中仰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向冬茗道:“我这里一切都还好。姐姐,今年过年妹妹病了,没能回家探望爹娘。你可有回去?爹娘他们可还好?”
听到这句问话,冬茗抚摸在妹妹额头上的手停住了。
冬凌感觉到异样,抬头望去,只见姐姐脸上一片忧难之色:“姐姐?”她心中一沉,预感到一丝不详。
冬茗咬住嘴唇,艰难的说:“凌儿,你不要太难过。娘,娘已经…已经…”
话没有说完,冬凌顺着姐姐的语气已想到她的后面半句话,她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不住的颤抖。娘亲是没了吗?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如断线的珠子掉了下来,不敢相信。离开家的时候,娘还好好的,还为自己梳头。怎么一年之间,说没就没了?她仍旧不甘心的追问:“娘...到底怎么了?”
泪水爬上冬茗的脸颊,留下一片模糊。她放开冬凌双肩,以袖拂去挂在下巴上的泪水一字一顿的说:“娘的病,在过年后不久就撑不住了。将军府过年后赦西院各人一天回家探望。我回去的时候,娘已经…已经去了。”
顿了顿,冬茗继续说:“我给了爹爹些银两,料理了娘的后事。之后让他回徽州老家安顿去了。他在临安无以为生,没了娘亲又意志消沉。你我姐妹如今都不在他身边照顾。还不如趁早让他回了徽州,至少那边还有亲戚朋友帮忙照应着,我还能放心些。”
听罢此言,冬凌呆若木鸡。娘不在了,姐姐、自己和父亲又天各一方,冬家也便散了。她忽然之间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凌儿…”冬茗一双美目深深的看着妹妹,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的悲伤。
冬凌继续问:“姐姐,你和爹爹将娘亲安葬在了哪里?”
“爹爹将娘亲的骨灰一起回徽州了。”冬茗满是遗憾的回答。见妹妹脸上表情错愕,冬茗马上补充道:“爹娘这一生无论贫贱困难都一直在一起,未曾分开。此番就算是娘亲走了,爹爹也不愿意留她一人在异乡落葬。我就让爹爹带着娘亲的骨灰…回徽州了。”
见冬凌脸上的悲伤更深一层,冬茗的一只玉手抚上冬凌的肩头,以示安慰。却不经意被冬凌瞥见她雪白柔嫩的皓腕上戴着一串小叶紫檀手钏。这手钏和雅丽的那串一模一样,和章左英手腕上那串一模一样。冬凌记得章左英说这手钏是大夫人向高僧求来,很是珍贵的。阖府上下,雅丽有一只、章左扬有一只、章左英有一只。那么,姐姐手腕上这一串是谁的?
看见妹妹疑惑打量的眼光落在自己手腕上,冬茗本来伸出的手如被刺痛一般,急忙的缩了回去,脸上瞬间泛起一片潮红,延伸到耳根。她尴尬的从怀中掏出只暗红色锦袋塞给冬凌,说:“对了,凌儿。姐姐没办法经常来看你,这些银子你收着。好好照顾自己。这将军府人人都有各自的心思。很多人心存不善,你万事千万小心才是。这段时间你暂且忍耐一下,将来姐姐一定想办法将你赎出将军府这是非之地,我们一家回徽州一起生活。”
“姐姐,我不要这银子!”冬凌推诿着不肯收下。
“你收下,姐姐知道你有月钱。这钱是姐姐给你防身的,以备不时之需。”冬茗以坚定的眼神盯着冬凌。见妹妹不肯就此收下,忽然喃喃的低声问道:“凌儿,你难道是觉得这钱…脏…才不肯收吗?”
惊觉自己刚才不适宜的推辞已经深深伤害了姐姐的自尊,冬凌忙补救道:“不是。当然不是。只是姐姐需要钱的地方更多…”
“如果不是,那你就收下。”冬茗眼中的坚定和不容退却更深几分,冬凌只好收下了锦袋。
既然说到了这里,冬凌便借机问出了一直以来长存于心中的疑问:“姐姐,你…你怎么会入了乐籍?”
冬茗被问到痛处,咬着下唇,垂下眼睛。片刻后才回答:“凌儿,出生于我们这样的穷人家里,很多时候,很多事情,真的是没有办法。当年爹爹将我卖进将军府,本来是放在二少爷房里当丫头的。后来…后来被西苑的妈妈看中,要了去。凌儿…你不会…不会看不起姐姐吧?”冬茗抬起美目,乞怜的看着妹妹,再次担心的问。
冬凌眼前忽然浮现赵老夫人寿宴上,冬茗被席间的一众男宾围在中间揩油的情景。想起她脸上始终挂着的冷漠和疏离。她的脸上泛起愤怒的绯红。知道冬茗的生活环境不比自己强到哪里去,也明白走到今天这一步,冬茗没有选择的余地。怪只能怪二人出生在穷人家。摇摇头,冬凌认真的看着姐姐回答:“不!我当然不会看不起姐姐。我…明白你的身不由己。”
冬茗笑了,眉头轻舒。
冬凌继续问她:“姐姐,将来打算怎么办?”
冬茗轻叹口气:“我还能怎么打算?像我们这样的人,最好的结局不是给人做了小妾,就是指给哪个下人。差一点的被卖到外面。我现在只想多挣些赏钱,如果将来有了机会,可以赎回自由之身。”
“自由之身!”冬凌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这对将军府的歌舞姬来说十分多难。富贵人家的歌舞姬不比外面**的女子。外面看起来虽然风光,其实更加不幸。就算将来能够凑足赎身的钱,也得主人发了善心,愿意归还那一纸卖身契,才能赎回自由。而如冬茗这样出色的歌舞姬,在将军府内外都是难得的人才,更是是章平之交际场上的宝贝。多少名流官员慕名而来,将军府怎么可能轻易放掉这么一颗明珠让她回归平凡尘世,白白的让明珠投了暗呢?
“姐姐,若是有这样的机会当然是最好。”冬凌心中知道其中的不易,却不愿意当面驳了姐姐。
冬茗听到妹妹这样说,开心的笑了起来。
“凌儿,我听人说…将军的这个小女儿最是得宠,也最是不那么好伺候…况且暖玉阁最近又出了秋岚这样的事情,你会不会被牵连?”冬茗关切的问题回转到妹妹身上。
冬凌笑了起来。她拍拍姐姐的手背,安慰她说:“我一切都很好。主子对我很好。知道我认字,还让我去她书房伺候。其他人也非常照顾我。至于秋岚的事情,不会碍着我的。”
冬茗放下心来,娥眉轻舒,放心的抿着嘴羞怯的笑了起来。似乎不好意思于自己多余的担心。
窗外的日光慢慢爬上墙头,从窗棂泄入房间,茶盅里的茶水已经见了底。忽然耳房的门被人推开,一张苍白的小脸从门外探进来。
“小菊?”
听到冬凌的呼唤,小菊推开了门迈步进来。看见耳房内还有一人,问:“冬凌,这是…”
“这是我的姐姐——冬茗。”既然已经被她看见,也不必掩饰,冬凌干脆大方的向她介绍。
冬茗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的小菊,向她笑笑问好。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小菊双眼圆睁,脸上的表情又是惊艳又是诧异,苍白的小脸上竟然泛起了绯红。半晌才想起来,屈膝向冬茗问礼。冬茗这样我见犹怜的绝代佳人,别说是男人,就算是女人见着也不由得发自内心的喜欢。
冬茗被小菊看得发憷,浑身不自在。看看天色,意识到时辰不早了,她不愿再做耽搁,匆匆起身向冬凌告辞道:“凌儿,我这就要走了。你要保重。我有机会再来看你。”说着伸出手握住了冬凌的手。
小菊在,冬凌也不便多留姐姐,道:“姐姐快回去吧,冬凌明白。我们姐妹来日方长。”
冬茗走了,小菊看着她若微风拂柳的娉婷身姿,一张嘴差点没合拢。眼神随着冬茗的身影直往门外走。
“小菊,你找我什么事情吗?”冬凌提醒小菊。
“哦!哦!”小菊转回头,兴奋的问冬凌:“那不是梨花苑的…”
冬凌垂下眼睛,点点头。
小菊发现对方的尴尬,红了脸忙改口道:“冬凌,那日…那日…就是秋岚投井那日,多亏你。不然我恐怕已经是死人了…我是来道谢的。”说着从身后捧出一鼎小酱缸放在桌子上。
“我那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娘酿制的豆豉。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弃。”小菊神色间颇有些局促不安。
冬凌察觉她的不自在,不好拂了她的好意,笑了笑道:“都暖玉阁其他人说你们家做的豆豉味道最是好,这我收下了。帮我谢谢你娘。”
小菊一听冬凌收下谢礼,脸上立即扬起难得的笑容。
想起小菊那日差点失了心神,冬凌问:“小菊,你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也就你还这样关心我。出了秋岚的事情,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向大夫人告密,都对我都避之唯恐不及。也只有你…冬凌,你真是好心。”小菊苦笑一下,勉强答道。
“小菊,你别太在意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死者已矣,又何必折磨活着的人。冬凌不愿与其他人一同落井下石,出言安慰小菊。
小菊默默的点点头:“没有关系了,反正这里我也待不下去了。我娘替我说了门亲事。昨儿又上门来求了大夫人。大夫人同意到了秋天就把我放出去。府里这些人往后再说什么也没关系了。”说完匆忙冲冬凌福了一福,转身出了耳房。留下愕然的冬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