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凌不喜甘肥、腊味,海错风黛之位吃的更少。平日的饮食多为素淡,一两样素食小菜下饭足矣。自从费古扬走后,若兰见冬凌胃口不好,寝食难安,特意按照冬凌的菜谱做了龙井虾仁、鱼肚白鸡、菊花脆鳝几样小菜。冬凌却每个菜只尝了几口,便没了胃口,放下碗筷。若兰道:“主子,多吃点吧。这清明后的白虾最是肥美,釜鳝也按照您常说的用的是霜打过的葵叶。”
冬凌道:“这几样菜做得却是不错,只是我这几日心中乱糟糟的,吃饭、睡觉皆是难安,实在是没有胃口。美味佳肴也难以下咽。”
青玉平日性子爽直,今日见冬凌面色不好,也小心翼翼的问:“主子,是因为少爷要去凉州么?”
冬凌不便做答,对二女说:“你们不要瞎猜了。我只是因为最近的天气忽冷忽热所至,过几日天气暖起来,便好了。”又让青玉和若兰将桌上几乎未动过的菜肴分了,道:“我去书房看书,你们也快些吃饭吧。”
“主子,刚吃完饭就看书,不怕积了食?先休息一会吧?我将少爷送来的上好沉水香给您点上。”若兰道。
提到左英送来的沉水香,冬凌更觉心中郁闷。那包沉水香还放在柜子里,束之高阁,谁也没敢动。就算去年留下的迦南香用得所剩无几,冬凌也没让若兰用新送来的沉水香。想到这里,冬凌向若兰摆摆手说:“我睡不着,去看会书无妨。不用你们伺候了。”
青玉对着冬凌离开的背影叹息道:“主子也少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那天两人说话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少爷忽然就翻脸了,转身说走就走。这些日子也不见再来。这忽然的又要去凉州,这是怎么了?”
“这是主子们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少多点嘴吧。”若兰打断青玉,自顾自的在饭桌边坐下,拿起筷子。
“哎?”青玉杵在饭桌边,忽然对着院子外一声惊呼。
若兰吓得差点把手中筷子扔了,斜眼怒叱:“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吓死人啦。”
抬眼看青玉,一脸喜色望着院外,一手扯着若兰袖管,说:“若兰,你快看呐,是少爷来了。”
若兰抬眼望去,果然是章左英,一身窄衣领木兰青双绣缎裳,腰间青色丝绦,配着玉佩和镜囊,正迈步进来。青玉迎了出去,若兰也放下碗筷去书房禀告冬凌。
冬凌正一手支着头,靠着黄花梨雕葡萄藤平头书案看宋词,正读到“春衣都是柔荑翦,尚沾惹、残茸半缕。怅玉钿似扫,朱门深闭,再见无路。”读着这诗词如芒在刺,刚将书卷扔开,若兰就跑了进来,道:“主子,少爷来了。”
“少爷?”冬凌不敢相信听到的,反问道。
若兰连忙补充:“左英少爷啊!”话音刚落,木兰青色的袍角便从若兰身后闪出。左英清朗的男声叫道:“凌儿!”
冬凌的身子随之一震。左英缓步的走到书桌前,神情迟疑局促不安。他走到书桌前停住,双手背在身后,摩挲着右手大拇指上清澈碧绿的翡翠扳指。若兰搬来紫檀圈椅,他才撩开衣袍坐下。
四目相对之间,冬凌觉得心脏砰砰快要跳出胸膛,时间似乎凝固住。眼前的男人,憔悴而不安,神色之间备受折磨。
“凌儿!”他濡了濡嘴唇,低声再次唤道。冬凌看到他的喉结不安的上下抖动。
“我…我就要去凉州。”左英垂下漂亮的眼睛,低头说道,他的双手交叠在膝盖上。
冬凌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望着左英长而浓密,轻轻在阳光中抖动睫毛,说:“我知道,费古扬前些日子来过。”
尴尬的沉默。冬凌不知道何时两人之间的相处让双方都觉得如此的不自在。左英点点头,下了很大决心的说:“九月份我就要去凉州了。凌儿,有句话,在我走之前,我想问你。”
冬凌叹息着闭上双眼。对左英要问的话,她心中早有不祥的预感。口中道:“你问!”
“我若去凉州,你可愿随我同往?”左英一字一顿,语气十分艰难。
要随左英一同前往凉州吗?也许这一世默默的跟在他的身边,不要求其他,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享受他的所有疼爱,当成左英身边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岂不两全其美?这样的身份连将军府老夫人、大夫人也会睁一眼闭一眼吧?
“不!”冬凌张开双眼,拒绝道。
“因何?”左英眼眶微红,身体前倾,似要跨过两人隔着的书桌。
“左英,你不明白。”冬凌喃喃自语。左扬是这世上唯一真正维护过她那点可怜尊严的人。而左英又怎能明白自己的心思?她不愿做他的陈阿娇。若要嫁他,必定明媒正娶。但现在二人的身份地位和处境皆不可能。
要如左英所言退而求其次吗?左英从未向自己许诺过什么,这种方法虽然轻易的避开了所有难题,成全了一切,但却让自己沦至更不堪的地步。事虽至此,她更加放不开那点残留的卑微自尊。孑然一身如她,这点自尊,是她在这世间唯一剩下的东西了。又怎么能轻易放开?左英的提议,看似维护她,却无意间触及了她心深处的自卑和痛楚。
半晌的沉默之后,是左英的爆发。他双目因激动变得通红,从书桌后站起身,愤怒的说:“我是不明白,你要如何才肯放下他?他害死了冬茗,你还执迷不悟吗?”
“左英,你我之间的事情,与左扬无关。”冬凌无力的说。
“怎会无关?如何无关?你我之间和左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不是因为他吗?”左英一拳头砸在黄梨木书桌上,鲜血四溅。
站在一旁的若兰、青玉吓得惊叫起来,冬凌吃惊的从椅子上跳起来,睁大双眼,又是恐惧又是不敢相信,冲左英高声喊道:“章左英,你疯了吗?”
“我是疯了!”通红的双眼浮上一层雾水,章左英声音疲惫的说。无力的跌坐在身后的椅子里,声音满是疲惫和伤痛。
冬凌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模样,如同一只受伤的小狼,心中生出痛楚和不舍。青玉和若兰已经拿来药膏和干净的绷带。冬凌蹲在左英身旁,轻轻摊开他右手手背。只见骨节处高高肿起,一片淤青和着鲜血的颜色。抬头再看左英,脖颈靠着椅背,头向后昂起,紧闭双目。英挺漂亮的眉目间全是疲惫之色。冬凌叹口气,仔细的挑去伤口处细碎的木屑,又以药膏撒在伤口上,最后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好。左英没有反抗,任由冬凌处置自己的伤口。
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在左英左手手背上,不知是冬凌的,还是左英自己的。左英低头张开眼睛,刚好望进冬凌一双秀美哀恸的双眼中。
“左英,你若有心于我。我愿在这里等你一世。但凉州,原谅我不能随行。”泪水滑过粉腮,冬凌迎着左英的目光,一字一顿的说。
左英左手五指收紧,将冬凌冰凉的小手拢在掌中,不确定的问:“此话当真?”
在不忍左英受伤和被掠夺的卑微自尊之间,折衷的退而求其次,不知算不算一种成全。冬凌从左英掌中抽出右手,抹去眼角泪水,冲他点点头:“真的。凌儿愿在此等你一世。”
自己的未来从四年前梅花树下的冬天开始便已经与左英纠缠不清。越是想厘清,陷入得越深。不如许他一世的等待,平他一朝怒气。未来对自己来说算得了什么?不过痛苦辗转。时间对自己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不过白驹过隙。希望对自己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不过绝望反复。
“凌儿!有你这样真心许诺,我先下便知足。”左英在痛苦中展露一个令人心酸的笑容。左英明白冬凌折中的意思。他伸手由冬凌腋下穿过,一把将她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
第一次与左英靠得如此近。近得能够清楚嗅到他身上清爽的味道,近得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炙热的温度,近得能够听到他的心脏沉稳有力的跳动声。
不知什么时候,青玉和若兰已经离开。微寒的春风带着满园花香从合和窗吹入书房。冬凌不习惯这样的亲密,双手推着左英胸膛,企图拉开二人距离。左英察觉她的抵抗,一手扶住她坚挺而柔软的纤腰,另一手绕道冬凌脑后,探过身子,迅速的在她的唇间结结实实的印上一吻。他的嘴唇柔软温暖,划开了冬凌冷若冰霜的双唇。一行热泪从冬凌眼角流下,滑进二人的双唇中,苦的。
半晌,左英双臂的力量才放松,冬凌推开他,从他的腿上跳下来。左英也曾半戏谑,半认真的亲吻过她,却都不若今天这般热烈和倾注全部感情。冬凌不敢与他对视,半转过身,扶着墙一侧的多宝格。喘息间,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狂跳不止的心脏,感觉到脸上滚烫的温度。
“凌儿,我好高兴。”左英上前,轻柔的从她身后牵住她的右手,声音低沉而嘶哑的说。左英另一只手攀上冬凌的肩膀,身体也缓缓的从背后靠近。
冬凌被迫转回身,面向左英,拉起他的左手轻声细语的问:“手还疼吗?”
“不!”左英摇摇头,双眼望着冬凌低垂的粉面,清朗的眉目全融化在温暖中。
“那…你饿了吗?我给你准备点吃的去。”冬凌抬起脸看左英一眼,瞬间被他炙热的眼光刺痛,复又低下了头。不等左英阻拦,冬凌便脱开他的控制,离开了书房。
转到牡丹屏风后,青玉正扒着屏风边缘偷听书房里冬凌和左英讲话,若兰攀着青玉的肩膀扒在青玉身后。冬凌突然出现,二人猝不及防。青玉猛然直起身子,后脑勺“咚”一声结结实实的碰在若兰前额。二女疼得捂着额头直叫疼。
冬凌本是满脸绯红,神情局促,刚刚转出屏风,就见到青玉和若兰碰在一处的模样。冬凌忍俊不禁,指着青玉和若兰说:“这叫什么?这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都不用我罚你们,看你们下次还敢。”
若兰揉着前额,央求:“主子,我们知错了,下次万万不敢了。看我们都成这样了,主子别再罚我们了。”
“那我就罚你们今晚准备晚膳。菜色四样、酒水要上好花雕,最后配上梅花蜜露。”冬凌一边扳手指数道。
若兰和青玉轻轻一福,便按照吩咐下去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