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空上一轮满月穿梭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景徐堂外,如意已经在候着了。见冬凌和来到,忙迎上前行礼:“冬凌姑娘,院子里都已经按照您之间的意思布置好了,二少夫人让我带您去看看合不合意。”
撩起裙摆,迈步走入花园。一院子的虞美人花比五月初时开得更艳,透明浓艳的花瓣,如一柄柄轻罗小扇迎风抖动。团团簇簇,淋漓簇沓。院子当中收拾出了一方空地,摆着花梨木小几和两只坐墩。小几前不远处是一副薄纱刺绣围屏,屏风后摆着箫容佳的琴台。
箫容佳身着红衣长裙,在如意的搀扶下莲步轻移,从内室款款走出。她发髻高绾,髻上除一支红色虞美人花,虽无他饰物,整个人却明艳不可方物。月亮的清辉洒在箫容佳如凝脂般的粉脸上,冬凌迎着月光望过去一刹那恍惚觉得眼前站的是姐姐冬茗。小菊也愣在原地,赞叹道:“二少夫人,您今天真是太漂亮了。简直是仙女下凡。”
箫容佳苦涩一笑,对冬凌道:“妹妹看怎么样?”
“二少夫人很美。”冬凌诚实回答。
“那你看我像她吗?”箫容佳笑容中的苦涩更深一层。
箫容佳的目光环视一圈,小菊和如意低下了头,似乎害怕主子问到自己身上来。冬凌与她的目光相遇,向她微微点头表示赞许。箫容佳无奈一笑,面上神情颇有些尴尬。这种伎俩自己从来以为不耻,如今却沦落到要如此屈尊降贵的地步。她转脸问如意:“今晚家宴的事情,请到二少爷了吗?”
“说了,主子。您从今天早上起都问了好几遍了。您放心吧,二少爷答应回来的。”如意答道。
二人正说着,百香从景徐堂外跑着小碎步进来,对箫容佳急急的说:“主子,二少爷来了。”
箫容佳沉了沉气,吩咐道:“小菊,如意,你们上菜。百香,摒退其他下人。”
三个婢女口中诺着,分头各自忙去了。箫容佳款款走到围屏后的琴台前落座。冬凌从怀中取出洞箫,亦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石墩上坐下。透过围屏看去,院子里人影晃动。景徐堂门口传来章左扬的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和由远及近的声音:“如意,二少夫人呢?不是家宴吗?人呢?”
如意温顺的回答:“都准备好了,主子先请花园内落座。我这就去请二少夫人。”
深浅不一的脚步声逼近,走到围屏不远处停了下来。随着脚步声的停止,整个院子里都寂静下来,晃动的人影也止住了。冬凌透过围屏看去,只有章左扬一人欣长的身影从围屏对面射过来。时间、空间仿似凝固在这片虞美人草中,只剩下章左扬隔着围屏越加粗重的喘息声。
“这…”章左扬不可置信的从喉咙中挤出这一个字。
章左扬在迟疑后,忽然迈步靠近屏风。围屏后的箫容佳和冬凌惊了一跳,如果他现在走过来,那一切功夫都白费了。好在小菊机灵的适时挡在他身前,伸手拦住他道:“二少爷,请落座吧。”
“你走开!”章左扬粗鲁的一把推开面前的小菊,执意前行。
冬凌清了清嗓子,高声对他说:“左扬!”
她和姐姐的声音还是有几分相似的。果然,围屏外本欲上前的人影应声停了下来。
“你不要过来。”冬凌接着说。
“茗儿…是你吗?”章左扬声音中的温柔和期许刺痛了围屏后箫容佳的心,她紧咬嘴唇,面带几分醋意。
章左扬的身影没有再上前,小菊和如意退了下去。冬凌闭上双眼不回答。她可以想见他脸上的惊讶和在绝望这么久之后重新燃起的希望。这一场障眼法结束后,围屏褪去,围屏后的真想大白。左扬该做何感想?该是将他推向了更加深的绝望之中吧。
“哎!”幽幽一声轻叹,冬凌张开眼。箫容佳正看着她。冬凌冲她微微点头,示意开始。
箫容佳皓腕轻扬,十指拨动琴弦。冬凌随之执萧而奏。一首《忆故人》缓缓流淌在景徐堂中。箫容佳的歌声响起,清越婉转,哀怨动听:“同心而离居,忧伤而终老。何一佳人兮,枯槁而独居…携兰裙而上高台,遥听君之玉音。雁徙向南方,叶落于荒庭。君之不再幸临,左右涕泪横流。”唱到最后,箫容佳真的泪水满面。一曲终了,围屏外的章左扬长身玉立,仍旧还沉浸在乐曲和眼前的景色之中。他屏住急切的呼吸,生怕喘息稍微一重,惊扰了围屏后朝思暮想的佳人。恍惚间,三年前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和那清丽脱俗的女子在月光下痴痴对望的场景又重现眼前。
一朵黑重的云彩遮住了月光。围屏上的人影随之消失。章左扬急切的唤道:“茗儿,你不要走。”
箫容佳从围屏的琴台边后起身,发髻高耸,身姿娉婷,长裙拽地。一如彼时的冬茗。她缓步从围屏后走出,走向章左扬。
“啊!”章左扬低声惊呼,如见了鬼一般。紧接着“桄榔”一声,不知是甚么掉在地上,瓷器碎了一地的声音。冬凌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侧耳倾听,箫容佳柔声唤道:“左扬!你怎么了?”
“不!你不是她!”章左扬受伤的声音回应。
“她?我当然不是她,我是你的妻子。可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成为她。”箫容佳声音中满是痛楚。她这番话出口已然放弃了所有自尊。一个大家闺秀,愿意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扮作另外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是出身卑微的一介舞姬。冬凌心中叹息,这又是何苦。
章左扬的声音里的温度降了下来,刹那冰天雪地。他坚定的拒绝:“不!你永远不会是她!”
顿了顿,箫容佳语带哭腔的问他:“你无论如何也不肯原谅我吗?”
“哈哈。”章左扬绝望的冷笑起来:“我有什么资格责怪你。虽然是你怂恿母亲送走茗儿,但是害死她的始终是我。你从你的立场做事,我没有资格责怪你。只能怪我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
这番话说着通,听者更痛。一字一句如利刃刺在箫容佳和冬凌的心上,字字见血。愤怒、委屈、痛苦、绝望全部用上心头,箫容佳低声怒吼:“你当着你的妻子的面,口口声声说她是你最爱的女人,你可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的感受?”章左扬声音冰冷:“我没有能力去考虑。”
连冬凌都能听到箫容佳心碎满地的声音。
这是怎样一段孽缘,缘分中深陷的三人不是心碎便是身死。章左扬铁石般的心里除了冬茗从来就没有过其他人。他的温度只留给了冬茗一人。在他的冷酷无情面前,但凭任何人任何努力都无异于飞蛾扑火。比较起来,也许冬茗的下场反而是最好的。
冬凌叹口气,收拾好洞箫,悄悄从围屏后面绕过抄手游廊,走到景徐堂门外。当她再次透过圆门向花园中张望时,章左扬正抬头微眯双眼望着天上的月光。他面前不远处的箫容佳捂着脸低声哭泣。
冬凌握了握怀中的洞箫。章左扬在她的心中,一直以来是个温暖的欢迎。而今天,这一切都结束了。那个温暖的幻影已经随着冬茗身死彻底破灭了,只留下一片让人齿寒的冰天雪地。
自从景徐堂回来,箫容佳那边便没了消息。冬凌也不去管她,她不出现,对自己来说是好事。青玉和若兰对冬凌的那日的行踪不敢多加过问。章左英则继续杳无音信,而城北小宅每月的月钱却雷打不动的由费家小厮按月准时送来。
冬凌歪在书房贵妃椅上,正在翻看《女史箴图》,若兰从外面端了一碗银耳莲子汤进来。若兰将汤碗从茶托上挪到冬凌身侧花几上,道:“主子,喝点汤去去暑气吧。”
冬凌目光仍旧在书卷上没有移开,懒懒的说:“放在那你去吧,不用伺候我了。”
余光扫到若兰收起茶托,站在一边却没有离开。冬凌收起书卷,问她:“怎么?还有什么事情么?”
“主子。”若兰手指紧扣茶托边缘,迟疑的说:“少爷…少爷好久都没有来了,也没个音信,是不是找人去问问?”
冬凌直起身子,望着若兰躲闪的眼神,道:“若兰,少爷若是想来就会来。若是不想来,找人问也是没意思。你我都不必操心。你下去吧,我要看书了。”
若兰憋着嘴刚转身要出书房,青玉又急匆匆的进来,冲冬凌说:“主子,有人来了。”
“谁?箫容佳吗?”冬凌不耐烦,就不能让她耳根子清净两日?
“不是,是...将军府二夫人和鸳鸯姨娘。”青玉紧张得结结巴巴。
“什么?”冬凌一怔。这几日闹得将军府上下不安,二夫人和鸳鸯知道自己的所在倒也没什么稀奇,再相见的这一日不过时间问题。冬凌稀奇的是她们不找人直接抓了自己去,怎么反倒亲自登门?
放下书卷,旋即口中无奈的说:“哎!真是你刚唱罢,我登场。一刻都不消停。”说罢,冬凌一伸手,若兰从旁侧将她从贵妃椅中扶起。她起身理了理发髻,对站在门口的青玉说:“别站着了,快点将二夫人和鸳鸯让进房里,茶点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