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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梅花一夜漏春工

自杀是需要血性的。

不仅需要血性,还需要勇气。

韩正齐就是靠着自己军人的血性和男人的勇气扣响了扳机。

他的身体绷得笔直,神经拉伸成一根即将断裂的钢丝,胸口裹挟着一团快要熄灭的热气。不过,他还活着。

子弹并没有射穿他的头。

他记得,来之前他检查过弹夹,弹夹里有子弹。

阿初冷漠地看着他,轻轻吐出一句话:“还有勇气开第二枪吗?”

韩正齐面色苍白,抽紧了心。为了男人最起码的尊严,他必须开第二枪。可是,他手臂酸软,额头上渗出汗珠,他预感自己无能为力了,他再也恢复不了自杀的勇气。

眼前一片漆黑。

漆黑的世界里,他看到自己的魂魄孤独地徘徊在荒郊野外。

他看见自己一身湿漉漉的全是血。

他看见自己把枪口对准阿初,阿初的脸又变成了真的徐玉真。徐玉真盯着他的眼睛,眼神空洞,是死人的目光。

自己真该下地狱。

韩正齐发现自己真正精神痛苦的根源,来自于对徐玉真的单恋。只需要手指轻轻一扣,自己就可以解脱了,他已经闻到了泥土的香味。

他开了第二枪,枪声响了,他应声倒下。

刘阿四和陆良晨打开了茶室的门,阿初举手示意他们在门外等候,韩正齐虽然机械地应声倒下,虽然他的太阳穴疼得厉害,但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依然活着。

这是一枚空心弹。

“我原谅你了。”阿初平静地说,“我并不想用这两枪来羞辱你,我要你知道,从前所有的罪孽,你已经偿还了,你的生命经历了一次轮回。你有两次机会杀死我,你放弃了。你放弃了生命,承担了罪责,挽回了信誉。”阿初主动向韩正齐伸出手去,“我希望,我们的合作能够继续下去。再没有任何阻力,我需要你!社团需要你!”

这是一种姿态。

韩正齐感到惊异,又对阿初的宽容,产生了敬意。他心情复杂地握住了阿初的手,两个人同时站到了阳光下。

“你枪里的弹夹,我已经叫你身边的人替你换过了。”阿初从衣兜里掏出装满子弹的弹夹,扔到茶几上,“韩禹在国际大饭店三楼306室,他被人注射了麻醉药,估计现在还没醒,你立即送他去医院,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这是306房的钥匙。”阿初把钥匙扔到韩正齐的手上。

韩正齐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阿初的可怕和冷酷。

“先生,谢谢。”韩正齐揣了钥匙,飞奔而去。

阿初也走出茶室,他听见门外汽车声和警笛声,嘈杂的脚步声。韩正齐带着他的手下去国际大饭店了。

陆良晨给阿初披上外套,夏跃春的车子开到他面前。

“你怎么没走?”阿初问。

夏跃春笑笑:“等你啊。”

“等我?算了吧。你是怕我把韩正齐给做了吧?”阿初说:“现在放心了。”

“上车说,上车说。”汤少在车里面嚷嚷。

阿初回头吩咐陆良晨:“你们先回去吧,我直接去白玫瑰舞厅。”说完,他上了夏跃春的车。

“先生,您需要的东西。”陆良晨贴着车窗,递给阿初一个大信封。

车开走了……

阿初打开信封,里面是私家侦探偷拍的一系列阿次的相片。

一张杨慕次的军装照映入阿初的眼帘。

“你弟弟很帅。”夏跃春斜睨了一眼。

“帅什么帅,又不是没见过,跟他一个德行。”汤少很不屑。

“我什么德行?”阿初问。

“不可一世。不,自以为是。”汤少说。

“你们长得太过相似。”夏跃春说。

“是啊,太相似了,有一种恐惧感。”阿初说。突然,阿初的手抖了一下,因为,他看见了一张阿次和荣华在一起逛街的照片,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立即把照片装回信封。

原来如此。怪不得老余会认错人,原来他们是一路的。

“你打算怎么跟你弟弟说?”夏跃春问。

“先请他喝茶。”阿初有些答非所问。

“还在这里?”

“不,这里太郁闷了,离他的工作地点太远,找个清静点的,离沪中警备司令部近一点的茶室。”

“那里有间英国茶室。”夏跃春说。

“不错啊,就选那间茶室,明天下午四点,请他喝下午茶。”

“不过,我听说令弟可是从日本财经大学毕业的,他是不是也要坚持喝日本茶啊?”汤少笑起来,“要不要,我提前赠送一篇同室操戈赋啊?”

“你看他幸灾乐祸的样子,想看你们兄弟争锋啊。”夏跃春从汽车的镜子里正好能观察到汤少得意洋洋的嘴脸。“听说你弟弟很傲气,他会俯首听命于你吗?”夏跃春问阿初。

阿初“嗯”了一声,说:“自古来,长兄如父,父死从兄,由不得他不听。”

“令弟倘若不肯受教呢?”汤少问。

“那就打到他受教为止!”

“这么厉害,那当你弟弟惨了。”夏跃春说。

“开车吧,这么多话。”阿初把车前的镜子摁下来,懒得看汤少那张笑歪的脸。

白玫瑰舞厅。

伴舞女郎的大照片挂在舞厅的入口处,照片底下摆放着“某某公子赠送某某小姐的花篮”,花团锦簇的,煞是热闹。

辛丽丽的半张脸在亮光里带着明媚的笑容,另半张脸隐藏在黑影里,让你捉摸不透她笑中的酸涩,她的额头、她的秀发、她流畅优美的鼻线恰到好处地映在明暗交界的地带,给人以美的遐想,令人回顾,流连忘返之,悠然向往之。

阿初和夏跃春、汤少一起漫步在舞厅狭长、明亮的走廊上,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舞女们的照片和简介。

舞厅的化妆间里,和雅淑像往常一样打开了胭脂水粉盒盖,她用粉扑轻轻沾着胭脂,朝自己的手心里点染,她专心致志地调着粉色,手心上的香粉点染成一朵雅致而又不失绚丽的花。

舞池里的音乐吹了进来,仿佛在催促雅淑上场。

雅淑心中积攒的薄薄的凄凉,渐渐地在靡靡之音中放散了,化成了嘴上涂抹的厚厚的胭脂。

她的红唇娇艳欲滴,充满了亮彩,活像夜里偷饮了蟾宫仙露的玫瑰花瓣,晶莹通透,色香合度。

她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在化妆镜前扭了扭腰肢。她穿着一件白色玫瑰旗袍,胸脯丰实,线条突出。旗袍的丝料及其柔滑,手感极佳。

镜子里呈现出的华丽优美的形象,就是过去的雅淑另一面。

她做了舞女。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堕落。

她要上场了。

白玫瑰舞厅,三个月前已经成为了杨慕初名下的产业了。阿初接手帮会后,连续关闭了三家财务公司,终止了高利贷的所有业务。他把有限的资金全部投入到餐饮、娱乐行业来,扩大经营规模,让从前见不得光的社团成员,衣冠楚楚地重新走到阳光下。

阿初做人做事的原则是:诚己利己,信以待人。他脑子里根深蒂固的社会责任感,自始至终引导着他的行为。所以,他对社团里的人,择而用之,想方设法保住他们的饭碗,不再刀口舔血,同时也保证他们对自己绝对忠心,一有风吹草动,将士用命。

舞场大班知道老板带着贵客来了,一溜小跑地跑过来,一人送给他们一叠舞票。然后,躬身后退。

阿初走在玫瑰走廊中间,什么“黑玫瑰”、“黄玫瑰”、“红玫瑰”等等小姐的照片在阿初游走的目光下,一幅幅暗淡下来。

突然,阿初听到了汤少的怪叫声。

“阿初,你完了,你完了。”汤少还在继续叫喊。

“怎么了?”阿初问话的同时,也赫然呆住了,难以掩饰脸上的惊诧。他看见了和雅淑的大幅旗装照片,色调华贵,仿佛油画。

雅淑高贵而清冷的神情笼罩着整个色彩,她高高在上,就像幽居在天庭的少女突然被谪下红尘。她并不具备妩媚与冷傲之间的平衡能力,以至于她的笑靥很僵硬。她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至今尚未在浑浊的暗夜中淘洗干净,她的眼睛在暖光的刺激下,显得异常感性,而且无所顾忌,让人有一种想把她从画中剥离下来的欲望。

“阿初,你说荣家大少爷要是看到雅淑在你的舞厅里做舞小姐,他会怎么样?”汤少注视着阿初的表情。

“这个玩笑开大了。”阿初自言自语。

“所以说,我说你死定了。”

“这位小姐想必出身贵族?”夏跃春看着照片说:“这气质是学不来的,可惜流落了。”

“‘流落’的极致必然是‘堕落’。借助自己的姿色来拯救自己的经济,心甘情愿地向金钱献媚,也许这才是真实自然的她。不知夏兄和杨兄以为然否?”汤少兴致不减。

夏跃春心中已猜到八九分,这朵盛开在舞池的白玫瑰与眼前的汤少、阿初一定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倒不好直言点破,恐伤了二人的面子。于是,微笑地应付了汤少一句,“汤兄所言,颇可细味。不过,小弟一言不敢赞。”

“虚伪。”汤少笑骂。

“情有可原。”阿初说。

“你说情有可原?”汤少表情丰富地怪叫一声,“你认为她宁可做一个荡妇,也不肯嫁给我……”汤少突然看见夏跃春的笑眸,果断地把话噎回喉管,吐出一口肮脏气来,说:“像我一样的上等人,是情有可原?”

“青楼女子不见得个个都是荡妇,遁入佛门的鱼玄机不一样艳帜高张?”阿初反驳汤少的话,“做舞女也是一种求生的方式,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仗着父辈的福荫,成天票戏、吸鸦片、跑马、逛舞厅,做社会的寄生虫。”

“我票戏,是昌明国粹。”

“吸鸦片呢?也昌明国粹?”阿初不依不饶。

“我,鸦片是洋货,我吸鸦片是、是……”汤少脸通红。

夏跃春打个圆场,救驾。说:“是融化新知。”

“对,融化新知,你懂不懂?”

“我不懂你们这些公子哥的闲情逸致,我只知道,一个人牺牲自尊,靠卖笑赚钱,也是需要勇气的,我为雅淑感到难过。”

不仅仅是难过,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为雅淑的生存环境;为雅淑的屈尊降贵;为雅淑曾经的笑靥和泪水。雅淑落到今天这一步,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所以,自己必须为雅淑做点什么,不仅仅是为了荣升的面子,也包含自己的歉意。

“舞票给我。”阿初对汤少伸出手来。

“干吗?”汤少愕然。

“给我。”阿初几乎是抢过来的,“从现在开始,她不做了。”他撕毁舞票。

“你滥用职权。”汤少不忿。

“就算是吧。”阿初说。

“上海是自由世界。”汤少不肯善罢甘休。

“你去请她跳舞,无疑是羞辱她。”

“她肯出来做,就会想到有今天。”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不守伦理秩序,你的金科玉律对我不起作用。”

“你是不是想看她在你面前,再寻一次死?”阿初这句话威力十足,汤少听了果然收敛了气焰,泄气地说:“你威胁我?”

夏跃春主动把自己手中的舞票还给了阿初,拍了拍汤少的肩膀,说:“你想跳舞,换一家,我陪你。”

“今晚的一切开销,我付钱。”阿初说。

汤少半推半就地在夏跃春的好话里下了台,阿初叫人送他们去了“百乐门”,自己顺着走廊,来到舞池。舞池底灯光暗淡,十几对男女在舞池翩翩起舞,舞女们身上的香水流溢在闪烁靡丽的华灯下,阿初看见了雅淑。他的心忽然有了刺痛的感觉。

和雅淑穿着高领旗袍,从脖颈到前胸裹得严严实实,雪白的胳膊却刺目地裸露在灯光下,她的眼神犹如梦一般凄迷婉转,带着落花的矜持,带着悲凉的自尊,踩着梦幻的节拍,肢体疲倦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舞池中仿佛腻水染了花腥,萍飘蓬转,不时溅起凄美的浪花。

突然,阿初和雅淑四目相遇,刹那间舞池中的“玫瑰”开始颤抖,阿初甚至能听到她那颗簌簌颤动的心,阿初的歉意和雅淑的颤栗一瞬间糅合成哀怨的乐曲。

雅淑猛得垂下眼睫,晶莹的泪夺眶而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惶恐霎时压迫住她的心魂。她忽然又想到,阿初会是怎样的表情?她想知道,于是,她抬起头,几秒钟的工夫,她找不到阿初了。阿初仿佛是夜间过路的流萤,一闪而过,是梦吗?雅淑在想,她暗守着内心的孤独,残梦初回般地旋转下去,再旋转下去。

阿初刻意避开了雅淑的目光,他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到后厅走廊,随意地推开了走廊拐弯处的一扇门,他听见有女人的尖叫和低笑。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辛丽丽对着穿衣镜正穿舞裙,一个小舞女正蹲在地上帮她理裙摆,她雪白的背正对阿初的视线范围,鲁莽的失礼和适意的娇羞浑然相聚,阿初条件发射似地转过身去。

“装什么蒜啊,姓杨的,难道你没见过我没穿衣服吗?”辛丽丽优雅地转动身子,向他就地屈膝,行了一个漂亮的欧洲宫廷礼,并娴雅地伸出手来。

阿初就势握住她的手,牵她起身。他没有亲吻她的手背,因为他穿着长衫,自己总觉得不伦不类。

还有,就是因为辛丽丽的那句话,很明显,她认错人了。

小舞女拎着自己的长裙,躬身先退出去了。

“帮我拉上拉链。”丽丽说。

阿初有些尴尬,习惯地左右看看。

“你怎么了?”辛丽丽问。

“您很美,美得令人不敢轻慢。”阿初答。

辛丽丽笑了:“怎么你如今也学会恭维人了?”

阿初替她拉裙链,他的手无意间触摸到她的肌肤,他敏感地收回手去,不经意的躲避,反让辛丽丽感到他的异常,她立即警惕地往后一撤,不信任的目光在阿初身上考量,大约半秒,她已经确定了眼前人不是阿次,她问:“你是谁?”

“你在等谁?”阿初反问。

“我在等我的朋友。”

“我也是你的朋友。”

“你贵姓?”

“你猜猜。”

“杨先生?”丽丽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顺着他的意思猜。

“聪明,一猜一个准。”阿初坐了下来。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并不认识啊,杨先生。”

“哦,做老板的来看看自己旗下最优秀的员工,好像并不需要提前预约吧。丽丽小姐?”

“哦?”丽丽调皮地拉长了声线,“原来阁下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初先生,初大老板,小女子失敬了。”

阿初纠正一句:“是杨先生,杨慕初。”

辛丽丽秋波一闪,她对这个名字感到更加好奇。

“杨先生,斯斯文文,不像是做这一行生意的。”

“彼此,彼此。”

“什么意思?”

“我看您也不是吃这行饭的人。”阿初的这句话是带了省略性的暗示,丽丽缄口不答了。某种默契在半带试探半带调情的隙间蔓延开来。

“您是特意来会我的?”辛丽丽问。

“不是。机缘巧合。”

“您抽烟吗?”

“谢谢,我不吸烟。”

“是吗?”辛丽丽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您不介意吧?”

“随意。”阿初说。

辛丽丽笑着点燃了一支烟:“跳舞吗?我请您。”

“谢了,今天晚上我很累。”阿初突然想到和阿次见面的事,眼前不就是一个现成的联络官吗?“给他打个电话吧。”阿初直截了当地说。

“谁?”

“你的情人。”

“我的情人不止一个,您指的是哪一位?”辛丽丽吐了口烟圈。

“跟我长得很相似的那一位。”阿初说。

“跟您长得很相似,相似到什么程度?”

“一模一样。”

“您信吗?”

“你刚才不就是把我当成他了吗?不然,你干吗在我面前换衣服。”

“那是因为,我想勾引你。”辛丽丽依旧笑。

“你说,姓杨的,难道你没见过我没穿衣服吗?我的确是第一次看见你……”阿初停顿了一下,说:“换衣服。”

“您,干吗要见他?”辛丽丽很好奇,“您可千万别告诉我,您是因为嫉妒。”

“为什么不呢?”阿初随手从花瓶里取出一支红玫瑰,献给辛丽丽。彼此轻贴面颊,阿初低声说:“您很迷人。”

“谢谢。”

阿初走到门口,说:“明天下午两点,我在‘英伦茶室’等他。不见不散。”

“您认为我一定会打这个电话?”

“是的,您没有理由拒绝我。”

“您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亲人。”阿初出去,关上门。

喧嚣的音乐扑面而来……

阿初听见舞池里传来的放肆的笑声,他分辨不出来那笑声是否出自雅淑之口,他觉得很不舒服,他叫来舞女大班。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那个,和……和……”阿初突然有点别扭。

“您说,雅淑小姐?”

“对。”阿初定了定心神,“她做了多久?”

“两个月。”

“她自己来应聘的?”

“是的。”

“你,你跟她平常关系怎么样?”

“一般。”

“你试着问问她,有一家证券交易所需要一名工作人员,薪水不错,你问她有没有兴趣做。如果她愿意,你立即告诉我。”

“是的,先生。”大班欲走。阿初突然拽住他,说:“不要告诉她,是老板关照的。一个字也不要提。”

“好的,先生。”

“OK。”阿初松开手。

阿初的贴身保镖刘阿四走了过来,他看见大班离去。

“有事吗?先生。”

“没事。阿四,你上次说替少爷的朋友在梅花巷看房子,那地段还有空房子没有?”

“有啊,梅花巷很偏僻,不过,空气很好。”

“你带我去看看。”

“现在?”刘阿四很诧异。

“走。”阿初说着,径直向前去。刘阿四跟上几步,又退回来,从门口的服务生手上接过阿初的风衣和围巾,再跟出去。

宽阔的长街,黄色街灯闪烁,杨慕次开着一辆吉普车驶过,他把车停在“华美书店”的门口,熄了火。

“华美书店”的窗子半开着,荣华伸出半个头来,跟阿次打了个招呼。阿次下车等待,不到三分钟,拎着行李的荣华和第三共产国际的特使下了楼。

杨慕次从荣华手中接过行李,荣华替他们简单介绍:“这一位是共产国际的特使丛锋先生,这一位是负责您在上海会议期间安全的……”

荣华话还没说完,丛锋已经冲上来和阿次热情拥抱了,而且久久不愿松手,阿次异常尴尬。他用眼神提示荣华替自己解围,荣华一时也无所适从。

“阿初,见到你真高兴。”丛锋激动地说。

“您,您认错人了吧?”阿次说。

“你说什么?我是丛锋啊,你仔细看看。”丛锋终于松了手,“虽然我化了装,可是,你也应该认得啊。”丛锋脱了礼帽让阿次认,阿次摇头,丛锋忍不住给了阿次一拳,“不是吧?回来才一年多,连我都不认得了。难怪阿惠说,郎心似铁。哇,你帅多了。不过,少了几许飘逸和清雅。”

“我……”阿次不知道怎样跟他说,“很抱歉,我不是您说的那位阿初,您真的认错人了。我叫杨慕次,是这次中央特委扩大会议,专门负责保证您安全的。初次见面,不周之处,请见谅。”阿次伸出手来。

丛锋很诧异地伸出手来,两个人握手。

心情各有不同。

他们三人很快上了车。

“我们暂时把您安排在梅花巷五号居住,那里虽然偏僻一点,不过,交通很方便,四通八达,开会期间,我会装扮成您的太太,为您护航。我们不希望您在会议期间跟任何朋友联系或者是交往,当然,这完全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您必须配合。”荣华说。

丛锋点头。

荣华伸手拍了一下阿次的肩,阿次专心致志地开车,头也不回地从副驾上拿了一包东西递给荣华。

荣华打开包,丛锋看了一眼,里面有:美国永备牌电池、美人牌香粉皂、毛巾、牙刷、杯子等等。

“我带了洗漱用品。”

“但是,你不能用,我们不能让人知道你是苏联来客。”

“洗漱间是私人地带。”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阿次插话。

“你们是情人吗?”丛锋锋芒一指。

“不是。”荣华回答得很干脆。

“你们很默契。”

“工作需要。”荣华说。

丛锋淡淡一笑。他看着车窗外,一排残梅疏影,枯淡瘦劲,显得萧萧寥寥。

车子驶进梅花巷。

梅花巷七号。

杨慕初的车停在门口,他独自下车看房子,叫阿四在门外等。

小院很荒凉,杂草蔓生,月光下,草随风动,平添阴森之气。不过,房子的结构很美观,梁、柱、壁都是仿古的艺术品,想必这院子的旧主人很讲究精致的生活。

阿初想租下这院子,稍作打理,是一个很闲适优雅的住所。他想,雅淑如果换了工作,不如让她先搬到这里来住。

他穿过小径,看到一片池塘,蛙叫虫鸣中,隔壁的灯亮了。

梅花巷五号。

荣华送阿次出来。

“他可真难缠。”阿次上车说,“祝你好运。”

“什么意思?”荣华拉住车门,不让关。

“你不觉得他像流行的彩色石印月份牌上的公子哥?”

“你对他有偏见。”

“我对他还真没什么偏见。”阿次笑了,“不过,他太感性了,又很情绪化,不适合我们这种工作。”

“我们这种工作,也难得遇到像他这样博学通识,对人又很热情的同志。”

“我已经领教过他的热情了。”阿次做了个模拟的拥抱动作。

荣华笑起来。“这也不能全怪他,你要知道,我也曾经认错过你。推其致误的原因是,你和阿初的确太像了。”

“貌似而已。”阿次说。

“不,不是貌似,而是一模一样,像……像兄弟,孪生的那种。”

“夸张。不过,有机会,我倒想会一会你们口中的这位初先生,看看到底我跟他有多像。”阿次看看天色,说,“快进去吧,免得他在院子里到处瞎逛。”

荣华替他关紧车门,目送他离开。

丛锋很喜欢月光下的庭院,他觉得英国的古典建筑和俄国的坚固堡垒都不如中国的庭院来得精致优美。

他在一片低洼的矮墙下驻步,听隔壁的蛙叫虫鸣,十分有趣。

“我们回屋去吧。”荣华站在墙边说:“外面风大。”

“过去看看。”

“不太好吧。”荣华阻止。“隔壁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我选房子的时候,去过隔壁,很荒凉。”

“荒凉中才见凄美,去看看。”丛锋说。

“我要提醒您注意,现在,我们在从事地下工作。”

“可您现在是我的妻子,不是吗?”丛锋笑起来,“我们总得有一个认识的过程,去探探险,互相了解了解。”

阿初在池塘边站着,闻着空气中弥散的水木清香,他想起了阿惠,如此遥远,远不可及。

自己跟惠彻底结束了。

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再也不能面对纯情似水的惠了。

自己可怜雅淑,谁来可怜自己呢?一寸愁心,百无聊赖。

突然,阿初看见地上平添了两个斜长的人影,他抬起头,树荫滴翠,掩住了部分视线,人影在移动,他很快看清楚了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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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妮日记》记录了犹太女孩安妮·弗兰克1942年6月到1944年8月为时两年的避难生活。日记中不但有作为逃亡者的安妮对战时特殊生活的详细记录,也有作为少女的安妮对自身成长的点滴勾勒。短暂又令人雀跃的初恋,对父母之爱的敏感渴求,以及对为人处事和人生方向的独特见解。虽然身处困苦,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和平的向往,始终贯穿于字里行间,直到日记的最后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