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她又一次梦回儿时的故园。梦中的景致跟记忆中的别无二致，园中有苔藓斑驳、藤萝掩映的玲珑垒石，清流从石隙泻出，蜿蜒而去，溪上有亭轩几座。院中有参天古树数株，枝叶几乎遮住半片天空。两旁是大片竹林。左右的厢房就隐匿其中。回廊曲折，通往内寝。当然，在她见识过数不清的其它宫苑之后，对比想来那也不过是普通的宫苑之一，但却是让她魂牵梦绕之所在。在她的记忆里，那里似乎一直都是艳阳高照的夏日风景，但她感受到的却是冬日般的清冷和孤绝。随着岁月的流逝，对于庭院中景物的印象已经不甚清晰，只有那种孤独感却历久弥新，它们弥漫在回忆的空气里，无数次地席卷她、包围她。
那时，她的家族还没有经历那场劫难，她还只是四五岁左右的光景。她的父亲是那个乱世中称霸一方的诸侯，因子女妻妾众多，外加事务繁忙，对他的这第十六个女儿从来都无暇顾及。她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畏惧和疏离。她已经不能记清楚他的样貌，只记得一个隐约的轮廓。每当她在记忆中奋力地睁大双眼，试图看清他面容的时候，他就会连那个模糊的轮廓也渐渐隐去。而她的母亲永远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冰冷面孔，对她以及世间的一切似乎永远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她对母亲则是又敬又畏。由于她的母亲很少与其他的庶母来往，而她又是她母亲唯一的孩子，所以虽然她还有数十名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但是也几乎没有什么姊妹愿意做她的玩伴。整日陪着她的，能让她感受到温情和关爱的，惟有她的傅母。于是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园囿里度过的。看蚂蚁搬家、小鱼抢食，观察每一株植物、或者长时间观看天空中朵云的千变万化。有时候，她还会站到高高的假山上看别的园囿里，其他兄妹的嬉笑打闹。
记忆中唯一一次和其他的姐妹一起到别处玩耍，她稍稍在某处多停留了一下，就与其他人走散了。在那个又大又陌生的园子里，她感到一种被世界遗弃了的茫然和恐惧，她手足无措，但却没有哭，因为她隐隐感到哭也无济于事。幸亏傅母及时赶到。她觉得这构成了她生命的第一个隐喻——她的一生都将处于迷失的焦虑之中。如今傅母早已逝去多年，究竟乡关何处她更是不知了。在决定离开西乞之前，对于将来该何去何从她似乎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但是中原将近，她忽又感生出些许茫然之感。
前方的城楼渐渐出现于她的视线，她知道，马上就是黎国的边陲重镇芍关了。18年前，这里曾发生过名震天下的芍关之战，黎国的年轻将领季叔子归和大将魏敖于此击败当时所向披靡的唐师，使西唐最精锐的兵力折损一半，此后数年唐师都不敢北进，其称霸中原的步伐也因此放缓。而当时濒临亡国之患的黎国，因此得以喘息修整，以至于后来东山再起。骁勇好战的唐人深以此役为耻，后又几度讨伐，但始终不克。自此唐人把黎国视为头号敌国，而芍关就是他们血洗国耻的第一个目标。她在唐国数年，耳濡目染，对芍关的感情与多数唐人无异，芍关在她心中始终都是敌国的象征。她一直以来都以为，她到芍关的那日，必定是跟随颐昌，率军攻城之时。为此，他们一度仔细研究过芍关的城防工事。它虽然并非国都，但是经过两任守将，也即魏敖及其父魏浇几十年的修缮，已成为当时最坚固的城池，经芍关之战，亦成为各国城防工事效仿的对象。如今这座城池就在眼前了，但是她已经和唐国没有任何关系了。
在入城之前，她就明显感到这里防守的严密。离城十里，每隔一里就在高处设有侦查哨。距离城墙10米外是护城壕。壕下有水。壕上覆有转关桥，如有敌师攻城，则反转转关桥，桥上之人就会落入水中。城壕之后，还筑有石头砌成的矮墙“冯垣”，用于在其后部署兵士，当敌军进入护城壕范围，就配合城上守军射杀之。再看这城墙，高足有15米，据说这城墙之厚，底座处厚达30米，墙顶宽达10米。城顶的角楼不是方形，而是更具有抗冲击力的圆形。城墙内壁是纯石砌成的，坚不可摧。城门更是包裹层层铜铁，想必里外附近更是机关重重。
与城外的警戒森严相比，进得城内，发现里面一片安定祥和之态。芍关城是因军防而发展起来的城邑，地处三国交界，是中原去往西乞的必经之路，往来的中原各国商贾与来自异域番邦的商旅为数不少，但是城中商市并不大，想来是官家因边防之故，对此多有限制。不过市中却热闹非凡，天南海北之物，琳琅满目，其中有不少产自黎国的物品，是她之前很少见到的，颇让她感到有趣。不过对于芍关这样大的一座城邑，把商市限制在东南处小小的一隅之地，她心中不免觉得可惜，如能放松管制，芍关的富庶繁华将超过一个小国的都邑。
她先在城中粗略地游逛一遍，然后找了一家叫“往来”的客舍作为在芍关的落脚处。进入客房之后，她立刻脱掉了西乞的番服，这样的装扮原是为了在西乞赶路时方便，到了子虚国，便显太过扎眼。洗浴之后，她换了一套子虚国士子常穿的衣服，到堂前去用膳去了。她这边刚刚坐定，就只听得旁边几个士子模样的人正在闲话。由于堂中人并不多，所以他们的声音清晰入耳。
只听其中一个说道：“眼下这唐国，哪位公子能争得君位，还难说得很，公子元是唐候所剩的几位公子中最年长的，而且战功显赫，拥护的人不在少数。公子寿虽然也是庶子，因是由君夫人养大，太子死后，就以嫡子自居，且其人多谋，朝中党羽也不少，看来二人势均力敌，眼下双方已是剑拔弩张，广胥兄以为二人谁会赢？”
“这要看谁能得到女公子颐昌的支持了，唐武公薨逝之后，国都实际上是在这位女公子的掌控之中，这位女公子深得武公宠爱，因为平定过公子光的新都之乱，又在征伐南乌氏时立有战功，所以在国中颇有威望。她的力量不可小觑。何况，她在朝中还有东门氏一族的力挺，不过她至今尚未表态支持任何一方，只是在二位公子之间加以斡旋，以避免祸起萧墙。不过，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免不了妇人之仁，这种事岂是斡旋就能了结的，谁又肯将君位拱手让人？这一让出去，就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交出去了。以在下愚见，必定只能在刀兵上见高下了。公子寿生母是薛候之女，薛国将来少不得帮他出些力气。公子元为了争军功，之前竟然亲自灭了其生母所在的辛国，现如今可没有什么娘舅可靠了。这样看来，公子寿的胜算大些。在龙兄以为呢？”另一个人道。
“这难说，薛国区区小国，难成气候。公子元如借用飞来国或鄢国的势力，胜算更大。只是这样一来，西唐就要朝野大动了。其他国家也少不了会卷入其中。这倒是我黎国出兵攻唐的大好时机。”另一个说道。
这席谈话，让她不觉大吃一惊，离开西唐不到一年，唐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她离唐之时，唐候还依然身康体健，照当时的情况，活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这一转眼，便成了唐武公，不过估计这个谥号应是他本人喜欢的。
“不知道弑君的婢女，抓到没有？”只听一个人道。
“据说已经找了将近一年，都毫无线索。天下之大，如大海捞针呢，何况，唐候诸子正在为君位争斗不休，谁还有功夫去找一个小小的婢女。想当年，伯服天下的宜桓公，何等威风，死得又是何等凄惨！他死后，诸子为夺君位，停放将近两个月有余，蛆虫爬出宫外都无人埋葬，何况一个唐候。”另一个道。
“是呀，宫廷之中，历来如此，昔年的宜武灵公，攘林胡，驱楼烦，开疆拓土，使宜国一跃成为最强大的诸侯国，最后不也是在沙丘之变中被其子活活饿死了吗？”。那边一时发出了唏嘘之声，片刻，又有人道：
“那位婢女是何来路，为何要弑杀唐候？”
“这就不知道了，据说是她原本是颐昌公子的婢女。所以有人怀疑是受颐昌指使。还有人说，她深通《素女经》——”
听到此处，这边的女子再也按捺不住，便朝那边道：
“请问可知这名婢女的名字？”
这边的几位士人寻声望去，是一个身着青衿葛布深衣的年轻女子。那时天下纷争，诸侯兼并，为了在战争中击败对手，攻城掠地，各国都纷纷招揽贤士，天下一时私学盛行，青衿深衣是学子的典型服饰。少数学派招收女弟子，她们也与男士子一样打扮，时人尊这样的女子为女士。不过，由于黎国素来是《虚礼》保留的最为完好的诸侯国，年轻女子公然的抛头露面还是较为少见的，因此大家都颇为惊讶，但随后众人就恭谦的拱手道“女士”。
她拱手还礼道：“鄙人冒昧，打扰各位君子雅兴。因一年前离开子虚国，不知西唐变故，所以唐突一问。”
“传闻说是一个叫素娘的。”一个答道。
“不知唐候是几时薨的？”这女子问道。
“是去年九月。”一人答道。
“听闻唐候英勇神武，极受拥戴，且身边护卫众多，一个小小的婢女如何能杀得了呢？”女子道。
“女士有所不知，唐候是被毒杀的。据说这位素娘本来是位医者，最擅长摆弄毒药。所以就暗中对唐候下了毒手。”那人又答道。
“何以见的一定是她？在宫中下毒本是常事，并不需要什么医术之道，如何就能断定是素娘所为呢？”她又问道。
“据说是在唐候死身之日，那位叫素娘的也不见了，同时她在宫中常骑的一匹好马也不见了，她的衣物纹银也少了一些。想来是她无疑了。”另一人答道。
“原来如此”言毕，她就不再说话了。
旁边那几人，又闲谈了片刻，就都各自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