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成武县,能一次性拿出千石粮食的不超过五家,苏晓渡的苏贵是一个,不过他已经被掏空,剩下的四家中除了两家粮商,就只剩苏女乡的苏振、苏东兄弟。开春之后,天空像被撕开了一条口,雨水下个不停,成武县的南部和邻近的宋州、徐州、兖州境内十几个县同时受灾,稍有商业眼光的人都能看出秋后必然有场大饥荒,粮商们囤积居奇尚嫌不及,岂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手中粮食放出去?
涌入成武县城内的流民日渐增多,除了满大街的乞讨,小偷小摸的行为也日渐猖獗,当地居民与外来流民之间已经爆发多次冲突,薛戎对此深感忧虑,他与李茂商量看能不能从工地上借些粮食过来开设粥棚,把城里的流民引到城外去。
李茂摇头道:“青州对孤山镇营建卡的很紧,用一分钱拨一分钱,从来没有结余,入夏后民夫激增了四倍多,加之又更改了筑造工艺,现在清海军全是靠吃老本在顶着,哪有多余的粮食拿出来。我此番回来正是要设法筹措一点粮食。”
薛戎叹道:“兖州、徐州、宋州境内也遭遇了水灾,秋后大荒已成定局,朝廷诸公昏昏,地方报喜不报忧,百姓又要受苦了。成武县境内能拿出余粮的不过四五家,苏晓渡那想必已经被掏空,剩下的就只有苏女乡的苏家兄弟,可这两个人一个赛似一个精明吝啬,指望他们拿出粮食……哼,无异于与虎谋皮。”
李茂道:“流民若起,他苏家又岂能独善其身?军镇买他的粮等于给了他一张护身符,他若不识抬举,将来休怪军人救援不及。再说,他的儿子不是在御史台做监察御史吗,家乡遇灾老父囤积居奇,他的脸上就好看么,若让人参上一本,仕途只怕堪忧。反之,他若肯拔出一毛来做做善事,县里再上奏朝廷为他请求旌表,于他儿子的前途也是有莫大好处的。精明吝啬往往最理性,小算盘一拨弄开,或许就肯了。他们那我去跑一趟,哪怕他只肯舍一场粥,县里最好也大力旌彰一番,把他的名声打出去,看他这盛名之下何去何从。”
薛戎眼睛一亮,赞道:“好,就这么办!把他架在火上,看他如何?”
说完公事,薛戎又道:“前日心与去拜望定陶夫人,说起了你的事,据定陶夫人说济阴县的郑长诗家有位小娘子正待字闺中,八字和你甚合,人品、容貌、性格也都是极好的。郑长诗做过一任汝州司户,郑家在济阴县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姓,你们若凑成一对倒也挺般配。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官要做这婚姻大事也要考虑考虑嘛。”心与是韦氏的乳名,薛戎在李茂面前从来都是直呼妻子的乳名,以显得亲切。
李茂起身谢道:“功业不成何以家为,我才做上这走引使就忙着成亲,让人怎么看呢,还是等等看吧。”
薛戎道:“好女子岂是能等得的,机会稍纵即逝啊。”
李茂笑道:“等不来便是无缘,无缘又何必强求。”
薛戎摇摇头叹息道:“罢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了,做了官瞧不起乡下人了,怎么,还念着黄河船上的那位小娘子呢。”
薛戎这本是句戏言,却拨动了李茂的心弦,
田萁,想到这个名字李茂的心里不觉一阵悸动,是啊,人生在世娶妻就应该娶那样的妻子,浑浑噩噩的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交代了,实在是有些心不甘。
自有了芩娘后,李茂一度以为自己有了这场缘分后就不该再去奢求其他什么,虽然大唐律法明文禁止将妾扶成妻,强行为之,男女双方都要受罚,但在李茂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能给芩娘一个妻子的名分,能让她做妻子的实惠,这又有什么不可。但很快李茂就知道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不只是说说而已,到了一定年龄有能力而不娶妻者,就会被世人视为异类,遭受无穷无尽的歧视和质疑。
人毕竟是生活中社会中,一个被社会尤其是主流社会抛弃的人,生存尚且艰难,又谈何发展。
芩娘也在背后逼迫他早日娶妻生子,完成接续李家香火的光荣使命。芩娘可以使些小手段巴结他,讨好他,俘获他的心,却绝不敢对正妻的名分有丝毫觊觎,自己的男人若迟迟未婚,她这个做妾的会被人认为野心太大,妒心太强,控制欲太甚,用心太歹毒,是个狐狸精变化成人的怪胎,巨大的道德舆论压力能活活将她压垮。
背负着这样的压力,芩娘就不止一次在李茂面前唠叨催促他早日成婚,就差没跟韦氏联手把李茂给卖了。
现在李茂也想通了,入乡随俗,既然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为了生存和发展起见还是先顺从它,有了芩娘后再娶一个女人在他心里已经不是障碍,现在的障碍是他不能接受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不认识,甚至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做妻子。
中唐以后社会日渐开放,名城大邑里男女交往已无禁区,但在这个封闭的小县城里,相亲之类的事情看着还是挺荒唐,稍有身份的人家谁也不会让自家女儿抛头露面让人挑挑捡捡,这太荒唐!而在李茂看来,让他和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成亲那才是真正的荒唐,这也是他婉言回绝薛戎的原因。
出门的时候,李茂又一次想到田萁,虽然相处只有一天,她的音容笑貌却已铭刻在心,若娶她为妻,或许还算是一桩良配。只是……
李茂很快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自己如今虽然是官了,还是个正八品,可仍旧没有摆脱癞蛤蟆的宿命,黄河船上遇到的姑娘对他来说还是飞的太高太高,或许有一天他也能飞的和她一样高,可那时她的身边必定已有伴侣了吧。
薛戎说的对,好女子是等不起了,高傲的白天鹅有什么理由去等你一个癞蛤蟆呢。萍水相逢,一见钟情这种事应该是有的,但不是这次,这点李茂很清楚。
二日一早,李茂借口去苏女乡征丁,专门去拜望了当地豪富苏振、苏东兄弟,苏振的家世远非苏晓渡苏贵父子可比,不过为人却十分低调,他家宅的围墙绵延一里地长,面积几乎占了所在村庄的一半,却偏偏门楼盖的奇小,门头的匾额油漆斑驳,显得十分破旧,墨笔行书的“苏宅”二字也已晦暗不明。
闻听李茂到访,苏振特意换了身新袍服出门相迎,执礼甚恭,李茂现在是官,苏振是民,民拜官,李茂受的起,也没跟他太客套,待苏振参拜过,回了一礼,说道:“老先生如此重礼折煞晚辈了。”
苏振道:“苏振虽是乡野一匹夫,礼数还是懂得。李押衙年少有为,将来是前途无量。”节度随身官因为是节度使亲随,外人常呼押衙以示尊敬。
薛戎的两顷职分田在苏女乡境内,年前计划要挖一条半里长的引水渠,李茂已经分配好了佃户开掘,却不想苏家在整修自家沟渠时顺带将其一并挖了,李茂正是以此为由头来的苏宅。正堂奉茶后,李茂先将此事谢了苏振,苏振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话锋一转又道:“入夏以来大雨倾盆,苏女乡及周边州县处处受灾,毁坏良田何止万顷,亏得年前修好那条水渠,不然老朽家亦将颗粒无收。”李茂惊道:“今年灾害竟然如此严重?”苏振叹道:“老朽家的田亩已有七成受灾,兄弟家的田地八成被毁,入秋之后租税怕是收不上来了,可朝廷两税未必就能免的了,届时又不知几家破产,几家逃荒。”
一不小心让苏振哭上了穷,李茂不动声色听他继续絮叨。苏振慷慨激昂道:“苏家世居成武,蒙乡邻抬爱推为耆老,岂能坐视不理?彼时必倾家荡产相助,助乡邻度过灾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一借一还间,苏某绝不会贪图乡邻们的半点好处,遇到那些家境不好的,苏某还会缓上几年。”
说到这苏振微微一笑,道:“老朽这么说可不是为了向押衙表功,只是想陈明一件事,外人看我苏家金山银山,其实也就是副空架子,押衙请看这里的家具都还是我曾祖父时治备下来的,传了四代,我都没舍得换。”苏家的迎宾客厅低矮破旧,家具虽算的上名贵,不过却已经使用了多年,拐角处油漆剥落露出了木纹。
苏振先声夺人,欲让李茂张不开嘴,李茂知道跟这样的老狐狸纠缠斗嘴,自己绝无任何胜算,便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说道:“前日听闻徐州藤县有饥民骚动,劫掠了一户乡绅,抢了粮食,烧了房子,搬走了财物还牵走了牛,末了还将这户乡绅打成重伤。官府派兵弹压,却被黑压压的数千饥民堵塞了道路,闹的灰头土脸。灾年易生流变,老先生不可不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