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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离开桌子,列文和加庚穿过高高的房间向弹子房走去,觉得在走路时他的手臂摆得特别正确而轻易。穿过大厅时,他遇见了岳父。

“哦,怎样?你觉得我们的懒庙怎么样?”公爵拉着他的手臂说,“来,我们走一会儿。”

“我也想走一走,看一看。这是有趣的。”

“是的,你觉得有趣。但是我觉得有趣的和你不同。你看这些矮小的老头们,”他指着一个驼背的、撅嘴唇的蹒跚着穿软皮靴的脚、向他们迎面走来的会员说,“你以为他们生来就是这样的破蛋(毛注:一再破裂直到软碎而不能游戏的煮蛋。——译者)吗?”

“什么叫作破蛋?”

“你不知道这个意思。这是我们俱乐部的名词。你知道,好像滚鸡蛋一样,在滚得很久的时候,它就变成破蛋了。我们的弟兄也是这样:到俱乐部来而又来,终于变成了破蛋。呵,你笑了,但是,当心,我们已经想到我们要怎样变成破蛋了。你认识切秦斯基公爵吗?”公爵说,而列文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准备说什么可笑的话了。

“不,不认识。”

“哦。真的!哦,切秦斯基公爵是有名的人。呵,那没有关系。他总是在这里玩弹子。他在三年之前还不是破蛋,并且鼓着自己的勇气。他自己叫别人破蛋。但是有一天他来了,我们的门丁……你认得发西利吗?哦,那个胖子。他是个大警句家。切秦斯基公爵问他:‘哦,发西利,来的人是谁?有破蛋吗?’他向他说:‘您是第三个。’是的,好孩子,这回事!”列文和公爵一面谈着,并且和遇见的熟人们招呼着,一面走过所有的房间:大房间已经摆了一些桌子,往常的伙伴们玩着小赌博,休息室里有人在下将棋,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坐在那里同人谈话;在弹子房里隐僻处的沙发旁,有一个快活的小组在喝香槟酒。加庚也在内;他们还窥视了“地狱”,在那儿有许多赌徒拥挤在一张桌子的四周,雅施文已经坐在桌前了。他们极力不做出一点声响,走进了黯淡的阅览室,在有灯伞的灯下,坐着一个面带怒气地翻着一份一份报纸的青年,和一个秃顶的专心在看书的将军。他们还走进了公爵所谓“智慧室”的房间。这个房间里有三个绅士热烈地谈着最近的政治新闻。

“公爵,请吧,准备好了。”一个到这里来找他的牌友说,于是公爵走了。列文坐下来听着,但是,想起了这天早晨的一切谈话,他突然觉得非常没趣了。他连忙站起来,去找奥不郎斯基和屠罗夫村,和他们在一起是有趣的。

屠罗夫村和一班饮酒的人,坐在弹子房里高沙发上,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和佛隆斯基在房间那边角落的门旁谈着什么。

“并不是她觉得无聊,却是地位的不确定和不解决。”列文听到这句话,想要赶快走开;但是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召唤了他。

“列文!”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列文注意到他的眼睛里虽然没有眼泪,它们却是湿的,这是在他喝了酒或者在他受感动时一向所有的。今天两种原因都有。

“列文,不要走。”他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显然无论怎样也不肯放他走。

“这是我的知心的,可以说是最好的朋友,”他向佛隆斯基说,“你对于我也是更接近更亲爱的。我希望你们做朋友,并且知道你们会友善而亲近的,因为你们俩都是很好的人。”

“呵,我们剩下未做的只是接吻了。”佛隆斯基伸出手好意地诙谐着说。

列文迅速地抓住向他伸出来的手,紧紧地握着它。

“我很是很是高兴。”列文握着他的手说。

“茶房,来瓶香槟。”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

“我也很高兴。”佛隆斯基说。

但是,尽管有着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的愿望和他们互相的愿望,他们却没有话说,两个人都感觉到这个。

“你知道他和安娜不相识吗?”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向佛隆斯说,“我一定要带他去会她。我们去吧,列文!”

“果真的?”佛隆斯基说,“她会很高兴的。我马上就回家,”他添说,“但是雅施文叫我不放心,我要等到他完毕。”

“怎样,不好吗?”

“他总是输,只有我一个人能够阻止他。”

“那么,打撞球吧?列文,你要玩吗?哦,那好极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摆撞球吧。”他向记分人说。

“早准备好了。”记分人说,他已经把球摆成了三角,转动着红球在消遣。

“好,我们来吧。”

在玩了撞球之后,佛隆斯基和列文在加庚的桌前坐下,列文由于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的提议开始赌点子。佛隆斯基时而坐在桌前,被不断地走到他面前的朋友们环绕着,时而到“地狱”里去看看雅施文。列文感觉到早晨精神疲劳后的愉快的休息。他高兴他和佛隆斯基的敌意完结了,而安宁、得宜与满意的印象没有离开他。

在牌戏完毕时,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拉住列文的手臂。

“哦,那么,我们到安娜那里去吧。马上去吗?啊?她在家。我早就答应了她带你去。你打算晚上到哪里去的?”

“没有一定的地方。我答应了斯维亚日斯基到农学会去。好吧,我们去吧。”列文说。

“好极了,我们去吧!去看我的车子来了没有。”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向侍者说。

列文走到桌前,付了他在押点子上所输的四十卢布,又付了那个在柜台前的老侍者用某种秘密的方法探出数目的俱乐部的账单,于是特别地摇摆着手臂,穿过所有的房间走到门口。

“奥不郎斯基的车子!”门丁用愤怒的低音叫着。车子赶来了,两人坐上了车。只是在起头的时候,在马车出俱乐部的大门时,列文继续感觉到俱乐部的环境的安宁、满意与无疑的合宜;但是车子一走上街道,他一感觉到车子在崎岖道路上的颠簸,一听到迎面的赶马车的人的忿怒的叫声,在朦胧的灯光中看见一个旅店的红招牌和一些铺子,这个感觉就没有了,于是他开始思索自己的行为,问着自己,他去看安娜,做得对不对。但是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没有让他思索,好像是猜中了他的疑惑,驱散了它们。

“我多么高兴啊,”他说,“你会认识她。你知道,道丽早已希望这个了。李佛夫已经去看过她,还常去。虽然她是我的妹妹,”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继续说,“我敢大胆地说,她是非常的女子。你就会看到的。她的地位是很难处的,特别是现在。”

“为什么特别是现在呢?”

“我们和她的丈夫在进行离婚的谈判,他同意了;但是关于儿子有了些困难,这件事应该早已解决的,却拖了三个月。离婚一办妥,她就要嫁佛隆斯基。这个旧风俗是多么愚蠢啊,我的天啦,没有人相信它,它却妨害人的幸福!”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哦,那时候他们的地位就确定了,像你我一样。”

“困难在哪里?”列文说。

“啊,说起来又冗长又没有趣!我们国里的这一切是那么不确定。但问题在这里——她在这里,在大家都认识她的莫斯科,等待着离婚,住了三个月;她什么地方都不去,除了道丽,也不会见任何的女子,因为,你可知道,她不愿意别人由于慈善而来看她;那个傻瓜发尔发拉公爵小姐——连她也走了,她也认为这是不合宜的。你知道,别的妇女在这种地位上便想不出应付的办法了,可是她,你就会看到,她怎么料理自己的生活,她是多么沉着,庄重。左边,小路上,教堂的对面!”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把头伸到车窗的外边叫着,“咦,好热呀!”他说,虽然是十二度(毛注:芮氏十二度等于华氏零下五度。——译者)的严寒,他还把他的敞开的皮大衣更加敞开着。

“但是她有个女儿:大概是,她自己为她忙着吧?”列文说。

“你大概以为女人都是雌性,une couveuse(一只母鸡),”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要忙,就一定是为孩子们。不,大概她把她养育得非常好,但是我们听不见她说到她。她忙着,第一,她所写作的东西。我已经看见你在讽刺地微笑,但这是没有理由的。她在写一本儿童的书,她没有向任何人说过,但是她读给我听了,我把原稿交给了佛尔库耶夫……你知道……他是出版家……他自己也是著作家,大概是的。他懂得这些,他说,这是非凡的作品。但是你以为她是女作家么?一点也不是。她首先是一个有心肝的女子,你就会知道的。现在她有一个英国小女孩和一家人要她照顾。”

“噢,这是慈善的事情吗?”

“你现在总是要把一切向坏处去看。这不是慈善的事情,却是好心肠的事情。他们家,就是说佛隆斯基家有一个英国马师,他是这一行的能手,但他是个酒徒。他把一切的东西都喝光了,得了delirium tremens(震颤性狂谵症),不顾家庭。她看见了他们,帮助他们,对他们发生兴趣,现在一家人都由她照顾;但不是恩德地给钱,她亲自教男孩子们俄语,准备进中学,她把女孩子带在自己身边。你就会看见她的。”

马车驶进了院子,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在大门口大声地按铃,门口有一辆橇车。

没有问开门的用人,女主人是否在家,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就走进了门廊。列文跟随着他,愈更怀疑着他做得是好还是坏。

列文照了照镜子,看到自己脸红了;但是他相信他没有醉,他跟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上了铺地毡的楼梯。在楼上,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问那个像是向亲密的朋友一般地在鞠躬的听差,谁在安娜·阿尔卡即耶芙娜这里,得到了回答说是福尔库也夫先生。

“他们在哪里?”

“在书房里。”

穿过有黑板壁的小餐室,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和列文在柔软的地毯上走进了半暗的书房,房里只点着一盏有大黑灯伞的灯。另一盏有反射镜的灯点在墙上,照亮了一幅大的全身的女子画像,列文不禁向它注意了一下。这是米哈益洛夫在意大利所作的安娜画像。当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走到格子屏风后边时,说话的男性的声音停止了,列文望着在明亮光线中似乎从框子里凸出的画像,不能够掉转头来。他甚至忘记了他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听到所说的话,他不能够使眼睛离开这幅惊人的画像。这不是画,而是活的妩媚的女人,她有卷曲的黑发,袒露的肩膀与手臂,长了细毫毛的嘴唇上有沉思的微微的笑意,她用着使他发窘的眼睛胜利地温和地望着他。她不是活的,只是因为她比活的女人所能有的美丽还更美丽。

“我很高兴,”他忽然听见了自己身边的显然是向他发出的声音,就是他在画像中所赞赏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安娜从格子屏风后边走出来迎接他,列文在书房的淡薄光线中看见了画像中的女子本人,她穿着闪光的深蓝的衣裳,没有同样的姿态,没有同样的表情,却有画家在画像里所摄取的那同样的高度的美。她在实际上并不那么漂亮,但是在另一方面,在活人身上却有着画像里所没有的那种新颖的动人的地方。

她起身迎接他,没有隐藏她看见他时的高兴。她泰然自若地把她的有力的小手伸给他,替他和佛尔库也夫介绍,指了指坐在那里做功课的美丽的红发的小女孩,叫她作学生;在这种泰然自若中有上流社会里总是沉着自然的妇女的那种为列文所熟悉、所满意的风度。

“我很是、很是高兴。”她重复说,她的嘴上这几个简单的字,对于列文不知什么缘故含有特别的意义。“我早就知道您,欢喜您,一方面是由于您和斯齐发的友谊,一方面是因为您太太……我认识她的时间很短,但是她留给我的印象是美丽的花,正是一枝花。她已经快要做母亲了!”

她大方地从容地说着,时时把目光从列文身上移到哥哥身上,列文觉得她所给人的印象是好的,他立刻觉得和她在一起是轻易、简单、愉快的,好像他从小就认识她。

“我和伊凡·彼得罗维奇坐在阿列克塞的书房里。”她说,回答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的问题:可不可以吸烟?“正是因为好抽烟。”她瞥了瞥列文,没有问他要不要抽烟?便把玳瑁的烟匣拿到自己的面前,拿出一支烟卷。

“你今天身体怎样?”她哥哥问。

“没有什么。精神照常一样。”

“异常好,对不对?”注意到列文望画像,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

“我没有看见过更好的画像。”

“异常相像,是不是?”佛尔库也夫说。

列文从画像上望着本人。在安娜感觉到他的目光望她的时候,一种特别的光辉照亮了她的脸。列文脸红了,为了遮掩自己的窘迫,他想问她看到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有多么久了,但是在这个时候,安娜开言了:

“我刚才和伊凡·彼得罗维奇(佛尔库也夫)谈到发施秦考夫最近的画。您看见过它们吗?”

“是的,我看见了。”列文回答。

“但是请原谅我打断了您,你想说……”

列文问她看见道丽有多久了。

“她昨天到我这里来过。她为了格锐沙对学校很生气。好像是拉丁文教员对他不公平。”

“是的,我看见了那些画。我不很喜欢它们。”列文回到她所开始的谈话上。

列文现在说话已经完全没有了他早晨说话时那种对于话题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他和她谈话的每个字,都含有特别的意义,和她谈话是愉快的,听她说话是更加愉快。

安娜说话不但自然而聪明,并且聪明而随便,毫不重视自己的意见,却很重视对谈者的意见。

谈话涉及艺术的新倾向,涉及一个法国艺术家的《圣经》插画。佛尔库也夫指责这个艺术家的写实主义达到了粗野的程度。列文说,法国人比别人更注重艺术里的条件限制,因此他们把回返写实主义看作特别的长处。他们把不说谎看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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