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天气热得要命，房间里没有空调，连风扇吹出的风都是热的。睡觉的时候，男人开始把背靠在墙上，墙的冰凉一下子从后背传过来，一阵清爽。男人想，睡觉的时候真应该靠着墙睡，一来凉爽，二来隔壁那女人要是想滚过来，也可以用后背顶住她，不让她过来——大热天的，再穿着睡裙滚过来，就保不住自己不会做点什么。我会把持不住的。他不止一次这样想，却不敢去触碰女人的身体。他想象自己从不同的角度扑向女人，想象她娇喘挣扎，不由得捏紧拳头，咬紧牙关。他把这些细节写进了小说里，又觉得不妥，于是全删了。
天真热。女人也躲进房间里，就不出来了——男人一度怀疑她是一个妓女，但从来都没见她带什么男的回来过。男人想，如果女人是妓女，那倒是不错，自己是个成熟男人了，需要有规律的性生活，而不应该是一个月一次。
这样一个夏天，总应该发生一点什么。
将要发生的事情总会满足人的期待——女友来了。女友来时，女人正睡在男人的床上。
男人听到“咯哒咯哒”的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吓得脸色都白了。房间太小，甚至连藏一个人的地方都没有。
门开了，女友提着一袋苹果走了进来。进了门，她习惯性地顺手把门反锁，右手抹了抹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刘海，又用食指扶了扶眼镜，接着她就看清了男人床上还睡着一个女人。
女友愣住了，脸阴沉了下来，但很快就变得若无其事。
女友对男人说 ：“有什么需要解释的没有？”
“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什么都没做，她是邻居，昨夜不小心从墙那边滚过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习以为常……”
“经常发生？习以为常？那你现在从墙这边滚过去给我看看！”
“我……”男人看了看那面墙。
“人笨没有什么错，不诚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最要命的是既笨又不诚实，总编一些没有技术含量的谎言！作家？书生？你见鬼去吧！”女友把手中的苹果朝男人脸上扔过去，正好砸中，男人“唉”了一声。她一个转身，拧开门，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走出了门外，并“砰”地一声关上门。高跟鞋踩着楼梯，“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听不见。
女人在床上坐着，看着失魂落魄的男人，说：“去追啊！”
男人摸了摸脸上被苹果砸痛的地方，拉了被子，蒙头躺下，继续睡觉。
女人试着去推男人的肩膀：“喂！别睡啊！去找她解释啊！”
被子猛地掀开，男人对女人说 ：“我×你妈！”
男人的眼睛瞪得好大。
女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呆了呆，看着那张严重变形的脸。
男人对着女人茫然的脸，又大叫：“没听清楚吗？我×你妈！”
女人还是怔怔的，突然，她“哇”的一声哭了，鼻涕和眼泪都流了一脸。
男人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可以哭得这么凶。没法子说什么，他向远处望。没有远处，所有的远处都被墙挡住了，所以他的视线落在厕所里一把刷子上。刷子是用来洗厕所的，很脏，已经看不出它的质地。男人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但他没有说。
女人哭完，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再用小臂擦了擦眼泪，“嘭”地跳下床，开门，出门，关门，动作利索，一气呵成。但很快她又回来了，推开门，说：“我的门，开不了！”
男人犹豫了一下，只好爬起来，低着头跟在她后面过去了。
男人房间里最后一个苹果，是被蚂蚁吃掉的。剩下最后一包泡面，也终于在早上被他自己吃掉了。
男人这个月很穷。他一篇稿子都卖不出去。买稿的人来过好几次，带走了好几叠稿纸，但后来又给他带回来。买稿的人说：“你的稿子都被总编毙了……你不如写点色情小说吧！”买稿的人要求他用笔写字，不许用电脑打字，不许把小说先放在网上，手稿以后还可以拍卖。
买稿人的提议完全是出于好意，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他。他想象自己义正辞严将对方骂个狗血淋头，但终究没有。他颤动两次嘴唇，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能客客气气把人家送走。
这个早上男人吃完最后一袋泡面。他想抽一根烟——他恶狠狠地打开烟盒，他摸了个空——没烟了。他的眼睛扫视着屋内，在地上捡起一个烟头，烟头上还有一段没燃完的烟，房间里没人，他完全可以捡起来。他点燃了，重重地抽了一口，眼望着天花板。
这个被生活拖着走的人坐到桌子前，开始写色情小说。
小说进行得很不顺。他把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放到一个房间里，让男主人公迷倒她，脱光了她的衣服，接下来都是简单重复的动作，他就不知道怎么写下去——他这才知道，写色情小说也需要很高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不然是最容易落入俗套的。很多事情不是动词和形容词可以解决的。
男人叹了一口气，斜斜地靠在椅背上。没有烟，他一会儿用眼睛斜斜地望着天花板，一会儿把自己的手指伸出去，看着。他的手指皮肤白皙，很修长，绝对是弹钢琴的好料子，但此刻他相当疑惑：这一双手到底能创造出什么？
和很多人相反，男人不习惯在深夜写作。但这一夜，他一直坐在椅子上磨屁股，写一段改一段，又删一段。此刻是凌晨两点多，他满脸疲倦，睡意全无，稿子上画满了叉叉。
这时，有人敲门，“嘭嘭嘭！”男人开门，女人正站在门口。除了单薄的衣衫，她还把被子也盘在自己身上，但她还是有些发抖。她颤着嗓子说：“我梦……梦到……老鼠了，好大一只……大……像一个人一样大，就……就睡在我被窝里。”
男人一怔，之后挤出一个笑脸，轻松地说：“没事，做梦没什么，我还梦到老虎，回去睡吧！”男人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他想，我安慰你，谁来安慰我的肚子。想到这里，他又是一脸疲惫。
“不！”女人说，“真有老鼠，就在我被窝里，你能不能帮我捉……没捉到老鼠，我睡不着。”
男人本来想说，做梦的事哪能当真，没有什么老鼠。但转念一想，懒得和她纠缠。于是他走出门去，女人跟在他的后面。
男人进了女人的房间就闻到一股香水味，女人却还站在门口。男人说：“我关门捉老鼠，你先别进来！”女人连连点头，男人就把门给关上了。
男人找了一把黑色的雨伞，雨伞的末端有一节尖尖的铁柄，正好用来当武器。
女人的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家具。男人很快就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搜了一遍。他故意用雨伞东敲敲，西敲敲，弄出一些声响，但还是没有发现什么老鼠，倒是在床底下发现一个老鼠搭的窝巢。男人吃了一惊。建窝的材料正是他很多年前写过的手稿，也不记得什么时候丢的，但怎么会在女人的房间里，还被老鼠用来筑窝。男人反复看了看那个窝，好美——真是一件艺术品！老鼠把稿纸变成长条形，再变成漩涡状。老鼠能筑窝，自己却连房子都买不起。男人突然觉得这只老鼠比自己还要能干，他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去打它。但老鼠跑哪去了呢？房门关上后，房间很小，男人找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洞，甚至连缝隙也没有。男人开了门，告诉女人老鼠不见了，但发现了鼠窝，并安慰她不用怕。
女人刚才一直站在门外，听着男人在里面翻箱倒柜，像一个等着放榜的考生，着急地等待着。门终于开了，但男人告诉她，里头并没有老鼠。
女人说老鼠一定是从墙那边跑过来的。“我睡了一阵子，梦里感觉到脖子很软很温暖。我睡觉从来都没感觉到脖子会这样舒服，睁眼一看，是一只人一样大的老鼠，睡在我的被窝里！但醒来什么都没看到。”男人没有答话。男人关了门，回去了，女人一个晚上睡不着，眼中满是失望。
那个晚上，男人也梦见老鼠，梦见老鼠睡在他身边，只不过比女人的老鼠多了一把白胡子。长着白胡子的老鼠很像一个老人，在这世上活了好多年。
此后女人总是声称她房子里有老鼠，但男人一只都没见过。
“我只见过蚂蚁。”他说，“如果有老鼠，你可以用高跟鞋打它。”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这样的日子并未给谁带来什么特别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