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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相思灰

下午四点,及雨推门进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昨天灭火的时候淋水了?感冒了?”及雨一边关门,一边问道。

我连忙站起来,说:“没事没事,谢谢关心……”

及雨闪亮的眸子露出一丝疑惑,道:“你怎么了?”

我更加紧张,赶紧摆手:“没没没。”

“大概是知道你的身份了吧。”悉公悠悠抬起头。

这老爷子十天半个月不来两句话,偏偏在这种气氛中喜欢插一句。

“哦。”及雨走到自己的位子,放下书包,语气淡淡的,声音忽然听起来很遥远,“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以前有及雨这个娃娃脸在,即便邻座是位不知多少岁高龄的老者,我也能轻松自如些。现在我的处境是,日日在身边的,一位是罕见的高龄与资历,另一位是千缘阁法力最高的前任神明,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蚂蚁,面前两座大山,不知如何自处。

腿一软,我跌坐在椅子上,大脑飞转着,才发现不知何时,及雨走到我面前,怔怔地看着我。

他踮起脚,摸摸我的头,说:“你和觉不一样,我挺喜欢你的个性。”

莫名升起一种感恩的情绪。

“不过,你一直在那里上学吗?呃,您?”话说到一半,我改成了尊称。

及雨嗤嗤笑了,笑眯眯的眼睛清澈极了,他说:“吴誓,你真的不用紧张,和以前一样就好,如果我不喜欢,早就告诉你了。”

及雨倒真是这种性格,我悄悄松了口气。

“我确实一直在那里,是为了替千缘阁多看到一点不同的视角。”及雨解释道,“不过,我也需要施用一些,方法,来辅助。”

及雨所说的方法就是,能每年出现在一年级,而且永远不被教师留意到学籍、升学等问题。而到了下一年,所有见过、听说过及雨的人,都会忘记他,而他又会作为一个新学生,出现在学校里。

万年留级生啊。

我的脑海里冒出了这样一个词。

看着及雨认真写作业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及雨真的是个坚韧的人,谁能天天念小学,还那么上心的?

我记得,在《千缘》上看到过及雨的文字。

因为年龄的限制和经历的单纯,孩子的视角能看到与成人不同的东西,同时也能注意到更多细小却不凡的存在。及雨融合在孩子群里,正是通过他们的眼睛,捕捉讯息。

不过,我觉得,及雨的一段一段文字,更像是零零散散的寻人启事或者传话板。

会有那么多遗失吗?

会有那么多寻觅吗?

忽然,三声铃响了。

“我下去了。”说着,我迅速拿起笔记本,往外走。

开门的瞬间,门扇撞到了什么。

“觉?”

一瞬间,恍惚有个灰色的影子一晃而过。

“哎呦,真麻烦!”觉的稿子洒了一地,他懒懒地说。

我知道应该帮忙捡拾,但是楼下已经传来了温尔和陌生人的说话声。

“你下去吧。”及雨在后面说。

“啊,这……”

及雨温和地笑笑:“今天我没有什么工作。”

一阵邪风乍起,觉已经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他更像是逃回去的。

“他为什么怕我?”及雨一脸无害的样子,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昨天说了什么似的。

温尔好像提了几句,说每次觉惹祸,都是及雨第一个出面解决的。

而基于外形、法力等各种差距,觉对及雨的态度,更像是发怵。

我倒是觉得,这两个家伙,意外地合拍呢。

还差三个台阶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温尔的愠怒了。

图案浮夸的名片上写着,这位来客,他是个古董商。

这位古董商正在对墙上、柜上的旧物指指点点,说着哪个是假的、哪个他想收购的话。

“你那个花瓶啊,唉不对,那就是个碗嘛!看,兄弟你不懂,当花瓶了吧?我就这么一眼就知道,年份新,还是民窑,不值钱。唉?要不让给我?小兄弟,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古董商大咧咧地指手画脚着,话里真假掺拌。

我瞥了一眼窗台上的黑色瓷碗,就知道为什么温尔在发火了。

旁的就算了,偏要提起它。

那只碗,是温尔还是人类的时候,他的母亲亲手制作的,也是温尔唯一的旧物。

深邃的黑色,呈莲花型,碗的内底用雪白色画着莲瓣,一笔带过,却栩栩如生。温尔日日盛上新水,插上一朵当季的小花,从未怠慢。

我都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个古董商,是识货,还是不识货。

“那个,您不会真是来收古董的吧,我们这儿不做这种生意。”我插嘴道。

温尔额头的青筋都暴露了。我知道,如果我再不截断这没眼力的胖子的话茬,事后温尔一定会把气往我身上撒,明天我的午餐就会首当其冲。

古董商看了看我,双肘抵在吧台上,露出一丝不善的笑意:“哈好好,言归正传。听说你们这儿……能驱邪是吧?”

“谁说话这么不负责啊。”我知道千缘阁的名声是靠口口相传的,但谁知道还能传得这么离谱。

温尔略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语气已经很是平和,然而不含一丝怒意,却仍旧不怒自威:“我并不认为你有这个需要。”

古董商愣了一下,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说:“是,是我的隔壁。”

“那他家怎么不来?”我问。

“他家……没人。”古董商干笑两声,“你看,我是做古董生意的,这种事多少忌讳点儿。”

温尔盯着古董商的眼睛,盯得古董商心里发毛,时而摸摸耳后,时而拨弄手指,每一个小动作都显示着,他有所心虚。

良久,温尔道:“你留下地址,有时间我会去走一趟。”

古董商几乎站了起来,护食儿似的说:“我,我也去!”

“你不是,忌讳吗?”温尔声音发寒,“我的建议是,明天你最好找一个灵光点的寺庙,好好上一炷香。”

古董商仿佛秘密被看穿了,眼睛瞪得浑圆,留下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仓皇离去。

“他肯定没盘算好事。”我对着他的背影道。

地址在出城不太远的镇子,是个很有年份的地方。

温尔解下围裙:“走吧。”

“现在?”

“嗯。那古董商八成是想去淘点东西,但又怕不吉利,所以想让我们去趟路。邻居?笑话!”温尔道。

当温尔从后院开出一辆酒红色甲壳虫的时候,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真的很想问问他,他到底有没有驾照。

夜色弥漫,镇子安静平和,灯火如星,忽略些细节的话,似乎还会以为是很久以前。

有时候,建筑的记忆比人类绵长。

天色晚了,我们先找了家小摊吃饭。

温尔将地址拿给老板娘看,老板娘皱了皱眉。

“怎么了?”我问。

“你们去那里做什么?”年轻的老板娘警惕地反问。

温尔纯良地笑:“我们是大学生,来考察古代艺术的。”

“哦。”老板娘文化不高,这种没水平的谎话都能蒙混过去,她不再怀疑,只说,“那是谭老爷子家,位置挺偏的,不过早就没人了。我爷爷说起过,他小时候,那里住着个做手艺的白胡子老头,似乎谭老爷子没有后人,他死后,宅子就这么撂着,后来过年时被烟花的火星引了场大火,现在大概什么都没有了。”

“那谭家空着,有没有发生过奇怪的事情?”温尔问。

老板娘瞥了他一眼,摇头说:“那有什么奇怪的?我们这样的老镇子,空房子越来越多,人只会越来越少喽。”说完,便回去哄孩子了。

我看温尔面色凝重,小声问:“那里有什么吗?”

“照她的话说,倒是真可能有什么。”温尔挑起几根面条。

我心里发毛,夜色浓郁和大火侵袭过的古宅?这绝对不会是好征兆。

这时,几个小孩子呼啸而来,跑到对面的小卖部去了。

我忽然想起及雨的话。

“哦,那里呀,我们都在说呢,那里有时能听到哭声,很多人都听到过,三班的小毛,还有我们班的……不过大人都说是风声。”

温尔拍拍我的肩膀,赞赏地说:“你倒是挺有悟性。”

我的悟性完全是被吓出来的。

谭家漆黑的大门关闭着,锁头已经锈死了,墙头上的枯草很长,在风里摇曳着,就像呼唤着什么的旌旗。

渐渐,耳畔传来窸窣声响。我原以为是风,却慢慢觉得不对劲。

低声而细微,浅浅的啜泣,伤心欲绝而不知所措。

不知为何,我觉得里面的那个,孤独又绝望。

温尔后退几步,一个冲刺跃上了墙头,正要翻身一跃,回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探身把我也拎了过去。

破旧的宅子,在大火之后坍塌了一大半,也没有任何恢复处理,四处黑漆漆的炭痕清晰可见,地上散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工具,冰雪风霜几番侵蚀,早已一片狼藉。

我打开手电筒,四处乱照。

“那里。”温尔按住了我的手。

白光定格的地方,是墙角的一堆破烂。

温尔走上前,蹲下来,仔细翻拣了好一会儿,冲我招手。

我探身一看,是一只开裂的陶杯。

近日没有下雨,但是被埋在破烂底下的陶杯里,还盛有半杯清水。

清水映着月色,月色朦胧。

温尔的眸子,忽然变得十分温柔,就像抚摸着一只受惊的雏鸟。

原本住在这里的老人,他是个手艺工匠,姓谭,名笑观。

但他只是个手艺并不高超的工匠,他会的很多,却都不甚精良。

普通老百姓使用的东西,碗不漏水,桌子不晃荡,就够了,谁在乎花纹是不是对称,边缘是不是光滑。

后来,谭笑观渐渐年迈,手脚也越来越不利落,生意慢慢就扔下不做了。

可是谭老爷子好这个,闲不住。漫长又短暂的岁月里,他制做了很多很多东西,原本全当是解闷儿。陶杯,瓷盘,小凳子,小竹筐……这些零零散散的东西,堆满了院子。

虽然都是普通的物件儿,却都是谭老爷子说话的伴儿。谭老爷子孤单一辈子,时常对着这些东西说话,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

但是,谭老爷子不知道,这些物件儿,都听到了,也看到了。

他的车轱辘话,他的笑,他的皱纹,他的白发,被一群卑微弱小的灵魂记住了。

平凡的时光,直到谭老爷子去世。

尔后,这些物件儿就守候在院子里,终日回忆着老爷子的言谈举行。

年关,大火。

仿佛是宿命一般,几乎所有的物件儿都被大火摧毁。

由凡人之手诞生的脆弱灵魂,在火苗袭来的那一刻,便灰飞烟灭。

偏只余下了这只陶杯。

友人都不在了,自己虽然还活着,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陶杯很难过,夜夜哭泣,所以杯子里总是积累着半杯清澈的泪水。

陶杯守护着谭笑观和友人的梦,在忧伤中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脚下的一片狼藉,原本,是繁华的乐园。

温尔轻声说:“要和我走吗?我那里,也有一个人,和你的经历差不多,或许你们聊得来。”

颤抖的水波忽然静止。

你们的时间,注定与我们不同。没有什么存在能从你诞生的瞬间,陪你到离世的刹那。但是,每一次邂逅,每一段相随,都是缘。

生命就是由大大小小的缘,编织起的长绳。

温尔对我这样说。

他还告诉我,觉曾是一只画笔,他作画,只是为了纪念曾经的主人。

觉大约也是难过了很久吧。

他现在的大条神经,只是自我掩饰吧。

不然,他怎么能画出如此细腻深刻的线条呢?

我再来千缘阁的时候,晨光熹微,温尔的玄黑瓷碗旁边,多了一只带裂缝的陶杯,两朵小花笑盈盈的,温尔说,觉在那里流连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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