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还在杯中,香气却已经扑入鼻子。
景客来端起酒杯,闻了闻,不觉陶醉道:“仅仅酒香就已经如此醇厚,这必定是难得一见的好酒。能告诉我它的名字吗?”
在烛光的映照下,紫堇面色上泛起一抹浅浅酡红,僾然一艘行游在秀色江南的彩致画舫,她轻启朱唇:“如此美酒近在眼前,何不先尝尝看?”
景客来眉头一挑,笑了笑,也不答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恩……果真是好酒,好像还带有数不尽的花香,梨花、桃花、月季、茉莉……醇厚甘甜,这可真是我有生以来喝过的最好的酒。”
说完,他闭上眼睛,又慢慢地品了品。
紫堇清浅地笑道:“不错,这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昔年的波斯国主甘愿拿数十颗明珠交换这浅浅一杯的百花香蜜,却始终没有得偿所愿。”
景客来挑了挑眉,道:“哦?”
紫堇一字字道:“因为这种酒,可是需要采集百花,才能酿造而成的。”
听到这里,景客来忽然皱眉道:“花开四季,各不相同,总有各自的零落盛开,又怎么能够融成一壶?”
——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好像年龄、性格各不相同的人,又怎么能够走到一起,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紫堇神秘地笑了笑,道:“也许这就是它的奥妙之处。”
景客来在听着。
紫堇道:“此酒需要八年时间酿造,每年只取一季花开,每季也只取花枝上最娇嫩最鲜艳的部分。如此从春至冬依序发酵,最后再汇成一壶,在无花果树下窖藏四年有余,终成花蜜。”
景客来沉声道:“它的奥妙,莫非在于‘合’?”
紫堇点点头,道:“不错。将各种花蜜恰到好处地融合,就是它的奥妙。春花生机盎然,夏花灿烂多姿,秋花幽艳晚香,冬花凌霜斗雪,四季花开,本就如同各不相同的人生……”
听到这里,景客来忽然接口道:“各种不同的人生,若是被长长久久地放置在同一个熔炉里,就算曾经带着自己的气息,最终也会被融化,合成一炉,泯然于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景客来的眼中忽然露出一丝悲凉的神色,天地岂非就是一个极大的熔炉,每个人难道不就是这个熔炉里的鲜花?
紫堇的眼中却放出了光芒,道:“合,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它能够做到一些一个人、数个人都做不到的大事。”
景客来不解道:“大事?”
紫堇看了景客来一眼,欲言又止:“如果……”
刚刚吐出这两个字,她忽然摇了摇头,换了个问题:“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得到这壶酒的?”
景客来抿了口酒,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不想。”
紫堇吃惊道:“为什么?”
景客来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秘密,秘密往往都很伤人。所以,你若不想说,我也绝不过问。”
——每个人都喜欢探听秘密,但他为什么不想知道?
——这是不是因为有些秘密太过丑陋、太过伤人?
——是不是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已经太多?
紫堇微笑道:“但这个秘密并不伤人——这壶酒来自我的师傅,他也喜欢喝酒,所以经常会有一些珍藏的美酒在身边。”
景客来由衷道:“能得到如此美酒,尊师也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紫堇脸上流露出一丝傲然之色,道:“不错。不止是酒,天下间,若有十名高手,他至少排得上前五。”
说到这里,她看了景客来一眼,道:“你也不必急,有缘的话,你总能够见到他。”
景客来点点头。
紫堇也微笑着,她说之前那番话的意思,也许只不过像是个恶作剧的小女孩,想勾动景客来的好奇心。
可就在这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脸上忽然又带着些愁容,转而说道:“明天是真正的第五日了,陈老爷的庄上,你会去吗?”
景客来微笑道:“去,当然要去,上次看到的既然是赝品,这次自然要见识一下真的。”
紫堇长长地叹了口气:“此行凶险至极,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那些被灭的庄主、门派,哪一个不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为了对抗令牌的主人,每次都集结不少武林高手,但最终可有一人生还过?”
景客来悠悠道:“他们找的高手,其实距离真正的高手,还差那么一点点。”
紫堇问道:“那什么样的人,才叫做高手?”
景客来说道:“比如“无影神剑”洛风。”
紫堇眼眸一亮:“这我知道。洛风的剑没有影子,在他面前,千万不能拔剑。”
每次提起这个人,所有人都仿佛有了说不尽的话题,可以三天三夜不眠不歇地诉说。无论是他一个人挑杀三十荆州响马,还是破获‘绿玉杯’之谜,或者是他冰冷至极的古怪性格,抑或是他在武道上出神入化的武技,都值得人们津津乐道。
景客来继续道:“不错。因为你的剑还没有拔出来,自己的胳膊就已经离开了身体。”
紫堇道:“据说天底下只有寥寥几人可以抵挡他的剑。不知道你是不是其中之一?”
景客来摇摇头,沉默不语。
紫堇随即冷笑,语气又有些不忿:“可惜这个高手却是为朝廷效力的爪牙,丢尽了我们武林人士的脸面。记得在三年前,他还亲自去天山抓捕你吧?你能从他的手里逃脱,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景客来淡笑道:“不,要不是朝廷撤销了对我的通缉,我恐怕现在还要被撵得鸡飞狗跳。”
紫堇摇摇头,把话题转移回来:“可惜这一次,没有什么像样的高手。”
景客来指出:“连安魂算一个。”
紫堇语气有些不屑:“一个连自己的魂都找不到的人,还能叫做高手?”
景客来眉头一挑:“看起来你对于高手的定义比我还要苛刻……”
刚说到这里,他忽然又闭上了嘴。
他忽然明白——紫堇既然有那样的师傅,眼光自然也绝不会低。
紫堇看出了他的想法,眨了眨眼睛,道:“你现在是不是很想见见我的师傅?”
景客来直直道:“是!”
他已经不能再说不想。
只因为他也实在想知道,究竟什么样的师傅才能带出这样百事相通的徒弟。
紫堇眨了眨眼睛,道:“想见他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明晚不要去陈老爷庄上。”
景客来摇头道:“换一个条件吧。”
“可惜……”说这句话的时候,紫堇忽然嫣然一笑:“可惜……你已经答应了。”
景客来疑惑道:“什么时候?”
“从你喝下这杯酒的时候。”
“什么……”余下的话景客来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已骤然袭来,他身子一颤,双手勉强扶着桌子,支撑着让自己站稳:“不对,这酒明明没有毒……”
紫堇这时也站起身,轻轻地笑道:“不错。这酒的确没有毒,不然你不会喝下。但是很容易让人醉,酒力差的,七天七夜也醒不过来。如果你酒力好些,那也要两三天以后才能醒来。”
景客来眯着眼睛,忽然跌坐了下去,喃喃道:“是了,是了,由百花酿造的香蜜,喝一口就好像品味千百种滋味,千百种人生,又怎么能不醉呢……”
眩晕感已越来越强,景客来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吃吃道:“为什么要我留下来?”
紫堇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想让你出任何意外。”
“……那你呢?”
紫堇脸上现出一种决然的神色:“我要去。”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使命。”
说完,紫堇忽然轻轻地走上前,朱唇在景客来额头上蜻蜓般地一点。
她很快熄灭了客房的烛火,走到门口的时候,轻轻道:“好好睡一觉吧。”
临到门前,她再次回望了一眼,看着那个安详睡熟的人,她不禁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毅然地走了出去。
可能,可能再不会有下一次的见面了吧……
咯吱一声,门轻轻地关上了。
客房里一片黑暗,景客来已不省人事。
树林荫翳而冗长。
两旁都是千遍一律的碎石小径,景客来已经不知道在这里穿行了多久。
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同样不知道自己将要走到哪里去。
记忆里,他只依稀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来,可每次凝神思索,头却又有些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小径旁终于出现了一个岔口。
景客来刚刚松了一口气,想要往那里走,一阵银铃般地笑语却忽然传来,就见一个穿着碎花小裙的少女从里面跳了出来。
她看到了景客来,非但不怕,居然还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走到跟前,摇着他的手撒娇道:“景大哥,你可终于来了!我们来玩过家家,你扮丈夫,我扮妻子,好不好?”
景客来还没有说话,少女忽又道:“你不是一直想开一家酒馆吗?那你就做那个大腹便便的老板,而我就做老板娘,我们要雇佣好多好多的小二打下手,每天有好多好多客人,开一家天底下最大的酒楼,名字我都已经想好了,就叫做万……”
听到这里,景客来已经怔住。
他不能不怔住。
他就算不认识全天下的人,又怎么可能不认识面前这个少女?
少女看着他发愣的样子,吃吃的笑:“怎么,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吗?我们只不过是假扮而已,又不是真的要……”
说到这里,少女眼波流转,偷偷地瞥了景客来一眼,脸上忽然多了一丝浅浅的羞赧之色。
景客来凝视着少女的脸庞,只是喃喃道:“琼……”
但他嘴里的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对面的少女却忽然变了。
她忽然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虽然依旧年轻,但烛火下的面庞上却带着一串珍珠般的泪痕,她凄然道:“你既然已经走了,又何必回来?你既然回来了,又何必要走?过去的誓言你既然已经不想遵守,又何苦要来寻我?”
景客来凝视着窗外,此刻暗无边际的夜色已仿佛海涛般席卷而来,他只觉得更冷寂,更痛苦。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因为他的确无话可说——给了对方希望,又让她绝望,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最残忍的事情?
女子的容颜渐渐苍老,眼角出现细微的皱纹,就在他转身将要离开的时候,沉默的她忽然又冷笑道:“我在洛阳开了这一家小小的酒楼,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得罪个王孙公子,死无全尸……哼,死了也好,反正我的死活也与你这个王八蛋全无关系。”
景客来再也无法走下去,他转过身,张嘴刚刚想要解释,一阵剧烈的摇晃感却骤然传来,面前纷乱的画面也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客官,客官,醒醒了……”
他依稀听到有人在对他喊话。
景客来努力摇了摇脑袋,头却依旧有些眩晕,眼睛好不容易睁开了,又马上被光线刺痛地闭合上。
如此反复了几次,他的眼睛才慢慢恢复了视力。
他正躺在床上。
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店小二正在一旁用热水搓揉着毛巾,他一面偷偷地瞥着景客来,一面偷偷地笑:“客官,您可真能睡啊,已经睡了两天半了。”
“两天?”景客来扶着自己的额头,豁然一震:“已经过去两天了?”
小二点头道:“是啊,而且您还错过了一件震惊整个洛阳城的大事件呢。”
景客来正坐起身,头脑不觉清醒了许多:“什么大事件?”
小二叹了口气:“哎,说来也惨。您可以想象吗?天地财庄总庄,陈家大户在昨夜间被连根拔起,上至老爷,下至仆人,鸡犬不存。”
景客来愣了一刹,忽然以更快的语速问道:“那邀请的武林人士,可有生还?”
小二摇摇头:“客官您说笑了,整个总庄鸡犬不存,那些武林人士自然也一并葬身了。”
景客来闻听此言,如遭雷击,他一句话都不再问,就好像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翻身跃起,已飞奔出门。
小二吃惊地看着景客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面前这个人听到这个消息,为什么会表现得这么着急、这么震惊?
——更何况这个人现在既然这么着急,先前又为什么要这么贪睡?
人为什么总要等到错过之后,才开始懂得后悔?
小二快步跟到了门口,对着景客来的背影连声喊道:“哎,客官,您不要洗把脸吗?”
可惜景客来已经没有心思洗脸。
他整个人现在就好像一支箭,一支已经开弓无法回头的飞箭。
辅一出房间,他就已听到楼下大堂不少人在谈论前夜的事情。
“要说惨,那可真叫惨。不知道陈老爷是怎么会惹上那恶鬼的,他平日里的口碑还是不错的。几日刚刚前回到了庄里,怎么就出了这等事情?”
“他表面上做得是好,但谁知道他背地里又是怎么样的?说不定招惹了什么不能招惹的存在,才被灭了满门。”
“听说那陈老庄主还集合了无数高手,但遇到那东西,还不是如同土鸡瓦狗一般,全部溃散。”
“嘘——小声点,小心身边的武林人士宰你一刀。”
“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没有本事,还学别人去看家护院,呵,可笑,实在可笑!
客栈外,站在长风吹彻的街道,景客来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寒意。
几日前他尚且在陈府把酒言欢,没想到两日后竟已物是人非。
人世间的奇巧离合,岂非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想着,他忽然曳了曳风衣,把自己裹紧在了宽大的衣袍之下,亦步亦趋。
先前的梦又为什么出现?
他本以为过去的那些事情,自己已经完全放下。
但这个梦,又为什么带着那样的回忆,在这个时候突然来临?
他慢慢地走着,慢慢地想着,突然间,却陡然听到“汪”的一声大叫,低头一看,一条狗竟然撞在了他的腿上。
“啊……”紧跟在狗身后的,是一群七八岁左右的孩子,见到自己的狗撞上了人,他们都不禁吓了一跳,想往前几步牵回狗,又没有胆量,只能嗫嚅着不敢说话。
景客来却只是扫了一眼,没有在意。
两天没有进食,他纵然是习武之躯,也已经虚弱至极,若不是依靠着要去陈庄一探究竟的信念,他说不定现在就连一步都已无法前行。
所以他当然不会把精力花在和孩子怄气上面。
可就在景客来想继续前进的时候,却无意间又看了一眼那条被孩子们驱策的狗。
骤然间,他迈出的步子刹那停下,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极为吃惊的神情。
这个世上,能让景客来吃惊的事情本已经不多,但这条狗却偏偏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