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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恶意游戏

“有一种说法,月亮会散播黑暗。”

年轻的女人披着长发,以手抵颌,眺望窗外泛卷银蓝色的海浪,“不觉得这种说法不公平吗?黑暗从一开始就存在。月亮仅只是点亮了它。却被愚昧的人们一味谴责。”从泛动着繁复花纹的翡翠色袖口中伸出的手指,接过了男子在身后递过的酒,一饮而尽之后,红唇微扬。

“我因替它心痛而感到了悲伤。”

幽远灯影忽闪忽灭。笔直道路的尽头变得狭隘起来。飞驰而过的车子以超越车身极限的速度奔驰着。落败大楼的残影已就在眼前。

一路横冲直撞开去,在轮胎与阶梯大力摩擦的可憎声里,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响动。

“有人在里面!”已连续在两个地方扑空,也没有接到吴越的电话。不安越发升腾的此时,任何进入季秋耳中的响动,都可能成为刺激感官的幻听。

“是千佳的声音!”

季秋悚然惊觉,随后笃定宣告,打开车窗向前窥探的同时,车子已一个甩尾转角,冲进了陡然开阔的厅心。

全是水泥基柱的钢筋骨架里,隔着数米之宽的另外一侧。有人正挥动巨大的兵刃,而被踩在脚下的那个人是——

“千佳!”

惨然呐喊的一瞬间里。

“请坐稳。”低声吐出命令的疯狂车手已用力倒档原地回旋加强冲击力度随后猛然踩下油门。车子像离膛子弹直挺跃进。比起迂回往返重新寻找另一端入口的做法,这种方式更加快速地让他们跨越了距离,跃落对面。

砰然巨响之后是落地溅起的尘烟漫弥。车子的轮胎发出碎裂预告的吱吱响声。被突入者离奇打扰了正待进行之事,工人装青年危险眯眼,“这些是什么家伙?”

开车者推了推墨镜,稍一动作,超越了极限而运作的车门便“啪”的一声掉落下去,而他就坐在那架变得七零八落的汽车内,满不在乎地嚼着口香糖,“我就是——驰骋在黑暗世界里的霹雳游侠,麦克·奈特!”

没工夫管阿喜,面前的景象,已让季秋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

眯眼站立的青年,穿着深蓝色工人装,嵌入月光碎片的头发泛发金银双色。清澈若红茶的眼瞳,泛动疑惑光泽。

那张脸孔,就是千佳。

那么——

被军靴踩在脚下,金发凌乱披洒半张面靥,清澄眼眸正向这里焦虑望来,带着惊疑惊惧悲伤。

如果站在那里的人是千佳,倒在那里的人,又是谁呢?

“少、少爷……”嘴皮颤动,手指颤抖,连牙齿也因恐怖危险的景象而在战栗不停,“放开、我叫你放开少爷啊!”但是——尽管搞不懂为什么面前的两个人有着相同的脸孔,言季秋还是冲了过去,双抱紧紧抱住拿着巨大电锯的那只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抬举。

“不许碰他!”

“呀啊。”完全不在乎女孩子用尽全力的抗抵,青年的手臂纹丝不动,他只是颇觉有趣地掀了掀唇,“这女人分得出来呢。小千,你看,”雪花似的声音凉凉落下,“就算你如此伟大。想把人生转让给我。终究也是不可能的。我和你,就是这么不一样。”

听出了这个淡泊语声内部蕴藏的激烈杀意,被踩住的人,一瞬间瞪大了瞳孔,终于失却冷静呐喊起来:“阿秋快跑!”

“少爷!”季秋努力撑住开始加入力度下降的电锯,同时往上方瞪去,“我来拖住他!”

“哦。拖住我。真有趣。”耸肩笑起来,只是一挥手肘,女人那并不娇小的身体就飞了出去。下一秒,他蹲跪下身,以揪掉头皮般的力度用力抓起千佳的头发,“就在这个爱着你的女人面前杀掉你作为我最后的剧本吧。”

“不!不要这样!”全身颤抖起来的青年极力哀求,“不能再杀人了,不能再让你杀人!万里,万里,求求你,按我说的去做吧——”

“怎么做。那个女人看到我了。唔。”若有所思之后,露出了恶魔的笑容,“那么改为在你面前杀掉她怎么样。那样以来,不就满足你自我牺牲的愿望了嘛。”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太妙了,他站起身,向着半晕在另一侧爬不起身的女人走去。

脚步才迈开一步。便被身下的人抱住了腿。冰冷回眸,青年耸了耸肩,“真难看。”

被地板蹭得污脏了的金发与脸,染上了泪意斑驳的红茶色眼眸向他深深望来,“杀人很痛苦。害别人死去很痛苦。每一天都很痛苦。万里你明明如此诉说着。不管是道歉还是请求原谅我全都没有说出口的资格。”眼泪像别的生物似的,从那张变花的脸上不断流淌,“但是……我还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得到幸福。”

“你这家伙从以前就听不懂人话。”站立着的青年沉默数秒后,笑着低头,“自从被你丢弃后,我就活在那个男人的世界里。杀的人就像你曾经见过的人那么多。‘噬血的修罗’是我的名字。染满了鲜血的魔鬼又怎么可能离得开地狱呢。我啊,就要到更深、更深的地狱里去了。要是就这样回不来,留下你一个人不是太寂寞了?所以在那之前,必需了结一切。你那个天真的想象并不是因这个女人的突入而无法实现。而是从一开始,哭泣的魔鬼就无法变成罪恶的天使。为了感谢你一直陪我游戏到现在,我会让你死得干脆点。小千——”忽然温柔起来的口吻,让青年不觉地抬头,以与自己完全相同的容颜站在那里的男人,眯眼向他笑了。

“再见。”

“万……”

那句呼唤没有来得及说完,枪械声自对面怦然耀响,打中了袭击者的肩膀,身体一阵摇晃,青年将电锯换手将将举起。可是再一枪接连打来。这次则射中了他的手臂。西装零乱的男子大楼入口处手持双枪保持着戒备。

“啊啊吴越先生!”自动从霹雳游侠状态中清醒的阿喜见到足可安心的人而放心地双手交织成少女状,“你终于赶来了。”

“不是说过要你们发现状况通知我吗?”一面用力将受伤挣扎的人压向墙壁,吴越一边冷脸皱眉,急急看向昏厥在另一旁的季秋。

阿喜委屈道:“我以为我的爱车——‘基特’,是会自动报警的。”

“……”无言地看了他一眼,男人忍耐着,“快点恢复正常。那辆车不叫基特。它只是普通款奥迪A6。重点是——它是属于我的。”

私家小医院被半夜访客所惊扰。睡眼惺忪被叫醒的医生板着脸从伤者肩膀取出丁当作响的子弹、掷向桌角上的圆盘。大力度地围绕白布固定,同时瞄向伤者纹丝不同的脸。

“哼。扛得住哦。”

吴越等在一旁一见治疗结束立刻掏出手铐。

“怎么不直接带局里?”医生看向老客户,“你又违规操作吧。”

“帮我看着他。”吴越伸手指指,旋即关门,走向外面的房间。

在那里,言季秋和阿喜,摆出团战的架势正围坐在柳千佳身前的椅子上。吴越也随后加入战局,拉过了第三把木椅。

被围在中间的青年,头发已经被弄干净。紧绷的身体散发着拒绝谈话的气息。而低垂的眼皮则不时闪烁,不知又在盘算怎样的谎言。

“算了吧你。”言季秋脸色难看地捂着摔到地上时头顶撞起的大包,“现在这种情况,你再说没什么。你以为他会信吗?”她指指吴越,“还是快点说清楚的好。”

“你的温柔果然只有一瞬间呢。”靠墙坐在地上的青年抱着屈起的膝盖,依旧不抬眼看人地叨咕着,“对着我大喊千佳我来救你了时还明明还很令人感动。”

“我只喊了前一句吧。”脸上闪过尴尬,为什么生死一线时听到的话,这家伙还记得那么清楚?

“行了。”手捂在嘴前面,沉缓开眼的吴越直视对面,“转移话题是没有用的。柳先生,你一直都在说谎。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么不配合,根本不会发生今晚的事。”他冲季秋扬扬上巴,“言小姐也不会因此受伤。”

“对呢。”阿喜懊恼地揪草,“我的车也因此全毁了。我的搭档,我的伙伴。我的奈特工业2000。”

“他什么时候能好?”吴越板起脸。

季秋抓抓头,“上次是六小时。这次不知几小时。”

“你带他到别处待着吧。”有精神病在,他无法专心办案。

“我也有资格要知道这家伙的事!”

季秋才不想退让呢。为什么少爷会有长得一样的人啦?为什么那个复制人要杀他啦?还有少爷明明被救了却不高兴这些事她全要弄懂!迎视她的目光僵持了一阵,吴越想通般地扬了扬眉,“算了。你也算是受害者。”

“我……”季秋反而被噎住了。她才没有这么想过。

而明显对受害者三个字起了反应,柳千佳带着她从小看熟眼的那种因眼眸过分清澄而无法掩饰悲伤的歉疚,飞快地瞄向了她。

“切。我又没有受伤。”被那个目光看着,心里就会一阵热热的。季秋装得无所谓,故意张开臂膀,“呐,你瞧。我好得很咧。那种程度的撞击根本不痛不痒!你才没资格,让我当什么受害者。”舌头噜噜噜地在嘴里打了个哨,故意向对方扮了个鬼脸。

仿佛无奈地笑了一下,柳千佳转头望向关着的那扇白色的门。

“那个人是我弟弟。”

“弟弟?”

“嗯。双胞胎。”

“不可能啊。”季秋打岔,“我跟你从八岁就待在一起,一直到十岁搬家才分开呃。你有没有兄弟,难道我会不知道?”

“因为那是丑闻。”安静地说完,青年微微歪头,像不知该从何讲起般的,盯住了自己的脚趾。

“我爸是个严厉又固执的人。”

“嗯。”季秋回想,“超严肃的。”小时候每次去大宅子,都有点怕千佳他爸,“但是他很疼你啊。而且对我好像也不错?”想到这儿,季秋把眉毛拧成虫,垮着嘴角指指自己的鼻尖。

因为她常去陪少爷玩,所以那个一家之主每次看到她,都会送她糖果,简直像特意感谢她去陪千佳似的。小时候完全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每次都有得拿不是很不自然吗?

“我说……”眉毛复杂地拧绳,某人臭脸道:“他不会一直以为,我是因为可以拿到糖果,才会去你家吧。”

“有可能。”青年苦笑了一下。

“他就是那样的人。一旦有人靠近,马上怀疑别人有所图谋。因为是个富家子弟,年轻时被女人骗过好多次呢。戒心变得很深。”

这个多疑的男人,后来娶了在旅行时一见钟情的女孩儿。对方完全不知道他的家世,因此让他感到了安心。但是没多久生下的孩子却成为了灾祸。

“灾祸?”季秋喃喃。他是在指自己?还是被铐在隔壁房间里的那个人呢?

“嗯。”金色的睫毛眨动着,“灾祸。”

……

妻子生下一对双胞胎。小生命原本会为这个家带来更多喜乐。然而小小的婴孩儿渐渐长出的是金色毛发。

“你在和我结婚以前,就有了别人吧。”男人站在窗边,自嘲地咧动嘴角,“原本我就觉得奇怪,结婚三个月就怀孕了。然后七个月就早产。现在想想,当时会那么随便地与旅行者结婚,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挑剔的时间了吧。”

“太过分了。你是说我不贞吗?孩子就是你的!我根本没有和除你以外的男人交往过啊!”

任由女人百般辩解,哭泣,固执的男人始终无法相信。失望了的女人带着一对双生子,离开了男人的身边。最后,在一个很偏僻的小镇住了下来。那个年代,女性单独一人抚育两个孩子是件很困难的事。她每天去洗衣店上班,为了生存,终日忙碌不停。

“为什么我们没有爸爸呢?”

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像一双漂亮的金发洋娃娃。在镇上也非常惹眼注目。因为会被其他小孩子欺侮,所以总是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玩。

女人也知道镇上有很多针对她的风言风语。但她总是尽可能地对孩子露出笑颜。

“爸爸在其他地方。现在因为有误会,才没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爸爸不是坏人。只是有点固执。只要千佳和万里,再长大一点。就会越来越像爸爸了。那个时候,那个人就会相信我们了。”

生活虽然清贫,但三个人也有过快乐的时光。

女人整日外出工作,千佳和万里,就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一块钱、两块钱、三块钱……”

两个孩子蹲在一起,数着从小猪存钱罐里拿出的零碎硬币。

“那个手套是五块钱吧。”

“等妈妈生日时,应该可以赚够!”

小镇上的杂货店里挂着厚厚的蓝花手套。从那里路过的千佳和万里,每次都担心会被其他人买走。因为想要拿那个送给常常在熨烫东西的妈妈。

两分钱、五分钱……一点点投入丁当作响的小猪。其余时分,在老房子里,一起捉迷藏,就是仅有的游戏。

这一晚,在房东家的彩电里,孩子们看到了比手套更美丽的东西。

“小万、那个好漂亮哦。”

“像小千的眼睛一样。”

“嗯,也像小万的眼睛一样。”

是红色宝石的戒指。真想拿来送给妈妈。

“海边就会有好看的石头。”稍大些的房东家的女儿,想起了自己收到过的彩色鹅卵石。

“那我们也去找吧!也许能找到像电视里那么漂亮的!”兴高采烈提议的,是淘气顽皮的千佳。

“但是海边好远。”是在小镇的那一头呢,万里比较胆小,所以有点害怕。

“没事的啦。只要循着道路一直走,就可以到了啊。根本就没有多远。大孩子们每天都走那条路去上学呢。”

“你们不能去哦。”房东的女儿想了想,“老师说最近那边有奇怪的人,所以也让大家结伴走呢。”

“我们两个就是伙伴!”

千佳笑着揽住万里的脖子,后者慌张却只好点了点头。因为他也想要找到漂亮的石头,送给妈妈。而且不管是做什么事,他一直也是和千佳一起做。

只有六岁的孩子们,展开了大冒险。

向浪花会吹起泡沫的地方,手拉手前进。

矮矮的万里拖着千佳的手。一边走一边不安地往四处看。

“小万是胆小鬼呀。”

千佳回头,拉下眼皮,扮个鬼脸。

马上生起气来涨红脸孔的万里,真的就像洋娃娃一样可爱呢。笑着被他捶打起来的千佳,总有一种“我是哥哥呢”的自豪情结。

没有走到海边的他们,在半道上早早就误入了岔路。

浅绿的蔓藤垂在深绿的大树上,围堆起好像圆形的树屋。揉着眼睛的孩子,看到了红色的闪耀。但那不是樱花贝壳,也不是任何红色的石子。那是鲜血。是某个肩膀大面积出血的男人,像野蛮巨大的野兽一样,站立着。手捂的地方,不断滴落血花。

“看到了?”

男人转过头,胡子和头发几乎连成一线。

“小鬼。”

抓来的大手,让两个孩子的腿脚发颤,几乎无法动弹。

“哇哇哇会吃人,是会吃人的鬼!”千佳哭叫着拽起万里的手。两个孩子转身就逃。

丛生的杂草深处隐埋的树根绊住了万里的脚。

下一秒,千佳再回头,万里已经被抓住了。

“喂!别跑!再跑就杀了他!”

男人的手捂着万里的嘴,千佳浑身发软,吓瘫在地面上。

“不许和别人说见过我的事。对了。”野兽般的眼睛在对面闪亮着,“有吃的吗?拿食物来吧。食物,水,药和绷带……不,算了,那种东西小鬼弄不来。只要带吃的来就好了。约好了哦。小鬼。”

在眼前咧开的嘴角混合恶鬼的想象看起来异样恐怖。半身浸血的男人,紧抓万里不放。恶鬼和小兔子一样的差距,柔软的孩子根本无力反抗。

害怕得快要吐了。眼泪四飞地跑了回去。

心里只是想着那是鬼那是鬼小万让鬼抓住了。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哦。鬼怪,如此说着。

“——妈妈!”

推开门却在下一秒惊唬住了。因不见了孩子而心急起来的女人疲惫焦虑,晕倒在了房间里。

之后被房东帮忙把女人送到了医院。因为在醒来时见到了千佳,总算放心下的女人在盖着白色床单的床上倦倦地笑了。

“小千,小万呢。”

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妖怪这么说过。

自己没有打算守约,因为他想告诉妈妈,所以鬼怪才让妈妈病倒的。千佳这么想着,变得说不出话。

“小、小万在看家呢。妈妈。你会好起来吧。”

跪在床边的小孩仰起快要哭泣的脸。他好害怕会失去妈妈,所以不敢说出口。因为要是说了的话,妈妈一定会死掉的。

虽然想要一个人去救小万。但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敢在半夜出门?第二天一早房东就来接他去医院。

“小千,小万呢。”变得好虚弱的妈妈,笑着问他。

“讨厌……妈妈,我是小万啊。今天轮到小千看家了!”

他,对妈妈说了谎言。

没有爸爸,要是连妈妈也不见了的话,该怎么办呢。充塞在小小心中的念头,只是希望妈妈不要离开。

已经三天了。

小万还是没有回来。

一定已经被鬼吃掉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就只能一直哭泣。最后,在再也无法压抑的恐惧里——他终于跑去了把万里丢下的地方。

同样的路,只是找到,就好不容易。

但是在蔓条垂在大树上的那片树阴底,除了干涸的血块,已经没有了万里与鬼怪的踪迹。

而迎接着回到家中的他的,是房东焦虑的告之。

“小千,你跑去哪里了。你妈妈——”

就在那天的白日里,其实是心脏方面出了毛病才会迟迟无法出院的女性,突发梗塞,离开了人世。

因为没有完成和鬼怪的约定,妈妈和小万才会都消失——围绕着瘦小孩童的,只是这样消沉的念头。

“好在你妈生前好像就做过最坏的打算。她联系过福利院了。”

或许早就知道身体不行了的女人,和福利院打过招呼。一旦她不在了,孩子由福利院照管。

来这里接人的办事员感到了惊奇。

“呃。我记得是两个孩子才对啊。只有你吗?”

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穿着小小的黑色衣服,只有金发缭乱的孩子,抬起红茶色的眼眸。然后安静地垂下眼去。再后来的一整年里,他在福利院没有说过一句话。那个爱笑的、淘气的、顽皮的千佳,就像沉入海中的樱贝,消失成沫。

直到一年后有新的管理者接手福利院做重新审查,才发觉:“这个孩子不是还有父亲吗?为什么不把他送到父亲那边去?”

“可是他母亲生前说过由我们来照顾他比较好。”

“规定就是规定。有亲人的情况下,当然要交给亲人喽。”

于是管理者费了一番工夫,找到了当初的那个男人。

“这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男人当然这样坚称,“所以那女人也知道,才让你们养他啊。”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单纯想要弃养的话,我们可不会视而不见。”

“你没看到这孩子是金发吗?那总不是染的吧!我可是十足的中国人!”

吵到最后的结果,僵持不下的双方终于出动了DNA亲子验证。看到结果的瞬间,呆愣住的是原本自信满满的男人。

“不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双手颤抖,如果这张纸是真实,那么他过往的人生和爱情还有那个女人……

医生柔和的告诉他。

“也许是隔代遗传。偶尔会有这种情况。祖先的基因经过沉睡,却在某一代人身上觉醒。您或您妻子的祖上,可能混入过其他国家的血统。”

那一瞬间里,男人深重地察觉到了自己的悔恨。

“我应该还有另一个儿子的。他在哪里。”

“当初福利院接收的就只有一个人。我们也不知道另外一个是什么时候变不见的。”

“……”

失去的妻子和儿子,都是对他的惩罚。他这样想着,带走了千佳。不会说话的孩子,被送到专门的治疗所,接受了一年的治疗。

情况有所好转后,他把他接回了家。

请最好的老师,让他过最好的生活。但是残留在那个金发孩子心头的伤口,成为折磨着他的秘密。

万里死掉了。自己的半身,是被自己所弃。

是他提出去海边的,是他贪玩绕了路,是他没有拉紧小万的手,是他没有回去救小万。胆小的万里,爱哭的万里,然后虽然胆小又爱哭,但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总跟在他身后,就像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的可爱的万里。

很长时间里,对于万里死掉这件事,他深信不疑。

直到十四岁那一年,父亲送他的礼物是弗罗伦萨之旅。在那里,享受着古雅建筑风情的少年,意外的,撞见了不应立于这个世界的残像。

他就站在人来人往色彩华艳的建筑物前。穿着鲜艳的夹克外套,金色卷发大朵飞扬。

一瞬间里他手足冰凉,因为看到了心中认定早就不存在于世的人。等到他终于能够移动脚步,除了一片被惊飞的白鸽,他的指尖什么也没能捕捉。仿佛从一开始存于眼前的、就只是幻影……

季秋完全说不出话。以淡淡语气讲着这些的千佳,就像在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然而,纵然表情可以掩饰,他那双总是过分清澄因而出卖了他的眼睛,却无法隐藏他哀恸的情感。

“我、我完全不知道。”季秋结结巴巴。她明明就和他算是青梅竹马。但是对于他的事,她竟然一点也不了解。在她整日没心没肺找少爷一起疯玩的时候,那孩子心里就一直压着罪恶感的大石吗?

“没有错,他是很不幸啦。但是这不是你的错啊。”季秋的说法存在着绝对的偏袒,但她真的如此认定,“那时候你才六岁不是吗?六岁的小孩子本来就很容易被吓住啊。而且他不是好端端活下来了吗?”心虚地说完这句,季秋又补充,“就算活得不是很好…可为什么要报复根本不是始作俑者的你啊?”这么一想,季秋底气又足了,“对啊。谁让他不幸,就去报复那个人好了。利用你的罪恶感,明知你不会报警,而一直袭击你算什么兄弟。”

站起身的警官先生轻轻笑了。

“虽然话有点过分,但是道理没有错。他犯下太多罪恶,必定要受惩罚。”他起身往那扇门走去。而听到他的话后以复杂的眼光注视他的背影,千佳自嘲地掀了掀唇。

“那么我犯下的罪呢。因为我的罪没有触及律法,所以我可以逃过惩罚?”

吴越没有回答他。

那天晚上,季秋和千佳还是回去吴越的家住。

“早知道凶手这么快落网,我就不用搬这么多东西了。”季秋有口无心地说完,才意识到口误。

“算啦。反正要求你了解别人细腻的心,也太严格了一点。”青年偏转着头,看着另一边。

“我其实想要问你,你那时不理我,是不是害怕我和你接近,也会遇到不幸。”自从看了档案后,这个想法就一直盘旋在季秋脑中,“所以现在你不用板这种脸给我看了吧。”

“那你以前也不会用这种口吻和我说话啊。那个想要服侍我一生的小甜甜呢。你不是哭着求我说‘少爷,我不要和你分开,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吗?”

“你好恶心啊说什么小甜甜啊我早就长大了啦!”

“对啊。”始终不把头转过来的青年说,“我也已经变成这个别扭的样子变不回去了。”

两个人虽然在同一个空间,却一时间变得无法再对话。但是季秋觉得,她明白他所表达的内容。

有些让人乱七八糟既复杂又温柔既错乱又悲伤的情感来回涌动。

“已经……结束了。”

季秋听到自己自言自语般的小小声。接着看向那个就在身边不远处看着窗外黎明光线的青年。这句话到底是在安慰他,还是在说自己的感情呢?

“事情还没有结束。”

看守所白色的房间里,熬了整个通宵的吴越正转着手中的钢笔,一边面无表情地看向对面椅子上带手铐的男人。

“你还有没有说的部分。”

“老大,不管怎么说,他挨了你两枪。是不是应该把他送到医院里啊?”旁边的菜鸟刑警战战兢兢,他不想再因为吴警官而写悔过书了。

锋利的眼神冷淡射来。

“送去医院的话,短期内我就无法对他问话。放心吧,他的伤口我找人处理过了。”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啊……”小警官泪流满颊。他的奖金啊……再也不想和吴越做搭档了……呜呜。

“你以前会选择设计圈套的手法,站在远处以迂回手段打击柳千佳。不管你是为了报复,还是以虐待他为乐。总之都是充满了余裕,看起来也像是出于兴趣。”

“你的话还真有趣呢。”手铐脚铐一应俱全的危险者在对面咧开笑颜,“出于兴趣?算是吧。只要一有空,我就会来找他玩。”

“那么今年是怎么回事呢?说说吧。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突然改变手法?要对他本人下手呢。你信奉的应该是以伤害他周边的人作为手段打击他吧。”

“警察先生也有玩厌倦的游戏吧?”

拿着钢笔在指间旋转的黑发男子,面无表情。审讯室桌上的小台灯发着青白的光影。散发着无情味道的男子端然直视面前笑着的青年。慢慢偏转头,点燃了一根烟。

“我会特别注意这个案子不是没原因的。当然也不是为了什么警界的面子。根据过去的档案,最初的少年枪袭案里,凶手用的枪械、子弹,都极为罕见。你的枪——”他掸落烟灰,并未抬头,“是kingIIX。”

敏感抬眼,青年第一次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个枪械师失踪很多年了。有人说他去了意大利黑手党的某个家族。”吴越吐了口烟,“极为巧合的是,昨天半夜我查了过去的记录。二十年前,有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他使用的也是kingIIX。这个人在被押解的中途逃走,该地区唯一有利逃生的港口城镇是盐港。”眼角转向他,“——你失踪的地方。”

青年没有接话,但神色有微微动摇。

拿着香烟的手的后面,铁灰色的眼睛正静默地注视着他。

“没……没错……”抽动着嘴角,他低声笑起,“你真的很厉害。多亏你想得起来。那个人,没错,我一直都和那家伙在一起。枪械师也在组织里。但是你知道又能怎样?”

“昨晚那位言小姐说过一些话令我很在意。”吴越轻声说,“与其向并非故意要害你的哥哥报复,为何不去对付真正伤害你的人?虽然我没有经历也就无从理解。”

嘴唇怔了一怔,随后挑了起来。

真正应该憎恨的人?眼前闪过太过繁杂重叠的图景。跟着那个人堕入了黑道,过着被血浸透的一日一日。一开始是教他做坏事,后来变成一起做坏事。

没错。是那个人扭曲了他的人生。但是自己已经成为和那个人一样的恶人。也就再也不觉得那个人碍眼。

“我一直很想千佳。”他突然笑了,轻轻呢喃,“被打骂什么的,很快就能习惯。但是一个人觉得孤独。有时吃到好吃的,马上想到了他和妈妈。变成这样的我,一辈子也无法回家了。但是他应该跟着妈妈过着清穷但平静的生活吧。那个时候我认真祈祷他们能幸福。没有一次憎恨过他。”抬起被手铐连在一起的双手遮挡住眼,加大了自嘲一般的笑声,“但这不是真实的心。我见到了。在‘工作’完毕的街巷,看到我想念的人出现在弗罗伦萨。像那些富有的学生们一样,兴高采烈,无忧无虑地笑着。用和我一样的脸,却又那么的不同。呵呵……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都在讨厌他。讨厌到杀掉也不能满意、不能足够。你说得没错,这些年我都和当初那个罪犯在一起。想杀机会多的是。可我干吗要杀一个和我一样肮脏的人?他已经根本不再是我的敌人。警察先生,这个世界的真理是,只有不同,才会想去相互毁灭。就像天使和魔鬼,天堂与地狱。人生来就是为了求存排异。迟迟不对他下手,只是为了让他更痛苦。这根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而迎接他大段告白的,是男人不为所动的语调。

“我关心的,不是你和柳千佳的私人恩怨。仅只出于一个警官的身份,我要了解的只是案情。所以——我希望你能对我说实话。”铁灰色的眼睛无情地审视着他。双手交织撑在嘴唇下方的男子端正毅然而又无法拂逆。

于是放下遮脸的双手,青年带着狡猾恶意的表情掀起唇角,“真是个致力于消除罪恶的勇士。既然如此,就告诉你好了。我认真要杀他的理由,是我就快要死了。”

“快要?”铁灰色眼眸滑过一丝混乱。

“既然是连kingIIX制造者的下落都能知道的人,那你也该听说过‘恶意之神’这个单词吧。”

“你不会已经忘了我们吧!”

“砰”地一脚将门踹得摇摇晃晃。走进位于商业楼高层租户内的彪形大汉率领众工友怒视而向。

“小慧,他们是什么人?”坐在沙发上,穿着新买的花衬衫,替换下变脏的西装,举着冰棒在吃的阿喜愕然抬望。

“嘘——不、不要说话。”小慧颤巍巍地起身。完了。最近发生的事太密集,她都忘了三天之约了。怎么办,季秋在陪柳千佳。自己就是公司的顶梁柱。

“我们不是约好三天后付货款吗?”大汉叫嚣。

满头大汗地伸出一根手指,额角有着小卷毛的圆脸女孩,窘笑着,“但、但是今天是周一啊!外方他们周末也在放假,所以没办法打款给我们。今天,才刚刚开始启动联络。所以明天、明天这个时候就……”

“哼。已经等到现在了,也不怕多等这一天。不过,你不是在打发我们吧。”男子狠厉瞪眼,五指拍案,“如果你敢涮我。从今以后,你们这家‘一攫千金’,就别想在地头上再找到合作者了!”

“不敢,不敢。”小慧双手放在前膝,恭敬至极地鞠躬送客,“请明天再来。明天一定……”

目送这群人风卷残云般离去,阿喜呆怔地任由冰块自冰棍棒上滑落,转头对视上满头大汗的少女,“小慧,要不要叫季秋来。她什么也可以做到哦。”

小慧一头汗粒,层出不穷,“那是错觉。叫她来也没用啊。啊啊啊。”她抱头,“季秋现在在陪柳千佳,而且他们还是病号。这种事怎么可以让她再担心?”

“那么你打算怎么解决呢?”阿喜皱眉。

慢慢抬脸、嘴角抽搐的少女已近错乱,一边紧抓住他的手,一边笃定:“阿喜!你也该听说过‘短期金融借贷’这个单词吧。”

“恶意之神?”手上的香烟因动作中途停顿而险些掉落,不着痕迹地把它捞到手中,吴越微歪着头,以掩饰心中的惊愕。他早就直觉柳千佳这条线后会扯出犯罪团伙的线索才紧跟不放,但没想到能因此摸到这条线。

恶意之神:只是一个代码。它是夺走了数以千计人们性命的恶劣游戏。在赌徒中口口相传。可即便是最穷凶极恶的赌鬼,也会对它心生畏惧。因虽有庞大利益的诱惑,但参加过这个游戏的人,却全部人间蒸发。有人说他们赢了大票的钱,因此隐姓埋名过好日子去了,也有人说那是玩命的游戏,参加者大多无法活着走出传说中的竞技场。

它具体存在于何处,进行的是怎样的赌局,由什么人组办,一切都是谜。

警方虽也进行过这方面的调查,但总是在中途就会断掉线索。像会自动筛选出合适参加者而主动出现的他们,每一次都无误地排除掉了扮装的卧底。也有说法是警界高层有人在泄露机密,以至于派出的人员无法完成任务。

“你怎么会和这件事扯上关系。”吴越佯作平静,眼眸扫视着万里。

“警察先生这么优秀,身边一定会有人因此恨你。”青年笑着,有意无意的视线扫过身后的小警察,吓得对方一抖,“我我我才不恨吴警官咧。”

“人就是这样的。对那些优于自己的人,会嫉妒,想去排挤。”像他明明是在命令下为组织做事,结果继任者却觉得他实在太碍眼了,结果派他去参加那场有去无回的游戏。

“像那个恐怖的游戏,不是属于为了一攫千金的赌鬼们的。它从来都是神的游戏。恶意之神的游戏。”根本回不去的……也不可能赚到钱。是高高在上的有钱人,利用穷人与渣子的血肉,建筑起的、比罗马角斗场更恐怖的岛屿。真正进行押注的,是看台后的庄家们。

“我所在的组织,也参加了今次的赌局。然后,他们让我以‘支援者’的身份,加入那个暗黑的竞技。”

“对自己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是为了搞死我吧。”青年满不在乎地说着,“组织的继任者看我不顺眼很久了。”

“因为参加了可能会死,所以在那之前,想结束过往的纠葛?”吴越叼着烟坐在桌面上,他已经渐渐理清了事情的全貌。同时,一个大胆的念头也正在他脑海内腾升。既然以往每次对于恶意之神进行调察都会遭遇阻挠。干脆以完全不经由警方这条线的方式挺进。

“我要你。”因站起身而变得居高临下仰望的男子,注视着抬头的青年,“带我去参加‘神的恶意’。”

“说起来,短期金融信贷,不过就是高利贷。”穿着白色西装的茶发男子挑着细眉,装模作样地抱臂环肩。

“像你这样的小小姐,我不推荐你申请。”

“今时今日泡沫经济危逼一切,保险局银行甚至阴宅销售点都在不惜一切手段拉客。一介私人信贷公司,却有为我们客户着想的体恤……”捏着小花手帕,穿着泡泡袖连衣膝上裙,梳着马尾的小慧,完全被感动了。

满头黑线坐在其后的高个花衣男——阿喜,皱眉打量这间简陋的大厦内租用房,积灰的百叶,破洞的椅子,不透光窗帘后疑似已死的蟑螂。这一切都令他感到微妙的坐立难安。

“小慧。”他不得不试图阻止,“我有种错觉,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不是错觉。”小慧回头,“有视觉的人都知道。”她挥动双手,“但是我们没有退路了。一天之内弄到大笔钱的方法,只有高利贷。”

“是这样吗?我怎么依稀觉得有其他办法?”

“哦?说来听听。”

“虽然我忘了那个单词。但是我记得有种东西可以赚钱。它会浮动,变化。一开始金额不大,但莫名其妙就越滚越大。大部分人为它哭泣。但小部分人从中受益。每当它金额变化的时候,大家就会心脏紧绷。你听得懂我的形容吗?”

“听得懂。”小慧与茶发细眉男对看一眼点了点头,“果然还是高利贷。”

“这样不行的。老大!”走廊内,新进菜鸟刑警战战兢兢阻拦脚步匆匆的吴越,“万一犯人在中途逃走怎么办?”

“用不自然的方式接近‘恶意之神’那帮人,每次都失败了!但是这次跟着预定人员他去的话,就可以合理进驻。也许这是唯一能让我们摸清那帮人底细的机会!我不可能放过。”

“可是老大,这样一来你很危险啊。”

“他不是一般参赛者,而是组织的中层人员。我扮作他的随从后自由行动权较大。危险不可避免,但这次机会已将危险降至最低。”

“你每次都是这样,像那件案子并不归我们管的。像这种审案中牵扯出的其他案情,我们只要做到移交就可以!”

“喂。”娇小的女警从某一扇门内探头而出,一手还拿着话筒,“你们别再吵了。犯人涉出申请已经被驳回了。”

“什么?”吴越震怒回头,双手啪然拍上门扇,被拢在其内的娇小女警不甘示弱地抬头瞪眼,“和我吼也没有用!上头说了,代号噬血修罗的柳万里,是A级国际罪犯。要我们准备移交!”

“移交?”

“英国方面要求移交,他和那边的美术馆爆炸案有关。”

“凭什么?他在我们这里也罪行累累。”

“是吗?但是根据现有资料,他只是和柳千佳系列受袭案有关,除了第一起少年猎杀事件有明显受害者,后面根本没有人在追溯这个案件。”

“如果受害者柳千佳对此抗议呢。”

“事实上如果他像你说的早就知道罪犯是谁,那么他还有包庇的嫌疑呢。你认为他会抗议吗?总之,你根本不可能带柳万里出去。”

吴越大受打击。一时讲不出话。“恶意之神”的操作者卑劣至极,专挑走投无路之人下手。劣迹斑斑。但因犯罪地点是在国外,失踪人员又往往是亡命之徒,几次试图查找失手后,上面对这个案子一直模糊处理,难得有机会得入其中查找线索,他没办法就此收手。

“嗒嗒。”

旁边响起玻璃敲击之声。吴越下意识抬头,隔着玻璃窗有人在对面正笑着挥手。警员探头扭开门锁。

“老大。有人找。”

“柳千佳?”吴越不觉拧眉,“你手上的伤昨天才各缝了五针。不好好待着,跑到这儿干什么。”

“你让我看一下万里。我还有话和他说。”

无奈地拍了下手上的文件,吴越正欲转身,“他目前不能探试。”忽然顿口,他再度转回来,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柳千佳。

半晌,他忽然收起不耐烦,伸臂揽过千佳的肩,“柳先生。来,我们去这里谈。”

“这里?这不是写着‘会议室’吗?我是来看万里的。”

“哦。那你算被害者还是亲属。相信我,和我谈谈对你没有坏处。”

“相信他?那只狡猾的狐狸!”言季秋双指握得嘎嘎响。她只是一眼没有看住,竟然发生这种事。啊啊千佳果然还是少爷。而所谓少爷这种生物说穿了就是冤大头!

站在“狡猾狐狸”家中的大阳台上,言季秋看着一脸平静状的柳千佳。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他答应了那家伙什么啊?

“他是想让你去送死!”

“没这么夸张啦。冷静点。季秋。我是想要心平气和地跟你谈谈。毕竟我就要冒充万里陪吴警官一起出发了。在那之前,我……”他至少想要好好与季秋道别。

“放心吧。”鼻孔在眼前翕动的女性抱臂端肩,高姿势伸食指俯瞰,“用不着急着道别。因为我根本就不会让你去!”

“吴越先生也是没办法啊。他本来是想要请上面开通,让万里暂时出来的。但是似乎被驳回了。正巧有我这个孪生哥哥在。所以……”

“所以就利用你去送死?”

“口口声声地说什么送死真是难听呀。”

“事情不就是这么回事嘛。说穿了,柳万里不是因为被命令参加这个,担心有去无回,才会想在那之前杀掉你吗?你还敢说那不危险?连生活在罪犯当中的他都觉得那是有去无回。更遑论你这个傻瓜少爷了!”

“这些不是警方机密吗?吴越先生干吗连这些也告诉你啊。”

“别傻了!我住在他书房里啊。如果他敢不对我说明白就哄走你,我就把他的电脑硬盘格式为零!”

“你竟然要挟警方?!”

“是他想利用良民!”

“你还不懂吗?我去的话。可以帮万里立功赎罪。”

“所以说你是傻瓜啊。那一听就是骗你的。真不懂你活到现在,怎么会相信这种话。就算你们一切顺利,积高的也只有那狐狸的功绩呀。现在我总算知道他怎么可以住在这种大房子里了。因为他实在是卑鄙!卑鄙!”

“反正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都已经决定了。”金发青年铁齿铿锵。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状况吗?”言季秋气到笑了。对面的青年两手上还缠着纱布呢。去那种黑社会聚集的地下世界,还要冒充他人,真不知他哪来的这种自信。

大概是女孩子表现得急切溢于言表,一瞬间柳千佳想要张嘴说些什么,但马上转移了视线,他改口道:“我有我的想法。”

“你……”季秋狐疑蹙眉。阳台上凉风习习,男子的金发遮掩了眉眼,但是季秋熟悉这个表情,“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怎么会呢。”他马上在对面转过头来,端手撑颌。露出的笑容漂亮高雅,却又距离浮溢。

季秋莫名地感觉到了挫败。从以前到现在,除非这个男人他愿意,否则自己就是无法搞清他的脑袋里面装了些什么。

“总之,”她只能不甘到气恼地任性命令,“我就是不许你去。”

沉默了半晌,站在对面的人凉凉地说了声:“可是你,又算是什么呢?”

不可置信地抬眼,面前的人早已转身,只留下背影。就算明知这样的话是为了故意刺伤自己,季秋还是会感到受伤。

青年也在转身后面现懊丧。本来,他是想要温柔地与她道别的。可以的话,也想要对她道歉与道谢。可这个女孩子她热情倔强又聪敏,他怕被她看透,就不得不竖起利刺用以隐藏。

言季秋觉得自己不值。她还以为,解除了之前的误会后,她和千佳就会变成像以前那样。但是她险些忘了,她和千佳都长大了。谁也变不回过去的自己。孩提时期的暧昧根基或许就只是有些许酸甜的回忆。现在的她,既不是他的朋友,更不是他的恋人。没有资格管他。他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可是、可是——就算这样拼命说服自己不要管。季秋的眼底还是因情急溢出了水花。那个离开的背影太过孤寂。就好像他和全世界都没有关系。对。自己不被承认是朋友,也不被承认是恋人。但是那个人也不打算把这样的称号给予任何一个人。他就只是孤单一人。连与老家也断绝关系。从以前开始是害怕连累别人,那么以后也要继续一个人走下去当作惩罚吗?

这一点令季秋怎样也无法忍受。

“嘟嘟。”

手机信号不合时宜地响起。季秋抽噎着随便抓过,一边抹脸,一边按下通讯键。

“喂?”

“言小姐。我之前错怪你了。”电话彼岸传出热情洋溢的声音,“我是接待处老刘啊。”

“老刘?”心底有凉意冒出。完了。季秋险些忘了自己公司的烂账!

“都是那些烂账公司的错。那种事太多了,和诈欺一样。唉。你们这回结账是晚了些,所以我就把你们也当成……真是江湖病啊。”电话那边不断堆笑,“还好你们终于结清了!我也算在工厂扬眉吐气!我老刘介绍的人,没错!言小姐啊,我们以后还可以继续合作!”

“等等。”季秋把话筒靠近,结结巴巴,“你说,我们公司,结账啦?”

“对啊。你不会还不知道吧。哎呀。你们公司真是财大气粗啊。付账都不需要你过目啊。真是有实力。有实力!后生可畏。”

季秋嘴张得老大,“付、付账的,是不是叫显冬海?”难道冬海回来了?

“不是啊。是你们公司的荀小慧。”

太好了!季秋宽海带流泪握拳。那么答案只有一个:阿喜他恢复记忆了!

“季秋,我们俩来向你道别了。”

门刷地开了,站在门口战战兢兢的少女,穿着白色长裙。身后高个背头男子,表情困惑,怀抱橘子纸袋。

“小慧!恭喜你!”季秋含泪奔去拉住手,“阿喜他恢复记忆了对不对?你们俩在我没看见的地方发生了感情,现在要去结婚了是吧!准假!当然准!还有阿喜,告诉我你的真名吧!”

背头男一脸继续困惑,“可你说过我除了阿喜这名字,就只剩双儿了。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被叫成阿喜。”

“我怎么可能和他发生感情。”白衣少女伸出五指伸用力推开背头男的脸,把他推得一个踉跄,“我将来是要嫁金龟婿的!”

好像有点不对。

季秋凝固表情,表情怪怪地盯着阿喜。

“他没有恢复记忆?”

“没有啊。”

“那钱是怎么来的?钱是谁付的?你从哪弄的钱?难道你真的认识了金龟婿?”

“现实点。季秋。”小慧叹气摊手,“真实的人生哪有金龟婿呀。就算口口生生要嫁金龟的我也只是把那当成一种人生追求。还款的事,其实我是拜托了短期金融信贷……”

“就是高利贷。”阿喜简洁总结。

五体投地。言季秋用失意体前屈的姿势已经无法诉说她此刻的心情。

“别担心。这事没进行。”阿喜眼含安抚。

刷——季秋的头抬了起来。

“你绝对想象不到。”小慧激动道,“信贷公司的高先生是个大好人!他帮我分析了高利贷的坏处。说像我这么可爱的少女不该背负着还款的人生。”

“太好了小慧……”

“所以我就听他的话。参加了可以一攫千金的赌局!”

啪——正往起爬到一半的季秋又趴下了。

“然后他就把钱借给我去还款了!他说只要参加那个赌局的人,全可以拿到事先安抚基金。”小慧甜笑,满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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