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尽管在奋斗的途中不断取得胜利,但还是无法改变命运,为什么???”
——摘自《无法逃避的时代》
(新兰大学客座教授欧阳瑞航著,2021年出版)
“命运与读书无关,而与职业有关。”
——摘自《知识改变命运?》
(行动成功学创始人周不济著,1966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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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难逃迷茫,谁都难逃宿命?
阳光透过窗户玻璃射进屋里,照得桌子上的一排子弹闪闪发光。身着崭新士官制服的欧阳瑞航斜坐在桌旁的皮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张当天的报纸。这是联邦历2008年9月1日,蓝玛瑙地区第十二边境警备区。
“2005年338万名大学生毕业,2006年413万名大学生毕业,2007年495万名大学生毕业,2008年559万名大学生毕业。教育部预计,2009年将有611万人毕业、2010年将有630万人毕业、2011年将有758万人毕业……大学生过去‘一舞剑器动四方’,大学生确实‘一剑曾当百万师’,但随着毕业生人数的过度膨胀,如今这个群体真的已经陷入了‘欲渡黄河冰塞川’,‘安得倚天抽宝剑’的英雄困境。对高等教育过于迷信是可笑的,对高等教育不迷不信是错误的,对高等教育信而不迷则可以算作是当前最好的态度。”
欧阳瑞航默默读着报纸社论《青年的出路取决于青年自己?》,不禁吁了一口气。
2007年9月,升入金丁市第七联邦大学国际法专业两年制硕士研究生毕业班的他,开始了求职的艰难历程。半年多时间下来,他在人满为患的就业市场上四处碰壁,伤痕累累。最后因为无法顺利就业,他抱着别样的心情选择了应征入伍。在接受了三个月严格而枯燥的在校军事训练后,他于2008年6月被分配到这个远离家乡的边疆地区——蓝玛瑙地区战略缓冲带第1407哨所。硕士毕业成绩和预备士官训练考核成绩“双优”,但最后却遭此冷遇,真的让他深感沮丧。他曾幻想被分进国家宪政卫队或家乡的省级军事指挥机关,好好干一番事业,这也是他入伍时的指望。可事实上呢,他眼巴巴地看着那些成绩平平甚至不及格的同学凭着金钱、门路,一个个地进了内陆一流的军事部门,自己却来到了这偏僻闭塞的山间小镇。美好的幻想彻底成了泡影!欧阳瑞航充满怀才不遇之感。
此刻,他正在意志消沉地备勤值班。这个哨所位于离小镇四公里远的荒山中。三条公路蜿蜒盘旋,相交在哨所右侧的山腰下。四周没有绿色,只有满目疮痍的光山秃岭。这让欧阳瑞航有些心烦意乱。不过,比起刚分配到小镇时,他已经安静了许多。他感到,这是命。一名拥有哲学博士学位、与他同病相怜的老男生曾在入伍之夜对他说过:
社会结构的不同位置具有不同的生活机遇。而社会结构位置的迁移需要社会资本的积累。实际上,许多事情不经过几代人的积累,是办不到的。所谓“几代人的积累”,就是“位置”在社会结构里的向上迁移,即社会资本的优质富集。
社会结构的不同位置先天性地赋予了人们不同的社会遗传特征与路径依赖潜能,所以不同社会结构位置上的人具有不同的既定命运。“命运既定”,是因为在确定的社会遗传与路径依赖背景下,人生的大致轨迹具有相当的可预测性,除非能突破“路径依赖”。更具体地说,人的主观条件是命,客观条件是运,主客观条件相互作用就形成了命运。因此,逃脱不了主客观条件,就逃脱不了宿命。而主客观条件,来源于社会遗传,以及由社会遗传所决定的路径依赖。正所谓“富贵可以世袭,贫穷可以遗传”。
在这一背景下,与国与国的竞争相类似,一个人的成功绝对不是其单方面实力比拼的结果,而是综合实力较量的产物。综合实力包括个人能力、家庭背景、经济基础、社会关系、客观机遇、生理特征(如高矮胖瘦美丑)等。一个人的成功,至少需要个人能力和客观机遇这两者垂青。如果一个人仅仅是有能力,仅仅是“优秀”,那么他永远都不会成功,正所谓“英雄生不逢时”、“英雄无用武之地”也,也就难怪“英雄气短”、“英雄落寞”、“英雄死无葬身之地”了。
回到现实,实事求是地说,到了读大学这个份上,大家的文化素养和专业能力都差不多。在能力半斤八两的情况下,就等于大家都没能力,真正拼的就是能力之外的其它东西了。毫不遮掩地讲,大学生就业问题的实质是利益的分配。对绝大多数大学生而言,就业的本质不是生存问题而是发展问题,或者说不是简单的生存问题而是复杂的发展问题。因为发展机会意味着预期利益。只满足于就业数量而忽略就业质量,会造成巨大的潜在麻烦。因为一个不失业但失意的高知群体比一群失业的农民工更具有社会爆破力。
欧阳瑞航当时对哲学博士的这席话淡淡一笑。实际上,他明白了这个“人生真相”后,心里隐隐悲伤了很久。直到如今。
想到这里,欧阳瑞航低沉地将报纸一丢,胡乱张望,发现了几十分钟前自己摆在办公桌上的子弹。
他吁口气,无聊地把子弹摆来摆去,消磨时间。
外屋隐约响起了电话铃声。不到三十秒,一起值班的汪洋少尉走了进来。他穿着半新不旧的尉官制服,三十多岁。从列兵一直升到少尉,十一年的从军经历在他感情淡漠的脸上写得并没有那么清楚。他一边从墙上摘下配有手枪的武装带,一边习以为常地说:“瑞航,吉融村有点情况,咱们去看看。”
“嗯。”欧阳瑞航慢慢站起来,束好自己挂在椅背上的武装带,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折回身来,将桌子上的子弹抓入口袋,跟在汪洋后面快步走了出去。
两人坐上停在院子里的敞篷越野车。早已在车内待命的司机发动了引擎。车子穿过栅栏门,沿公路向下驶去。干燥的山石与零星的护路树惧怕似地纷纷向后退去,车尾扬起一片灰尘。
欧阳瑞航曾随队执行过不少任务,可每次基本都是奉命向周围村庄强征税款和指挥民工拆迁“影响战备规划”的私人违法建筑乃至合法建筑。他每次都无奈地看着自己的一些同事蛮不讲理地对当地人拳打脚踢,还有的在拆迁时变相抢劫财物。他经常问自己,自己来这里就是为了干这些事吗?
越野军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山谷里,车尾飞扬着尘土,路旁是干裂的岩石和枯萎的矮树。炙热的阳光烤着光山秃岭。
“唉,背井离乡,我这是为了什么……真有些后悔……到底是为了什么……”欧阳瑞航倚着车窗,情绪低落。难道他就要这样,在这里度过自己最宝贵的青春时光吗?选择参军,是不是太冲动了?可是不应征入伍,是否又会有别的未来?别的未来,又会比这里的更好吗?
他淡黑的眼睛带着稚气,几缕乌色的头发轻压眉毛。年轻的脸在沉寂中透着难以隐藏的茫然与惆怅……
2008年的春天,雨季持续的时间特别长,一切都被淋得湿漉漉的,连欧阳瑞航的心也被浇得又冰又冷。求职的接连碰壁使他彻底丧失了自信,失去了精神依靠。在这之前,2007年10月到2008年2月的实习工作曾一度让他非常振奋——他在一家报社当上了实习生。为了成为正式记者,他努力工作,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到处奔波,晚上守在电脑前写作。为了得到一手的真实采访资料,他甚至冒险挤入了反战示威游行队伍之中,在拍摄时甚至不慎失手摔坏了自己节衣缩食买来的高档照相机。……可是,当实习期结束时,辛勤工作的他还是在竞争中被淘汰了。实习生们之间的竞争是激烈的。学历、文凭,甚至金钱和门路,都是成功者的武器。竞争的失败使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接下来,金融危机正式爆发,萧条的人才市场带了旷世寒意……
多次的求职失败经历在他的脑海里交织闪现着。二十三岁的他,难道一毕业就要失业吗?痛苦、屈辱和失落让他陷入了生活的迷惘之中。他悲观厌世,天天流落于街头。好多个雨天,他都推着自行车缓步逛街,心情沉重,目光忧郁,不打伞,让茫茫雨水肆意洗刷心灵的记忆。喧闹的城市,交通灯在十字路口闪亮。
……一天,他带着一束鲜花去看望自己暗暗喜欢的女孩,却发现她正在与他人散步、欢笑。他伤心地伫立着,躲在远处,鲜花掉落到了地上……
小城东面贫民区那一座座破旧的房屋,在风雨之中显得可怜而又脆弱。小巷尽头的那栋小白楼,孤零零地哆嗦着站在雨箭之中,没有依靠,没有退路,被射得摇摇晃晃,让人感到莫名的辛酸。
欧阳瑞航默盯着它,和它融合在一起,感受着上天的无情。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敌视一切,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和家人大吵大闹,将茶杯、花瓶摔到地上;他在夜幕掩护下,偷砸了大学的宣传玻璃橱窗;他在校园附近,惹是生非,与人斗殴;再后来,他一口气冲到野外,仰天大哭。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一片渺茫,还夹着悲观。
他失意到了极点,忘记了什么是快乐,什么是笑容。
一个稍晴的日子,市里开来了一辆招兵的卡车。在市政府的配合下,军官们到广场上摆开了架式。几个士官拿着小喇叭,向层层围观的老百姓宣传。许多与欧阳瑞航一样的失意青年都跑去看热闹。
他本来不想去。但路过那儿的时候,见到热火朝天的场面,欧阳瑞航还是禁不住走了过去。
一名三十开外的上尉正在高声讲演:“成为一名军人,是至高无上的光荣。人生失意的你会在军队里找回勇气,找回自己,并会发出耀眼的光芒。参军,是你命运的转折点,它会帮助你走向辉煌。快报名吧,穿上崭新笔挺的军服,你在众人之中会最为特殊……”
欧阳瑞航偏头一看,登记台那边,已有十多个报了名的。还有几个正在填表。
这时,那上尉跳下台子,来到人群中间:“来来来,让我看看你们谁最适合成为一名战士。啊,你,你,还有你,他……”上尉指着几个年轻人。
欧阳瑞航不感兴趣地嗤笑一声,转身想走。那上尉却将手一把搭在他肩膀上。“别忙着走嘛,瞧你,”他拍拍欧阳瑞航的胸脯,“多壮实,为什么不去军队里干一番事业?”
“我没那么好的命。”欧阳瑞航本不想回答,可竟还是冒出了一句冷冷的话。
“听这声音,很悲伤啊。哦,你是个大学毕业生吧!”上尉以洞察的目光打量着欧阳瑞航,“别这样说,失业不坠青云志。别因为一次奋斗失败就彻底绝望嘛。如果你来到军队,保准会做出什么事业。说到命运不好,现在的‘联邦王子’麦树森入伍前不是抱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吗?而如今,可是世界闻名。从军后,单机击落了各种飞机四十三架之多,这是一个惊人的奇迹。如果麦树森当初不参军,说不定现在还是一个无名小卒呢!小伙子,想想。”
啊!他提到了欧阳瑞航从高一起就痴迷崇拜的偶像——联邦第一空中王牌战队队长、‘联邦王子’麦树森!欧阳瑞航心里一下子不知从哪冒出了一种似乎豁然开朗的感觉。
“麦树森可以成为联邦王子名扬天下,你为什么不能呢?要相信自己,小伙子。不去试,怎么可能知道你的潜能呢?”上尉说道。
欧阳瑞航的心猛地向上一抖,浑身的血液开始热起来。他的思维停留在唯一的一点上:是啊,我为什么不能?
心灵之中多日的苦闷、多日的悲观、多日的绝望,顿时消散。欧阳瑞航隐约感到一种希望,尽管自己还不能完全清楚、肯定或否定这种希望,但压抑的内心终于是见到了一丝阳光。
“怎么样,小伙子,快填表吧!”上尉见欧阳瑞航心念稍动,赶紧将他拉向报名台。
“不,让我再想想。”欧阳瑞航挣脱他的手,飞快地走出人群,向家跑去。
穿过泥泞的胡同,来到家门口,欧阳瑞航走进去。下岗失业的母亲正在屋里为私人小作坊拼装报废的汽油发电机。机器吱吱地响个不停,似乎恢复了生命活力。年轻的时候,她可是皇家第七工程局的高级工程师呢,参与过“国王”号(现更名为“金存森”号)航空母舰的设计,是工程局局长胡释爵士的得力干将之一。
“你回来了,”母亲抬起头,“脸色比以前好看多了,遇到什么高兴事了吗?要想开些,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做其它的事情不一定就没出路。”
“是。我现在已经找到了这条出路,尊敬的妈妈。”欧阳瑞航的音调特别强调了“找到”和“尊敬”两个词。
“是嘛,快说说,我还真想不到!”母亲喜出望外地笑了,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慈祥。她就像欧阳瑞航小时候那样美丽,虽然不再年轻。
“我要参军。”欧阳瑞航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有些直接,但这确是内心的真实想法。
“什么?你说什么?”母亲吃惊地张开嘴,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动作像机器那样机械、沉重。她的眼睛充满了不相信自己耳朵的目光。
“我要参军。”欧阳瑞航小心而又坚定地说,“您别生气,我现在感到自己的命运转折点,就在军队。通过接受高等教育来改变自己命运的奋斗彻底失败了,我又不想让自己从此沉沦,更不想让自己永远拴在求学这根闪光却又很难捉摸的拐杖上。请您谅解。”
“不行,你不能去当兵!你是大学生!”母亲大声说道。
“为什么不行呢?”那个信念,或说欲望,促使欧阳瑞航对否定进行抵抗,“我愿意成为大学生士兵!”
“太危险了。整个世界就要打仗了,你不想活了吗?孩子!”
“您给了我生命,但您决定不了我的命运。您不能扼杀我的理想。”
“收起你的空想吧,那不是理想,是送命,白白送命!”
“麦树森的成名早已推翻了您的这一论断。您听说过他吗?”
“妈妈不知道什么‘买书生’。为什么不看看《含恨泪》,再做出决定呢?”
“那部战争小说吗?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时过境迁,岁月流逝。它讲述的故事全部变成了历史。我们是新的一代,不可能成为书里描写的那样!”
“孩子!……”母亲发出一声使欧阳瑞航感到颤抖的乞求。
“怎么,又吵架了?航航,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这时,上班回来的父亲推开了房门。
“听听咱们的儿子说了什么吧。”母亲赶忙迎上去,“他说要参军,去当兵打仗。还要学什么麦树森!简直疯了,居然把宣传人物当成天地英雄。才二十三岁,翅膀还没硬,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母亲真的生气了。平时她都是那么温柔,连欧阳瑞航第一次考大学落榜时都没责怪一声。可如今,她却发火了。
“她关心我,深深地爱着我。”欧阳瑞航知道。
“参军?不是开玩笑吧!”父亲笑着,但当他看到妻子的严峻脸色时,笑容消失了。他锐利的目光带着问号射向欧阳瑞航。
“是真的。”欧阳瑞航不愿伤他们的心,但又不得不怀着无奈点点头。
“你是不是听到了广场上那些军官的宣传?千万别信他们的话,那些都是天花乱坠的鬼话。说白了那是他们设下的骗局,专门用来把你弄进去或等你自己落进去。一旦那样,后果难以设想!”父亲拉过转椅,边说边坐在上面。
“骗局?”欧阳瑞航听不懂。
父亲凝重地吸口气,说道:“世界上最大的骗局就是政客设下的骗局,孩子。”
“呃!”欧阳瑞航的欲望被这句话一下子浇冷了三分。欲望其实并不能说就是理想。欲望没有理想本身的那种奇特的支配力。
“怎么样,孩子,想通了?”母亲松了口气,问道。
欧阳瑞航没有回答,而是走进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
他知道,经历过蓝丝绒革命、三年内战和大清洗时期的父母,早已不相信政府的任何口号。他们当年同情“保皇党”,试图保护胡释爵士的独生女儿,结果自己险些被清党委员会直接指挥的国家宪政卫队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