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常年笼罩着蛋糕店的甜腻的气味，其实也是有层次的。奶油的香气是基调，可可的略带焦味的气息，面粉的谷物的呛劲儿，塔塔粉的闷闷的气味，纯粹的糖的甜香，还有火的炙热之气，彼此以不同的比例互相混合，交融，成为独一无二的这家店铺的气味。隔壁的礼品店，常年熏着柑橘味道的精油，混合了店里的器物，便散发出晒干的橘子皮的芬芳。理发店是略微发酸的葡萄皮的味道，家居饰品店是河滩上石头的味道。这些店铺的味道汇聚，混合起来，便有了整座商厦的陈年衣服的味道。加上写字楼的硒鼓味道，地铁站的酱酱的味道，高档酒店的香软的丝袜皮草味道，经过汽车尾气、人们各异的体味的穿梭调和，便有了这CBD独特的，煎饼果子的味道。
当陈孑在blog中敲入“煎饼果子”四个字时，忍不住被自己的促狭劲儿逗笑了。
从打开的窗户看过去，在层层的玻璃幕墙上大秀红唇的女明星已经被一位新晋的硬汉替代，敞开的衣服中露出他的健硕胸肌，是专门让人想入非非的沟壑与丛林。几栋新建成不久的写字楼的顶部不知何时又加入了足以抬高其身价的大机构的logo。陈孑想，所谓日新月异，其实不过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吴令令举起相机在窗口拍了一张照片，愉快地说了一声：“今天的天气不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每天都会在刚开店的时候透过这个窗口拍一张照片。一开始是“监督一下北京的蓝天”，后来是“记录身边风景的点滴变迁”，然后飞快地修饰一下，再上传到blog上，不管点击多少，都会自己欣赏好一阵子，把链接发给几个相熟的朋友，然后咧着嘴笑了。
看看日历，已经快是处暑的节气，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空气中开始慢慢弥散沁人的清凉。这不失为一个惊心动魄的夏天。陈孑按了按发闷的胸口，想到即将发生的一切，若干的可能，心里不禁是又盼望又慌张的。她走到水槽旁边，低下头，把凉水轻轻地拍在脸上，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刚进门的男人正好看见她患得患失的模样。
PK郑永远一身烟灰色西服，在别人身上难免显得轻佻的，在他身上则是例外。他留着层峰人士中少见的齐耳的发式，配了白金袖扣和爱马仕的方巾，有强大的气场支持着，竟也别有一股“范儿”如果说段小伟是一只闯进瓷器店的公牛，PK郑就该是一只大犀牛，摆动着他硕大的高傲的犀角，像四周投射出冷冷的贵气的光。
他的眼神也像犀牛一般，懒洋洋中带着一股通透，从陈孑的身上掠过，在她身后未知的某处停住，只把余光轻轻洒在这个穿戴得如同蜷川实花镜头下的模特的女孩身上，轻轻问了一句：“昨天的蛋糕不错，谢谢你，该怎么称呼？”
在陈孑沉默的片刻功夫里，站在远处角落里的吴令令已经飞快地转起来她的小心思，见过这个教室里各路神仙的登场之手，她还是暗暗把这位华丽大叔的出场排在了最“装”人物榜的第一位。她伸出两个手指，对着窗外的壮男模特做了一个射击的姿势，在心里发出“啪”的一声，再见，老爷，她已经把温榆河边的老爷从榜单的第一位抹掉了。
陈孑有点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几句，他听了点点头，简短又不容置疑地回了一句：“我下午六点半过来，到时候开始吧。不过，这个课堂可能可以更加……正规一点。”说罢转身准备离开。
“是的，我们会的。衣莲让我下午把课程做到Excel表格里面发给她，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可以现在告诉我的？”陈孑略微扬起下巴，生硬地戳出一句。
“哦。”郑生顿了顿，“不必了。到时候再沟通吧。”说罢朝两人点点头，转身便走了。
吴令令轻轻吐了一口气：“怪人时时有，最近特别多啊。相比之下，我还是比较喜欢上地男。”说罢看了陈孑一眼，“我们能不能不接这门生意？差多少钱？要赔很多吗？我来赔给你好了。我总有点不详的预感，最近异人频出，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唉，说真的哦。最近我的运气也很不好，算不算流年不利？我有个朋友，是专业的塔罗师，在伦敦拿过证书的呢，改天我让她到我们店里来，帮我们都算一把吧。”
陈孑把头低下来，在电脑上飞快地点击了一下“发布”，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不过受人所托。”看见吴令令愁眉苦脸的样子，嘴角咧了咧，“小姐，你有功夫冒充神婆，还不如赶紧把那边角落的桌子擦擦好。哦，奇怪了，小继今天怎么还不来，你赶紧给他打个电话。”
“你去打吧，他最近都不接我的电话的。”
“哦，闹别扭了？”
“小事情。早先跟你提过一点，你不是不爱听的吗？”
“哦，好像是这样的。对了，你为什么大早上跑去吃羊肉饺子？那家店的肉不太好，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小心食物中毒。小继早饭就从来不吃饺子，都是雷打不动的一个苹果了事，挺好的习惯，人家还是男生呢，也许你也学学他？”陈孑正打算放上新买的CD，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鼻翼抽动了一下，不禁小声嘟囔道。
吴令令哭丧着脸：“好吧，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狗鼻子，行了吧。你什么都明白，我什么都不懂！”说罢，对着几个捧着笔记本电脑刚进门来的男子嚷道：“还没开门呢，这个店要倒闭了！去对面楼的星巴克好了。”
她小抽风发作的时候，小脸紧绷绷的，有一股横气的美。那帮专门跑来“头脑风暴”的男职员见了，只是嘿嘿一笑，照旧找了位子坐下，有相熟的人自己跑到吧台上拿甜点，然后笑嘻嘻地凑上去说“小妹妹心情不好，我们自己来冲茶吧”陈孑点点头，把音响稍微调小一点，不再理会发脾气的吴令令，埋头整理烘焙课程的报名邮件。
每次整理这些邮件，她都会有一些小小的惊喜，当她在极北之地的不眠长夜里，心思沉重地做甜点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个打发时间的小手段也会被人羡慕和追随。此时正有阳光透进来，店堂笼罩在一片蜜色的微光之中。多好，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所谓“上轨道”，无非就是指的现在的状态吧。不过，一想到傍晚将发生的事情，她又觉得有几分头疼，这一路的男人，是她闻所未闻的。
一般来说，男人的气味比女人要单一很多，到了PK郑的年纪，如果不勤于打理，无外乎是陈年旧物的酸腐味道上漂着层头发的油气，如果又抽烟兼行为不加检点，简直堪比臭水沟。从斯德哥尔摩飞回北京的飞机上，陈孑旁边就坐了一位这样的老兄，一张嘴打哈欠就好像下水道揭开了盖子，再加上不住地擤鼻涕，脱了鞋晾袜子，飞机还满座，这让她简直生不如死。最后赶紧从机上免税商品里挑了一支玫瑰味道的香膏，狠狠地擦在人中上，一路不断补充涂抹，这才幸免于难。不过，这不是PK郑，他，特别很多，这个领导一家大型化妆品公司的男人，是个没有气味的人。
或者说，他是一个气味如同空气的人。怎么会这样呢？陈孑从来没有遇到过，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直觉得心里痒痒的。正好看见小继进来了，她飞快地同他打了个招呼，让他赶紧换衣服洗手，把下午茶的蛋糕抽空做了。“今天就做两个简单的派好了。”陈孑看了看橱柜里现成的材料说道，对他一进门就和吴令令之间用目光互射狠箭的做法选择了视而不见。
小继应了一声，垂着头进了更衣室。陈把每日必看的几个blog都浏览完了，仍不见他出来，便走过去看个究竟。更衣室是位于店堂另一侧的小屋子，同时有个宽大的外间兼做杂物室，穿过层层叠叠的杂物架子，推开一扇小门就到了。有了陈孑严苛的监督和小继卖力气的打扫，这片区域一直都维持得纤尘不染。她推开外层杂物室的门，便听见一阵微妙的声音从更衣室里传来。脑袋里立刻嗡的一声，不会吧，这还不到中午呢，体面的人从来不在午餐喝威士忌的……不知怎地，陈孑忽然想起在伦敦的餐馆里，中年女侍者曾冷冰冰地抛过来这句话，顿时觉得脑子有点木，而她的身体却是冷静地往里移动着，同时脚步也是放轻了的。到了虚掩的门边，她停顿片刻，想了想，还是轻轻蹲下，把眼睛轻轻附在门缝上。吴令令的声音已经是细弱飘忽的了，两人年轻人斗气一样，费力地扭作一团，最后他略占上风，猛地把她抱起，狠狠地抵到墙上。这是两头漂亮的小兽，通过撕咬的方式彼此试探、交锋。
一切此消彼长，相克相生。
唉，这又是何苦。陈孑重重地往手腕上一按，麻木酸楚的感觉让她有片刻的迷醉。那天，他就是扯着她的手腕，把她从往昔飘出来的迷离味道中拉了出来。再用力一点，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动，嗯，血，是一股浓浓的铁锈一般的腥气，从水底里泛出来的。像被人猛地拍了一巴掌，陈孑突然清醒了，她放开手腕，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出去的时候把杂物室的门轻轻带上，还顺带理了理衣服。外面依旧飘荡着她常听的音乐，有人仍在为一个商业策略唇枪舍剑，有人仍在大声地控诉不体贴的男友，这是一个怎样的又错乱又丰富的世界啊！她大口地喝下一杯极热的茶，突然对傍晚不那么排斥了。不如做做万全的准备。她想了想，打开电脑，开始做一个复杂的Excel表格。
小继先从更衣室里出来，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工作服，围着棕色的长围裙，轻轻哼着流行的曲调，看上去神清气爽，仍旧是平日里那个让女顾客和女学员着迷的年轻甜点师。吴令令出来的时候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的工作服换过了，妆也是重新补的，眼线是一道重重的翠绿色。陈孑似乎悟到点什么，叹了口气，打发她去DF公司给衣莲带点东西，她又才高兴了起来，欢叫着答应了。
“嘿，店里不是请你来唱歌的，快点干活儿！要想唱歌就去选秀好了。要不要我把报名电话给你？”左看右看，店里都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陈孑冲着小继低声吼了两嗓子，他立刻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又马上蔫了下去，乖乖地拿了抹布，听凭陈孑指着哪里，便跑到哪里去抢险。
忙了一下午，在六点整的时候，陈孑终于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不管是不是足够“正规”，至少在气势上，已经是足以与那个高傲的男人对抗一阵子的了。六点二十分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来，是自称PK秘书的女人用既温柔又公事公办的声音提醒“PK临时有会议，大概推迟十五分钟过来”六点四十五分刚过，没有味道的男人准时出现了。准时得令人诧异，一定是在楼层的拐角处等着，特意到了点才出现，真是够辛苦的。陈孑心里一涌起这个念头，嘴角边牵动着翘了起来，在旁人看来，便是一个完美的矜持的微笑。
这个十分职业的微笑显然让郑生很受用，他略微打量了一下四周，也回了一个微笑：“不错，看来你们还是很有提升的空间的。”
衣莲从他的背后闪出来，悄悄对陈孑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意显得有些不自然。此时“黑樱桃里”对外已经挂出了“课程中”的牌子，偌大的店堂里只有他们几个人，中间的料理台上放了打印出来的资料、笔记本电脑和基本烘焙参考书籍，一旁还有几个不锈钢碗，零落地放了一些基本的原料。店里的灯光都调暗了，只有这个料理台上有射灯带来几束集中的光，所有的桌子和椅子都呈无比整齐的线状排列，不锈钢的台面泛出冷光，愈发衬托得中央的料理台像一个郑重其事的手术台。陈孑和两个漂亮的助手都穿着样式简单的洁白的制服站在台子的一侧，看上去无比专业，又无比神气。
陈孑在郑生环顾四周的时候在胸前朝衣莲小幅度地摆摆手，然后又站直身子，平静地说道：“这是我们制定的课程进度表。衣莲已经简单向我们介绍了一些情况，请看看是否妥当？”说罢向两人递过去几张打印的表格，是一张颜色搭配十分清爽的进度图，有简洁的文字注释，用了较为正式的美术字，以区别一般的商业文件。
郑生扫了一眼，先点了点头，又问道：“纸杯蛋糕是个蛮好的idea。六次课程，我这个门外汉就可以胜任了？”
“是的，当然，这是循序渐进，从最基础做起的方法，光是打发蛋白，就需要练习一节课的。然后是从饼干的制作开始熟悉温度、时间和面粉的性能。”陈孑缓缓补充道，“详细的课程细节都在电脑里，可以随时演示。”
衣莲满意地点点头：“PK，我觉得‘黑樱桃’的水准还是不错的。你看……”
郑生点了点头，却说：“我还是觉得缺点什么，让我无法立刻做决定。”他看向陈孑，这个女孩子平淡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的起伏，他自己倒笑了笑，“要不，你现在做一个你觉得我应该喜欢的甜点出来？”
“可是……”吴令令忍不住想插话。拜托！我们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什么叫“应该喜欢”，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大叔，这是多大一单生意啊，犯得着这么为难人嘛，简直比我爸爸还不讲理。她的话头虽然被陈孑及时抛过来的眼神制止住了，但这些话还是通过上涌的血气、凸出的眼珠挂在到了她的小脸上。小继继续沉默地直视前方，只是他好看的手指在身后禁不住蜷曲成了一团。
忽然有几声尖利的蝉鸣响起，这是这个漫长曲折的夏天中，这个房间里首次出现这样高亢悲切的声音。所有人都小小一惊。这闹市之中所有的不过是寥寥几棵树苗，怎么会有蝉鸣？陈孑不解地皱起了眉头。不过，这蝉鸣虽然嘹亮，夏天却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尾声。
什么是这个没有气味的男人应该喜欢的甜点？陈孑在心里小声嘀咕着，她抬起头来，天花板上裸露的管道纵横交错，一小群飞蛾正在射灯周围扑闪着翅膀，马上就要撞向它们最终的命运。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了很久吧，只是她此前未曾注意过吧。而这个世界之下，人们正在各怀心思地围绕着一块甜点纠缠不休。
